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屿勾起嘴角,安然喝了口热茶。
裴颂骐从袈裟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没什么东西,几张边角和折痕都已经皲裂的老照片,还有一只小小的U盘。
照片里的人是小时候的裴颂骐和一个漂亮的陌生小女孩。
她梳着乖巧的双麻花辫,发尾还挂上了俏皮的小花朵挂饰,脸上的笑容是孩子特有的纯真无邪。身上的红色小裙子分外鲜艳,配上那双经典的黑色玛丽珍鞋,衬得她整个人都优雅又可爱。
汪屿想了想,心里大概有了答案:“是裴颂骄吧。”
裴颂骐没有否认,把U盘接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U盘里有好几段视频,最大的甚至接近两个G,剩下的那些都是照片或者文档。
他只给汪屿看了第一个视频。
视频应该是非常隐蔽的监控视角,这个位置不像是正常的监控摄像头能安装的地点。因为年代久远,视频是黑白无声的,还莫名有些恐怖。
这是一个病房,镜头里,那个原本在照片里笑得尤其阳光的小女孩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她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堆着不少乐高积木。
“她很喜欢乐高,我用零花钱给她买了很多,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建筑师或者建筑设计师。她平时也很爱关注建筑行业的那些流行动态和大型赛事,还投稿了自己设计的那个不倒结构拿了红点奖。”
汪屿点点头,在心里暗自佩服裴颂骄的能力与梦想。
好有毅力的小女孩啊,如果平安长大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实现梦想了吧?
没多久,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
没等裴颂骄收拾好桌上的积木,那个男人就直接把桌子掀翻,踩着散落一地的积木块,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汪屿被吓得不行,下意识往后退了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如当初躲在衣柜里的裴颂骐听到的那样,那个男人丝毫不顾小女孩的挣扎,甚至用枕头蒙住了她的脸。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小女孩到最后就像被人随意丢弃在马路边的弃养宠物,奄奄一息地躺着,原本梳得精致漂亮的长发已经乱成了疯子模样。
男人只是轻飘飘地离开,连要多看她两眼的迹象都没有。
汪屿结结实实地愣了。
所以那个小女孩是裴颂骄对吗?那个男人就是裴耀宗?
可是,裴颂骄可是裴耀宗的亲生女儿啊。
裴颂骐关掉了视频,把U盘放回盒子里,又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藏在袈裟里。
“你应该很好奇这些视频是从哪里来的。”
他用的是陈述句,表明他现在非常肯定汪屿就是这样的想法。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裴耀宗他怎么可以?”
而裴颂骐只是闭了闭眼。
他当初在姐姐去世之后的很多年里都在想办法摧毁裴家,但苦于没有证据,因为他知道裴家行事谨慎,那个病房应该不会装监控。
后来裴颂骐自己存了点钱,得知那个医院的院长退休,立刻找到了院长,通过第三方花重金买通了他,这才知道当初院长还留了一手。
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对外宣称会为裴家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但实际上,院长也担心自己被裴家反手抛弃,暗中在病房里装了摄像头,保存了那些证据。
院长并不知道找他的人是裴颂骐的手下,以为那人是裴家的竞争对手,觉得自己可以靠这些监控录像狠赚一笔,面对巨额支票的时候,自然没有再犹豫。
当然,他也确实赚了一大笔钱,那是当时裴颂骐的全部积蓄。
裴颂骐顺利拿到了原本要被抹掉的监控母带,抓住裴耀宗伤害姐姐的证据,但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被告知女友被裴家盯上了。
再之后就是裴颂骐和汪屿说过的那些:他愤然出家,女友含冤度日,中途他出来替女友洗清冤屈,随后再次回到庙里,再来就是郁芃冉出生不久便被送来庙里生活,而后她又免于生命危险。
直到得知姗姗骤然离世那天,裴颂骐才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钱对他来说向来是身外之物,他可以大笔一挥签八位数给一个退休老院长,也可以把攒下来的工资一分不剩地交给庙里。
亲情葬送了,感情破裂了,前尘往事也都抛在身后了。
他仅有的执念就是这个盒子,还有刚刚给郁芃冉看的那些东西。
方丈劝过他,只有跨过这些痛苦,他才能真正悟到佛门那些超脱于世俗的道理。但这些痛苦从被创造出来的那瞬间开始,就一直伴随他到现在,一刻不停。
汪屿愣了很久,脑子一片空白,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摆出什么表情。
裴颂骐笑了笑:“我总算知道裴家为什么这么看重嫡出庶出了,因为嫡出才能完美继承裴家的优良基因,而我们这样庶出的丧家之犬,只配做个正常人。”
他每天都会回想起那些恐怖的画面,越是折磨,他越淡然。
他太需要一个帮手了,直到他发现汪屿的存在。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梁霜比你的母亲汪洋小好几岁,但裴皓诚却比你大?因为这就是裴家的优良传统,嫡出的配年轻的,庶出的配年长的……我是庶出,但话说回来,汪屿,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汪屿再次顿住。
实不相瞒,听了裴颂骐的话之后,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了。
他真的被裴家影响了吗?事情真的应该这样发展下去吗?
他不知道了。
“所以,您跟我说这些,而且是这么严肃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让我去做?”
