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来南京了,你知道吗?”陈绒问道。
“南京?她跟我说她去重庆的。她到南京多久了?”丁恪那边也是一头雾水。
“有一个月了,我觉得丁丁的身体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她总是在咳嗽,而且行为也很奇怪。”
丁恪在那头沉默着,他确实疏忽了自己的妹妹,他不知道丁丁是不是一直在咳嗽。在他心里,丁丁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几乎忘记了在必要的时刻给他这个孤独而任性的妹妹一些关注。
陈绒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金霞的声音。金霞在旁边提醒丁恪,丁丁在离开西藏之前,确实去过一次医院,她在医院的过道碰到了丁丁。当时丁丁的情绪很不好,她当时想问,但被旁边的护士打断了。过了几天,丁丁就离开西藏了。
丁恪嘱咐陈绒好好照顾丁丁,一有什么情况就和他联系。通完电话,陈绒莫名地紧张起来,她觉得丁丁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她。
她在电话簿里找到了康巴汉子多吉的电话,心里祈求他能解开自己的疑团。
多吉的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多吉的队友,他一听是南京打来的电话,立刻喊道:“多吉,你的丁丁打电话过来了。”
看样子,多吉是知道丁丁来南京的,丁丁舒了口气,好歹有人知道丁丁的行踪。
多吉气喘吁吁地来接电话,一听不是丁丁,显然有些失望。
“丁丁呢?她怎么样了?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你知道她来南京吗?”
“当然知道!”
“那就好,她身体不好,你也应该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多吉的声音沮丧起来,他似乎不愿意多提丁丁的身体。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丁丁在西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丁丁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刚开始,我们都对对方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但这种激情没维持多久,她就开始想往外飞。她开始往全国各地跑,南方、北方、西北,凡是想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在丽江,她认识了一个法国留学生。在西北,她和当地一个年轻的支边教师来往。这些事情丁丁从不隐瞒我。她不瞒我,我反倒不知道该怎样怨恨她了。她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感情和自由是她最需要的东西。我爱她,所以我也忍受了这些。我和丁丁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不抱着独占她的心思,所以我和丁丁相处得很融洽,不像是恋人更像是朋友。”
“几个月前,丁丁的身体变得很不好,我让她去医院检查,她却坚持不去。后来我发火了,她才到金霞的医院去检查了一次。回来后我就发觉她不对劲,但她却把病历丢在了医院,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回事。上个月,她忽然跟我说她要去南京,说要了一个心愿。我骂她,不许她用了字。她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答应了。她让我别告诉丁恪,我就没对他讲。如果丁丁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会来南京照顾她的。”
陈绒无语,挂了电话,她只觉得心神恍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丁丁。
晚上,陈绒和陆鸣凯带丁丁到剧院看昆剧,是丁丁最喜欢的《长生殿》。陈绒对昆曲没有丁丁那么痴迷,只觉得曲调委婉动听,词也是古朴典雅,但太冗长,看着看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去。回过头看时,丁丁却是泪流满面。陈绒细细一听,那李隆基正唱到:“羞煞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容;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
陈绒和陆鸣凯面面相觑,陈绒更加担忧丁丁的状况了。
散场后,丁丁和陈绒去了新世界的一个小酒吧。酒吧很安静,没几个人。陈绒和丁丁没喝酒,要了两杯冰品。丁丁躺在沙发上,一脸倦意。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绒问她。
“嗯,有些累了,想休息休息。”
酒吧里放着鲁兰斯?查理斯的《黑色星期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听这首歌,陈绒觉得有一种压抑感,看看丁丁,她倒像是开始放松,享受着难得的清净。
“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为何白色的花儿唤不醒你?为何满载我悲伤的马车寻不见你?为何天使不打算送回你?难道就是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呵呵,歌词写得真好。”丁丁背诵着歌词,一副向往的模样。
“丁丁,你到底怎么了啊?你这个样子很让人担心。”
“你知道吗?我和欧海洋见面了,我原来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他了呢。那天,竟然在咖啡屋见着他了。我们去了苏州,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陈绒,一脸忧郁地问:“你恨我吗?我和他见面。”
“不恨。可是,他结婚了。”
