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他急切地,想继续劝她。小道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住了口:“所以我才尽量少吃一些,我少吃一些,便能少造些孽。哪怕我进的是果子,在进食前也必念往生经,道声道歉。或许你会觉得我虚伪,认为我是哄骗自己。但轮回之事,非我能掌控,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我能做的。”
她振振有词地讲述着自己的道,说话间一派纯真。他看在眼里,只好按下劝她吃肉的念头,又道:“你自己想少作孽,怎么不拉着我一起?”
“我是修道人,你又不是。”小道姑啃着馒头,自得其乐,“人生在世,有几人真能断欲?你不曾修道,我不会强迫你和我一样的。”
这话说得,仲青咳了一声,想着刚才他一个劲劝她吃肉,有些不好意思。可他一想,他也是为了她好,希望她身体健康,又觉得若她能抛弃那些道,两人快活过日,那不是人间美事?于是,仲青开始琢磨,能不能想办法,让她破了戒,干脆不做这道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间,小道姑已经开始啃第三个馒头,仲青指着她调侃道:“还说少作孽呢,这都第三个馒头了。”
被他一说,小道姑羞红着脸。“哎呀。”她说道,啃着馒头,含糊不辞地为自己分辩,“我要降妖,还是要些体力的嘛。”
说着,第三个馒头下肚,又拿起第四个大馒头啃起来。仲青见状,不由摇摇头,唇畔含笑。
吃完饭,出了客栈,小道姑见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掐指一算,惊讶道:“今日居然是七夕了。”
七夕节,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第4章 .
七夕节,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此是佳节,女祈巧,男祈福。小镇虽小,也是大张旗鼓,费了不少力装饰街道。今日,男男、女女结伴出游,各商铺小贩少不得卯足了劲吆喝招徕客人。
虽说男女不得轻易接触,不过大街上人群摩肩擦踵,免不了发生碰撞。有的男女碰撞在一起,眉目相碰间,隐隐生出情意;也有的撞到一起,女子一看是无礼之人,有性格彪悍的,大声咒骂吵起架来,也是有的。总之,这一天是热闹非凡。
仲青见小道姑一动不动,打趣道:“怎么?小道姑见七夕,莫非动了凡心?”
这话说是打趣,他也生出期待,就算不明确,哪怕能得个含糊的答案也好。可是,小道姑终归是小道姑,她一开口,仲青那颗炽热的心,就凉了半截。
“去年冬末来过此地,那时候受战火波及,此处民不聊生。而今听说这一带有了新主,看如此祥和,想来是不错的君主。”
仲青一时气结:小道姑就是小道姑,不通风情,不懂风月。
他恼她这会子还惦记什么民生,又不好发作,只好陪着她站在一旁,同她一道看街上人来人往:“可见统一天下的要紧。”
小道姑抬头:“嗯?”
“若真有有能之君,横扫诸侯,平定天下,选取能臣,那这天下可不就能安定永昌了吗?”
小道姑闻言失笑,“或许能安定一时吧,至于永昌……”
“怎么说?”
“人人都想为君,”小道姑眼帘微垂,“你争,我争,争来争去,统一前不知要死多少人。”
“那可没办法,”仲青傲然道:“有乱方有定。天下一统,才有和平;有和平方有安居乐业。若是百姓不想为人鱼肉,不如索性自己争上一遭。”
她抬眸,客栈挂出了灯笼,灯火照在他身上,似乎是火光只集于他一身,客栈客流入水,人群进进出出,却都像是他的陪衬。
他负手而立,侃侃而谈,仿佛胸中自有丘壑。说什么记不得前尘往事,可前尘往事潜藏在他身上,隐约间,能看到他过去的眉目。
她垂首,神色不清,低低地说:“你说的确实是人世中的道理。只不过,等到真正的君主登上宝座前,不知道要造多少杀孽?”
“男子汉大丈夫,真能为君,号令四海的话,即便背负万千杀业又何妨?”