裴颂骐知道汪屿反应快,总算是满意地笑了笑:“不错,我确实有事,但不急于这一时。”
汪屿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攥着佛珠的人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其实很简单,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想用自己的方式彻底敲碎裴家人戴了这么多年的面具,让世人看看裴家究竟是何等的卑劣。
汪屿耐心听完,旋即提出疑问:“您觉得这个计划大概什么时候执行比较合适?”
他当然也有顾虑,但当下更担心郁芃冉和整个裴氏的情况。
裴家和他的关系已经在那次股东大会之后降至冰点,他这阵子确实有些如履薄冰,虽然还没到战战兢兢的地步,但确实能察觉到周遭危机四伏。
他从回国开始就知道所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所以对身边的人都保持着极为强烈的警惕心,连安排杨扬去执行命令也带了三分谨小慎微。
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裴颂骐找他达成君子协议这件事也不简单。
裴颂骐看出他的想法,原本想说点什么,但大概是知道了外面有人,顿了顿,也没再继续和汪屿说下去,起身带他出门。
汪屿就这样顿顿地跟在裴颂骐身后,脑子里依然混沌不堪,甚至光是回想一下刚刚看到的视频画面他就犯恶心。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哦不,这还能算是“人”吗?
*
这回,裴颂骐也同他一块走出了房间,只是没往大门的方向去,而是折回了大殿。
汪屿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干脆就这样保持沉默。
进大殿前,裴颂骐转身看着汪屿,眼神是他不曾见过的坚定,说出的话却带着寒冰才有的温度。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始终生活在暗处,郁芃冉是姗姗的女儿,我也养过她几个月,虽然毫无亲情关系,但不妨碍我不顾一切保护她,我也只保护她,必要时刻我会牺牲她身边的人只留她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安危。”
汪屿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说法。
“所以你问我什么时候执行计划比较合适,我给你的答案也很简单。除了郁芃冉,我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裴家想怎么搅乱风云我都无所谓。但要是裴家胆敢动到郁芃冉头上,我不介意立刻动手,也不介意牺牲一些人。”
红色的袈裟中掺杂了金色绣线,在白天也闪闪发亮,给这和尚平添一分旁人不可随意靠近的威严感。
汪屿花了不到半秒钟时间理解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双手合十,冲他微微鞠躬。
裴颂骐转身带他走进大殿,和他一块在佛祖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所以这场君子协定,你什么想法?”
“听你安排。”
汪屿还是决定赌这一把,信任裴颂骐一次。
他看过那些老照片之后只觉得念空这个人的前尘经历太曲折,看过视频之后则是燃起了无限的愤怒。
那瞬间,他好像就可以明白裴颂骐当年毅然出家的原因了。
当时那种感觉一定很绝望吧。
“另外,最近注意提防周围的人。”
汪屿轻笑:“谢谢师父提醒,这件事我一直都在做。”
裴颂骐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就起身,两个人还没转身往外,大殿就突然被人包围起来。
只是两个人都淡然得可怕,甚至就这样若无所事地转过身,看着围在门口的那些戴着裴家家徽的人。
“阿弥陀佛,不知各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寺庙是佛门净地,若是各位施主想要礼佛,不妨轻声进入大殿,以免惊扰佛堂。”
为首的那个人上前一步,直接跨过门槛走进大殿,也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随后冲着裴颂骐鞠了一躬:“打扰小师父了,我们来找您身边的这位先生,江城裴家有请。”
念空师父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往边上走了一步,径直挡在汪屿面前:“想必这江城裴家应该不是什么小家族,既然不是小家族,那就应该懂得佛堂规矩。各位施主在我佛面前如此放肆,实在不妥。”
他说这话时,已经用了最极致的冷声调,配上这身袈裟,那股强大的压制力简直无可比拟。
这个大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空间里似乎已经开始悠悠回荡着他的那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刀,直直地刺向头皮。
“咱们确实不是什么小家族,惹上事的话,这座庙怕是都要没了。”
念空笑得淡然:“那就请各位师父回去告知裴家一声,就说佑安寺的念空师父不许你们在佛门净地放肆。”
霎时间,外面的人更多了,但汪屿反而放心了。
毕竟他们不敢真的在庙宇里乱来,他的人就在这附近守着,也不会允许这帮人在裴颂骐面前动手。
半晌,这帮人的态度总算有了松动,边往外撤边给裴家大管家打电话禀报。
因为太过放肆并且丝毫不注意庙宇的特殊性,汪屿和裴颂骐在大殿里都能听见那人打电话的声音。
“裴董,这裴皓威也是真有两把刷子,来了这个什么佑安寺。有个秃驴,在这给我们坏事,死活不让我们带人走。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们在这破庙外面蹲守他?今天肯定能给您把这裴皓威押到裴家老宅大门口。”
念空师父轻笑两声。
果然有够放肆的。
“应该是这段时间才开始的吧?他们这回应该是真的想置你于死地。按理说,你既然选择对外公开裴家的行径,应该给自己准备了后路才对,但你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作,是还准备了其他计划吗?”
“没有。”
念空不解。
汪屿也没多解释。
当初股东大会本来是个很好的时机,只是他没能抓住。
这件事并不怪郁芃冉,就算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并且会以更快的速度去她身边。
念空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下去。
第90章 90
裴家老宅。
握着电话听筒的裴颂骅早就愣在了沙发上,许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佑安寺......那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