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人有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却没有人不知国公爷的。
张公美仪容征漠北,平九夷顺王逆,天下乱清君侧,诛奸邪辅幼帝而后盛世开这等人物,便是皇帝在他跟前也是恭谨小心,又何况他们这些侍婢。
阿姜候在主屋外,张信自她身边经过,袍角翻飞,直接进了屋。她赶紧跟上去,只是膝盖弯久了发着抖,还好小丫鬟扶了一把。
郡主面上涂了胭脂,一双眼睛莹莹闪着光,接过婢子递来的热毛巾与他。
“夫君。”语调轻软,似涂了蜜。
张信应了声,他身上大氅已去,官帽也一并脱了,坐到榻上,侍婢捧着软底的鞋子过来给他换上,郡主捧了茶放在他手边。
“你坐着就行,不是还病着?”
“不碍事的。”郡主在边上坐下,两人就隔了一张小几,她眼里都是这人,如怀春的少女,羞答答又有几分怯意。
“晚上虎奴也要过来呢。”
她轻轻搅着衣袖,终于找到能同他说的话,却不料他放了茶盏,回道:“平丘近来山匪流窜,营里抽调人手过去平乱,他今天刚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这样。”她喃喃念道,有些失望,旋即又问:“那山匪厉害吗?有多少人?”如今西境也在打仗,天一冷,世道就不太平,百姓无衣可穿无粮可吃自然就要生事,所以啊,她一点也不喜欢冬天。
“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必担忧。”
菜品如流水一般从厨房送来,葳蕤院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婢子们来往间都带着笑,郡主身份高贵,又温和宽厚,若非一直无子,又怎会让碧华院的人得了意。
阿姜看着郡主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粳米粥,心下稍慰,因着药的缘故,她这几日胃口便不大好。席面撤下去,再坐半晌就该吃药了,她抬眼小心觑了眼张信,不知他要留到几时。
两人移步去了内室,婢子换了茶盏上来,张信捻着手上佛珠道:“你们都下去吧。”
阿姜顿了片刻,见郡主懵懵也不知是何事,“夫君有事要同我讲?”
张信面如平湖,点头说是。
阿姜不敢违逆,领着屋内的侍婢出去。屋外风雪呼啸,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凉。
“夫君要说什么?”
张信看着眼前人拘谨胆怯的模样,若非她眼角细细的纹路,让他恍然以为还是刚嫁给他的那个女子,而非公府中的国公夫人。
他阖了下眼,再睁开,便是雪里的风,只剩下漠然。
“你大兄降了辽人。”
郡主嘴角的笑纹依旧在,却生生弯折了弧度。她抖着唇茫然四顾,定点又落在他身上,“怎会?不是刚传来消息说在奋力御敌,凉州兵马强壮,为何?定是弄错了。”她情急下抓住他的手臂。
“圣上欲亲政已久,太后也忌惮我在朝中权势,他们本是各自为政互相攻讦,如今却同仇敌忾想先除了我。”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径自说道:“凉州是河西重镇,易守难攻,兰氏本就是胡人之后,降书已到了宫中,如今雍州危矣,而你大兄已坐实了叛国的罪名。”
“不。”她泪珠滚落,额上起了细密的冷汗,张口只是这样虚弱的辩解。
她母亲长乐公主,昭平二十一年被赐婚嫁给河西节度使兰元珍,兰家盘踞凉州数百年,中原动荡却不影响兰氏繁衍,他们是胡人中的一支,原先是乌洛兰氏,前朝鼎盛之时先祖审时度势归顺朝廷,便改为兰氏,到了如今的大梁,大梁根基未稳,对兰氏便只能拉拢。
她掩面哭泣,身子本就虚弱,一时接不上气,咳嗽连连。身边男子不动如山,捻着佛珠似入定的老僧。她被冲击的大脑像灵光乍泄,摸到一丝光亮,只听得她怔怔问道:“夫君想让我如何?”
“望舒。”他喊了一声,似尘埃落定般,又像庙里的钟声,空旷又遥远。
未几,兰望舒看着几上的瓷瓶,身子却不再抖了。
“夫君已替我想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打散。
他起身,宽大的袖子如流云一般划过,她看着他走到珠帘,才唤道:“夫君。”
泪水无声滑落“你可曾心悦过我,哪怕就一刻?”
他的身影很高大,在她心中比凉州最威猛的勇士还要巍峨。她看了多年,酸涩中也藏着几分甜,可如今却连那些甜也不见了,只剩下苦,像是刀剑划在心上,让人窒息。
阿姜在门外等的心急,她眉头蹙着,团在袖中的手掐了下手心还是喊道:“国公,奴冒犯了,郡主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进来吧。”
厚重的棉帘子被撩开,一人出来快步走入风雪中,侍从惊了一跳忙撑开伞跟上。
“阿姆……”蕊儿担忧的唤着阿姜“无事,去熬药吧。”她快步进了屋,屋里的郡主坐在榻上,脸上泪痕仍在。
“郡主。”她急忙上前“无事,阿姜。”她靠在她怀里,告诉她:“我……只是有些想虎奴了。”
熙和十年,河西节度使兰暾投敌叛国,国公张信率兵出征,力挫辽人,斩逆贼兰暾于阵前,收复河西失地。自此之后,兰氏一族销声匿迹,再无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