小道姑身子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看她的反应,大呼后悔,暗怪自己说得太吓人。
他赶紧出言安慰她:“我只是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我现下什么都不记得,哪里能管什么建功立业,我只能是与你一道的。”
小道姑抬起头,脸色煞白煞白,他以为是真的吓着她,止不住的心疼。
小道姑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和我一起的。”
“嗯,”仲青温柔地看着她,“我们会长长久久的。”
小道姑扬眉,一抹桃粉色悄然飞上芙蓉面,“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咳咳咳,”仲青猛然咳嗽,“就是那个,那个……我们俩都要长命百岁的意思。”
小道姑听他解释,松了一口气,正欲带他去赏七夕逛街,忽地,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师妹。”
小道姑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道服的女子定定站在人群中,两道柳眉死死拧在一起,目光锁在她们二人身上。
小道姑心下一凛,暗叫一声:不好!
第5章 .
七夕佳节,旁的男女祈福祈巧,她们两个……一个被师姐拎去了九天玄女庙,一个眼巴巴地守在庙门口。一个在庙内,一个在庙外,隔着一道门,可惜见也不得见。
仲青叹着气,蹲在门口,觉得自己同她在今天还真有些牛郎织女的意思。
转念一想,牛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面,他立刻呸自己,比什么不好,比牛郎织女做什么。他想得心烦,站起来,耳朵贴在纸门上,想听听动静,结果里头静悄悄地,一丝动静也无。他觉得不对劲,那师姐面色不善地拉着小道姑进了九天玄女庙,看上去就是找事儿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声音?
心里一激灵,他突然明白过来,定是那师姐施了什么法术!
他猜得不错,小道姑的师姐和小道姑进庙中后,一挥拂尘,张开了一道结界,布在九天玄女庙各处,就是为了防止他偷听。
布完结界,师姐再也等不得,对小道姑喝道:“师妹,你可知错!”
小道姑低头,乖乖地跪在蒲团上,老老实实道:“我知错。”
“你——!”师姐大吃一惊,“你知道他是谁?!”
“当日三派联手围攻魔教,我虽不是前锋,不过有幸,得见魔君真面目。”
师姐惊得倒退一步,抬手指着小道姑,气得说不出话来:“那你还……”
“我捡到他时,他身负重伤,等救过来,才发现他记忆全无。”不同于师姐的一脸惊骇,小道姑镇定自若,神色淡然,仿佛她所做的,不过是一桩小事。
师姐冷笑道:“好,好得很。我原抱着侥幸,以为你是无知犯下大错。不知者无罪,你不知那自然无事,只要你乖乖让我杀了他便是。可你居然知道,你竟然犯下如此大错!”
“师姐,”小道姑说,“我以救人为己任,见他重伤,没道理见死不救。”
“不救他是造福苍生。”师姐争辩道,“魔教教主,人人得而诛之!”
“师姐,”小道姑面色一沉,“我不欲造杀业。”
“杀一人,可救苍生。”师姐固执地说,“这笔买卖很划算。”
“师姐!”小道姑忍不住高声道,“师傅过去常教导我们,众生平等。师妹想问一句,难道他不在众生里?”
“哼,”师姐道,“他算什么众生?他杀过多少人?你怎么不同情那些人?”
师姐原以为这番话能叫小道姑清醒,哪知道小道姑冷冷道:“当日杀上魔教总坛,我看我们正派人士,手上也没少沾血。下山游历后,也听说有些人出自正派,却甘做权贵走狗,我看他们的罪孽,也没比魔教人少。”
师姐杏眼怒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醒。”小道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师姐。
“那些自甘堕落的,自有他们的门派去管。可你说我们杀魔教,你难道忘了?我们那是除魔卫道!那些魔教人士沾满杀业,我等清剿他们,为的是救苍生,守大道!”
“师姐,”小道姑长叹一口气,“我知道,素来有传闻说魔教的人杀人不眨眼,各派子弟也有不少人命丧于魔君之手。所以各派才要联手清除魔教。”
师姐不可思议地说:“那你还救他?”
“师姐,”小道姑疲倦地说,“我记得当日的情景,也知道各派与魔教间势不两立。可是当初各派以为杀了魔君就足矣,然后呢?没过多久,魔教不是重振旗鼓,又新立了一个魔君?”
