“陛下今日可是遇上糟心之事?”有别于他平日闲坐一个时辰便离开,今日的天子这一坐便如入定了般,纵然她再神经大条也自觉此事之蹊跷。
“糟心之事,寡人几乎是每日遇上,诚然你这话问得甚为不妥。”天子懒懒瞟了她一记,饶是记得当初的他因着不曾与其深交而胡乱开口,承诺选秀之后便觅个法子许她出宫。不知若被她知晓此事难办,不知又会作何种反应呢?
“若硬说糟心事,诚然也确实有一桩,今年西北战事吃紧,国库怕也招架不住,你不妨直言说寡人该如何是好?”天子咬牙一记,兴许引蛇出洞比较妥当,免得落下食言之骂名。
“既是如此,不若停一回选秀?只是此事涉及皇家延绵,着实非嫔妾所能言的,陛下权当不曾听过。”菡萏话出口了才惊觉自己愚笨得紧要,她颇为懊恼地拍了自己的额头一记。因着她此举动,惹得天子朗声大笑。
“区区小事,你又何必这般懊恼不已?太后有意停了一回,把银子转送至西北犒劳三军,以振军心。”他与母后难得这般同仇敌忾,他已是忘却不知多少年前曾有过这么一回。“只是,停了选秀,你便无法出宫了。”
“嫔妾以为那些远在边关征战的士兵比嫔妾更需要陛下的关怀,嫔妾的阿爹乃是武将,也曾经历过懵懂之年阿爹不在身边,阿娘独自抚养我之苦。”那时的阿娘为了养育她,乃是贪黑摸早地为别人做女红,为的就是能多赚些铜钱。
那几年阿爹远在边关,虽不至于了无音讯,奈何这家书总是迟上一两个月。初初那些好事者只道阿爹许是在边关有了旁人,后来更是恶毒地揣测着阿爹早已战死沙场,更过分的是隔壁的大娘竟提出让阿娘改嫁于她那异想天开的丈夫。
还好此糊涂话被她的亲舅舅听到,这大娘家的两口子被揍得满地找牙,待得阿爹名成利就归来,阿娘早已因着劳累而瘦得脱像。还好她阿爹本就是个感恩图报之人,并没因着自身显赫了而抛起这个糟糠之妻。
听着菡萏的描述,天子本是稀奇这夫君出征乃是为国,何以她却是这般低落。这失笑之话才上心头,却又蓦地想起晋惠帝那句闻名于世的糊涂话:“何不食肉糜?”,随后便是化作一口闷气而已。
他当真以为世间男子皆是有着“匹夫有责”之壮举,然而今日才知“出征”二字于百姓而言,乃是别离之苦而非荣耀之象征。
“往后此等实话,你只可在寡人处细说,切忌口不择言传到一些不该听之人的耳边。” 天子睥睨了璇儿一记,让其退到廊道处。
此地乃是深宫后苑,少不得爱嚼舌根之人。若被谣传至皇后又或是太后耳边,谁又能保证这些肺腑之言最后化作何种妖言惑众的言辞?
菡萏这人性子过分坦率,纵然在寻常人家也得吃些苦头,如今在后宫更是如此,稍有不慎甚至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在深宫后苑久活之人,哪个人都并非明面上那般是人蓄无害的,就连贴身侍女也会因着某些利益而出卖主子。
“陛下这般为嫔妾着想,嫔妾当真受宠若惊。话说,陛下已是许久不曾到杨才人处了,不知这感情进展得如何?”然则岂止是受宠若惊,简直是感恩戴德!闻得她欲要离宫,天子乃是金口承诺,虽说此事如今生出异数,但天子也肯坦言告知,诚然他算是坦诚相待。
天子的眼眸微微半垂,这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僵了下来,就连气氛也变得尴尬且冷清。“汝嫣自禁足后终日郁郁寡欢,胡思乱想之际冲撞了裕嫔,如今被太后以‘失心疯’为由,撵至永巷度过残生。”
相较于天子的冷淡,菡萏却显得很是落寞,她以为依照天子的性情怎也回去争一争,然而从他口中逸出却是这般冷漠。天子不是口口声声说甚为喜欢杨才人的么?何以由着太后的将将一句便任由杨才人以‘失心疯’之名撵走?
“你可是觉得寡人冷酷无情?”天子的一双眼眸远眺着窗外,像是警惕细问,更像是呢喃自语。他不曾想到,区区禁足已让骄傲的她显得不堪一击,杨才人兴许本就不是个适合在后宫生存之人。
“陛下莫要乱了心神。”菡萏本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可话到嘴边却是淡漠的一句。诚然,杨才人之际遇不过是印证着话本子里的那句“最是无情帝皇家”罢了,她该是庆幸自身不曾期盼过帝皇家的恩赐。
“你定必瞧不起寡人,诚然寡人也很是厌恶这样的自己,你可知,寡人在这后宫连个交心之人也不能。”曾经他也在年少之时曾有那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奈何她乃是一介宫女,太后自是不许他过分接触。因着越发疏远,两人也逐渐无话可说,最后她更是被太后撵出宫了。
“你可知太后也曾因出身低微而蒙受不少讥讽,兴许太后乃是不愿寡人如天子那般重蹈覆撤,可寡人已长大成人而非太后眼中的稚童。‘轻重’二字,寡人尚且知晓其责任,何以太后却不甚明白,终日想着操控寡人。”
“嫔妾以为太后不过是用心良苦,因着蒙受了不少讥讽,是以不欲孙儿再因生母的卑微而蒙受这些罪。”菡萏有点心虚,因着天子当真说中了,她着实有些瞧不起他的“无情”。她以为天子便是权力之盛,原是荣耀背后乃是身不由己,她抬手轻拍天子的肩膀以作安抚。
天子反手执着她的手,菡萏的思绪很是清醒,是以他着实不懂为何淑妃朱氏会在太后处编排她被鬼魅迷惑得不轻呢?菡萏嗜好看那些神怪志,他是了明于心的,甚至遣人代为购置了不少于她打发日晨。
“若宫人皆如你这般清心寡欲,寡人之烦忧才当真少了。”在他眼里后宫素来皆是尔虞我诈之地,纵然他有心权衡,也敌不过人心素来贪婪,后宫妃嫔要了恩宠便想多争一分权力,就连以贤惠著称的皇后也会因着德妃、淑妃承了协力之权而落寞不已。
菡萏就着天子在冥思苦想之际欲要把手扯出,奈何终是敌不过天子的力道。就在她欲要发作之时,却与天子蓦地转来的眼眸对上,两人凝目相对,那张俊雅的脸容似乎与印象中的名舞月交织在一起。
那股藏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由内至外扩散,微微倾身,天子的薄唇已是嗫着她的唇。菡萏只觉眼前的一幕甚为熟悉,仿若在她不知的岁月里也曾这么地被人温柔地亲吻着。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朦胧间她感觉自身似乎也曾经历过这种近乎颠鸾倒凤之事,然而她入宫前本就是个静待闺中的女子,何曾遇过此等香艳之事?待得她鼻腔内涌进一股龙涎香的香气,她这才回过神来——她与天子竟呈了交颈而卧?