“那我们再杀便是。”师姐毫不犹豫地说道。
小道姑耐着性子,唤着师姐,再提起师傅的教诲:“师姐,修道之人,不该一心只想着以杀止戈。”
师姐态度坚决,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师妹,那你也应该知道,正邪不两立。更何况,你莫要忘了,我派多少人命丧魔教教徒手中。”
她怎么会不记得?小道姑面露凄楚,声声悲哀:“师姐,我记得,我都记得。”
“你要想对得起师门,就动手罢。”见小道姑显露痛苦之色,师姐的态度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
“师姐,”小道姑双眼通红,“师门的仇,我记得,可我也记得,当日山顶上,可还有个白沫。”
师姐闻言先是一怔,先是不解地问:“白沫?”而后,搜肠刮肚,才想起来此人是谁。“那是魔君未过门的妻子,你提她作甚?”
“那一日各派趁他大喜之日,联手围攻紫荆山。师姐,我记得的,大家都杀红了眼,什么正派,什么魔教,一眼望去,我竟分不清谁是谁。师姐你说魔教的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那白沫做错什么?出事前,我只知道魔君有个未婚妻白氏,未曾听说有个白沫,涉足江湖。”
“那又如何?也许她有别名,魔教的人,我不信没有不作恶的。”
“师姐!”小道姑重重唤道,“那白沫,我听说她贤良淑德。她和魔君的婚事,乃是父母做主定下的。除此之外,她从未学过什么魔教邪功,也从未出过闺门。可是,我亲眼见到,那个无辜女子命丧正派弟子之手!他们杀了她,还百般凌辱。师姐,冤有头债有主,魔教中人真的作下什么恶,也该找他们本人,与那些无辜人有什么相干?!”
“要我说,”听完白沫的故事,师姐仍旧冷漠,“那白沫果真是良善之人的话,就该与她家人断得干净,再不与魔教中人来往。”
“师姐!”小道姑震惊地看着师姐。
“我知你向来容易怜悯女子,可女子不尽数是无辜之人。你有空同情一个白沫,怎么不同情我派那些死在魔教手里的师姐妹?”
“师姐,”小道姑苦苦劝说道,“师傅也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
师姐铮铮道:“师妹,自那日后,我就立下誓言,我与魔教,不死不休。”
小道姑颓然弯下背,她师姐心性果决,决定的事,不会随意更改。这么说,师姐真要杀他?一想到此,小道姑心急如焚。
同小道姑吵了一通,师姐也有些倦意。一想到师门凋零,自那日受了重创,至今没有回复以往荣光。从前一起修道长大的师姐妹,如今仅剩几人。因此,她又不愿与小道姑绝情。
她再开口,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强硬:“师妹,若你与寻常男女动情,我绝不干涉。可你现下陪在一个魔头身边,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师姐一说完,小道姑满脸震惊:“师姐,谁说我动情了?!”
第6章 .
仲青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小道姑出来。见小道姑出来,他迎了上去,抓着她的双臂,焦急地问:“怎么样,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小道姑连忙摆手,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说得好像师姐能吞了她似的。
“师妹,”师姐站在一边,冷冷唤着小道姑。小道姑垂手,表示恭敬聆听师姐教诲。
“该说的,我都说了,”师姐说,“这以后的日子……望你三思。”
她说罢,也不同小道姑说再见,一挥袖,大步离开了。
“你师姐怎么这样。”目送师姐离去,仲青抱怨道,“怎么来去都这般匆匆,她到底找你说什么啦?”
九天玄女庙中的那番话自然不能同仲青说,小道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师姐妹许久未见,叙叙旧罢了。”
小道姑话虽假,对师姐崇敬之情是真的。哄了仲青相信她们之间不过叙旧,小道姑告诫他道:“师姐是面冷心热,我同师姐情同姐妹,往后不要再说师姐坏话了。”
“好嘛好嘛。”眼看小道姑一脸严肃,仲青只好赶紧答应,纵然他心底对师姐其人不以为然,不过小道姑如此郑重,他总不会明着再在她面前说她亲人坏话就是。
“时候还早,”仲青笑意盈盈看着她,“不如我们继续去游七夕?”
其实夜色已深,街上的女子逐渐少了下去,多数已经开始回家。但男子们没女子那么多顾及,照样结伴游行。小道姑见仲青兴致勃勃,含笑问:“你这么喜欢七夕?”
如果他说是因为她……仲青不敢说。小道姑现在一心修道,他要是同她告白,恐怕她不会接受,说不定还反要劝他莫动凡心。
“因为热闹么……”他心虚道。
“也对。”小道姑理解似的点点头,“看来之前在山上闷坏你了吧?”
“山上,人间,各有各的好处。”仲青生怕小道姑看出他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