“陛下,嫔妾不过是——”
菡萏本想推开天子,却又骤然想起自己本就是天子的妃嫔,侍寝本就是分内之事。饶是记得习训的嬷嬷甚为仔细地教导她等侍寝乃是何等回事,她自问算不得好学却也非全然不知,许是年代久远,终是忘记的一干二净。
她的眼眸轻扬正正对上了天子的眼眸,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袭上心头,眼前的天子与意念中的那人重叠起来,而她像是坠入梦境那般分不清是欢是真,逐渐,她也忘却了反抗与挣扎。
璇儿与天子的近侍何其体贴地为两人撂下帘子,随即急急合上门扉,为两人腾出空间。有别于菡萏如入梦般的迷糊,天子于眼前的香艳早已驾轻就熟,健臂一振,两人早已被被子遮挡全身,免却一室香艳逸出。
站在廊道外的璇儿脸上挂满了喜色,这宫苑之内何人不是私下嘲笑她家小姐的恩宠不长久,毕竟后妃头等大事便是为皇家延绵子嗣,如今小姐能侍寝,诚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好征兆。
半个时辰后,廊道外传来天子慵懒的嗓音,一声“和煦”惹得本是与璇儿站在廊道听候差遣的近侍随即恭敬地站在门扉前。原是天子醒来后体恤菡萏初次承恩宠,特意让近侍去端来一碗舒缓身子的药汁。
那时璇儿才知晓,天子的近侍于年岁上于天子相仿,是个唇红齿白的俊逸青年,唤作“和煦”。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和煦已从小厨房处端来一个木漆托盘,木盘之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药汁,接过和煦端来的药汁,璇儿何等小心翼翼地步入内室,平日甚为精明的眼眸也呈半垂,深怕自身窥见了什么惹来天子的不悦。
透过轻薄纱帐,越过天子矫健的身姿,璇儿看到辗转醒来的菡萏仍旧有点儿恍惚,至于天子已然重新入梦。菡萏强忍着全身的酸痛无力,小心翼翼地把横在她身上的手里手臂移开,把枕边的亵衣亵裤套上,她就着璇儿的搀扶下了榻。
坐在小榻上捧着那碗温热的药汁,菡萏难掩懊恼地喝着,适才的她似是入了魔般竟错把天子看作了那个可恶的名舞月。这情动一经撩拨,便与天子成了一桩错事,此刻的她巴不得天子不会醒来好免却两人的尴尬。
然则天子若当真不能醒来,她这小命也难保了。帐中的青年酣睡得尽兴,而她也在喝过药汁后好好地洗了一身疲倦。菡萏一脸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天子,他分明与名舞月毫无半分相似,何以她会错把天子当作自己梦寐以求之人呢?
天子略为错愕地抬手捏着她的下巴,适才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入眼便是她可怜兮兮地垂眸看着他。鼻腔处弥漫着她沐浴后的香气,眼前的她如盛开的春花般娇艳,诚然适才两人乃是情迷意乱之下成了夫妻。
诚然他并不排斥这样的结果,也不曾后悔自己的一时糊涂,只是他当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这般急切而非正经八儿地让宦官宣她入他的宫殿。不过这般情况也不失是两人情投意合之佐证,他那颗患得患失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第10章
“在想什么?”天子展露着溺爱的笑意,温柔询问。他很是好奇他身上有何异样值得她这般痴痴地看着他发呆,“好半天地僵着,身子不累么?”
“嫔妾在想着,明日可是要早点儿到皇后娘娘处请安。”按照宫中的规矩,但凡嫔妃头一天侍寝皆需翌日到皇后处请安,听训,以示对正宫娘娘的尊重。至于那丹彤薄可是要记下、位份可是要晋一晋,权看天子的意愿,她崔菡萏自是不敢以此作文章乞求。
“无需特意贪早,一切如常那般便可。加之,皇后处来去也不过是些老掉牙的陈腔滥调,你随意听着便是。你若是怕了,明日寡人与你一同前往。”天子温柔地把她按到自己的胸膛处,菡萏素来不爱争宠,诚然皇后也不会可以为难她的。
“陛下日理万机,嫔妾岂能这般耽误陛下之日辰?明日,嫔妾与璇儿前往便是,皇后娘娘乃是国母,嫔妾前往跪拜请安乃是份内之事,试问嫔妾又岂能以陛下之龙威欺压娘娘?”她想起杨才人的不幸乃是盛宠所致,难免会觉得心有余悸,对于这圣恩终是觉得浅尝即可。
“自寡人登基以来,你等皆是以‘陛下’尊称寡人,而寡人却甚是怀念着有人常唤寡人‘明月’之小名。”尚未登基的他,不过是寻常的皇子,除却父皇唤他“宝鉴”,便数太后唤他小名最得他欢心。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闻得这个不俗不雅的小名,菡萏有点失笑,她不自觉地想到这么一首曲儿。
许是她过分专注哼唱曲子,是以错过了天子闻得此曲后那双眸子里散发的落寞。此曲是他父皇不时吟唱的曲子,说是每每想起他的母后便会不自觉地吟唱,因着他脸容跟太后很是相像,是以父皇才唤他“明月”,“明月”二字实情乃是太后的小名。
他的父皇曾说,他最为喜欢他母后的笑意,暖洋洋的很是舒服,然而自她入了宫,这暖洋洋的笑意便越发变少了,甚至连眼眸处也不见父皇的身影。小时候的他不懂何谓相思情动,只知母后最爱看着一窜银质手钏,这一看便是好半天,最让他记忆犹新的乃是母后的目光何其温柔,那是在父皇身上不曾展现过的温柔。
他,记不清母后自何时开始便醉心于权力,只记得父皇病重的那三年,一直皆是母后替父皇读各地的折子。母后的嗓音不见一丝温柔,然而父皇的眼眸却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何等温柔与溺爱。
他见过爱一个人该是如何,也见过一个人不爱又会是如何。对于菡萏心中早有所爱之事,他本就是了明于心的,那种毫无温度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曾经的母后也是这般毫无温度地看着父皇。他的妃嫔可是也会这般?
就着天子的冥思苦想,菡萏终是敌不过发重的眼皮,再次入梦。梦中的繁花轻轻飘舞,她置身于一片湛蓝的海中,随着浓雾散去,适才以为的繁花原是雪白的羽毛。此刻的名舞月一身墨绿的衣衫,那是她头一回见他穿这般浓重色彩的衣衫。
“骤然得宠,你似乎很是喜悦。”名舞月本想好生说说话,奈何张嘴便是一股醋意难掩的酸气。明知一切不过是天帝运筹帷幄所致的人间历劫,奈何他着实难以压下那道嫉妒之火,也着实难以接受菡萏会另觅他人。
“确实,毕竟是久未见天颜之人,在气度上难免小家子气些。是以让你见笑了!”菡萏本想好生说话,奈何却被他满嘴的酸话气得风度也抛到九霄云外,懒理自己此刻犹如泼妇般的德行,张嘴便回了几句狠话。
名舞月瞪着眼眸,咬牙切齿地睥睨着仅有鼻尖高度的菡萏,曾经的他们也是这般如猛兽相斗般互吠,随后便是会意一笑。不知从几时开始他俩每每见面就如相看生厌般连话说也自觉无趣般,是他待老天帝幺女动过成全的念头之时,还是瞥见她与她青梅竹马谈笑风生之时?
她历劫之前,本就与他感情变淡了,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缠绕在两人之间。很多时候他杵在她的房门前,却又迟迟不敢推开门扉,而她明知他在屋外却又不肯相迎,更甚者纵然两人共处一室也不过是各自忙碌着手中的活儿。
好几次他几乎脱口而出要责问她“可是后悔嫁予他?”,奈何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寒暄。若说窝囊么?诚然确是这般,他连面对的勇气也荡然无存,堂堂鬼帝在她跟前竟是懦夫一名。
“你我就不能好生说话么,抑或是你失身于那凡皇很是不爽?”名舞月率先败阵下来,他在凡间寻寻觅觅她上千万年,好不容易觅得她的倩影,却不得不试着接受自己不过是她此生中的匆匆过客。
那日她的表白心迹,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从未想过跟她分离。为何会待旁人情动?只因那老天帝之幺女身上散发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他与菡萏在上千万年的岁月里逐渐忘却了的感觉。
菡萏曾说过:“若是不爱,烦请放手。”,看似简单的话语,谁又知晓她是担着何种心思道出这般绝情之话,许是他被她刺激得灵台犯浑继而意气用事地以为移情才算是待她的惩罚,原是苍天要惩罚的乃是他。
“我从未想过自身竟是这般孟浪,这般经不得挑动,他虽是权力熏天之人,奈何他终究非我心中所属。”那日侍寝后的沐浴更衣,璇儿不过道她爱干净,然而却不知她欲要洗去的乃是满身弥漫的龙涎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