“我知道。他很矛盾。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说起他的小妻子。他的小妻子可真纯洁,她要是知道欧海洋的背叛,会怎样呢?”丁丁说这话的时候开始笑,笑得很惨淡。
“她会恨你的,你们还是停止吧。”
“她会恨一个死人吗?”丁丁缓缓地说。陈绒不寒而栗。
陈绒知道丁丁病情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丁丁已经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她的脸浮肿得不成样子,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的身子单薄而瘦小。陈绒从没觉得丁丁这样瘦过,她的手腕几乎全是骨头,仿佛一眨眼就能消失一般。
丁丁只允许陈绒一个人来看她,陆鸣凯和欧海洋都被陈绒挡在了门外。这是丁丁清醒时的最后叮嘱,她不愿意男人看到她丑陋时的样子。
丁丁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让她化疗,她却拒绝了,她受不了自己的一头乌发在化学药物的摧残下一点点褪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病情,她坐在西藏的高原上,想着自己剩下的日子,浮现在她脑海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欧海洋,竟然是苏州河畔的垂柳。她自己都不明白了,怎么会是他呢,他只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在错误的时间点出现的一个错误的人罢了。可是,想到了,丁丁就再也抑制不住这种思念。她回到南京,如愿以偿地见到欧海洋,和他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丁丁非常满意自己的选择,她没有选择在化疗和痛苦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欧海洋是最后一个知道丁丁病情的人,当陈绒告诉他这些后,欧海洋放声大哭。电话那头的男人号啕大哭,完全不理会旁边愕然的妻子。他最后才明白丁丁那非同寻常的一举一动,原来丁丁是爱他的,不过这份爱来得太迟了。
那天,陈绒从床头醒来,她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终于忍不住靠在床头睡着了。而丁恪和多吉此刻正在飞机上。昨天她打电话过去通报了丁丁的病情,多吉的反映和欧海洋一样,那个粗犷的藏族汉子哭得泣不成声。丁恪立即请了假,他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和丁丁见面。他记起了丁丁小的时候,她第一次跨进他的家门,扎着两个细细的小羊角辫,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花袄,怯怯地缩在她母亲身后,大眼睛害羞地打量着丁恪……丁恪一直忘记跟丁丁讲,从那时起,他就喜欢上这个漂亮的妹妹了。父母去世后的那年,当那群男孩欺负丁丁时,丁恪躲在旁边,他看着那群孩子,心底怕得要命,可是当他看到丁丁那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时,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还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躺在部队的行军床上,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心里满是丁丁瘦小的身影。他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家,敲开门后,丁丁冲出来,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上。抱着怀里瘦弱的丁丁,丁恪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那个夜晚,丁丁睡到了他的身边,其实他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所以他索性装睡。看着丁丁小猫一样爬到他身边,她的脸凑得很近,均匀的呼吸扑到他脸上,痒得难受。她蜷缩在自己怀里,小手指在他胳膊上有意无意地戳了几下。丁恪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丁丁。丁丁却从后面抱住了他,小小的胸脯靠在他的背上。
丁恪第一次发觉妹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他的心跳得厉害,额头上已经汗意涔涔。从那一天起,丁恪再没和丁丁睡过一个房间,丁恪告诉自己她是妹妹,他要一辈子保护她,没有人能伤害她,包括自己。
陈绒醒来后惊诧地发现,病床是空的,没有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你醒了?”丁丁却从背后传出声来。
陈绒惊愕地回头,丁丁站在身后,脸上的浮肿在一夜之间几乎全褪了。漂亮的脸庞上挂着恬静的笑容,白色的病服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
陈绒几乎是扑上去抱住了丁丁。
丁丁扶住床,笑着坐下。陈绒扶她躺下,她不知道丁丁怎么突然就醒了,突然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的脑海里瞬间浮出四个字:回光返照。这个想法让陈绒头皮发麻。
丁丁在护士的服侍下洗了个澡,这是她要求的。从浴室里出来,丁丁的长发如乌云一般垂在身后。欧海洋在病房外等她,这是丁丁跟陈绒说的第一个要求:她想见欧海洋。
欧海洋见到丁丁的那一刻恍若隔世。
太阳藏到了乌云背后,天空忽然黯淡了下来,盛夏的南京,暴风雨总是突如其来。
丁丁去世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分,那时丁恪和多吉正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天空电闪雷鸣,狂风呜咽。
丁恪把丁丁带回去的那个中午,陈绒头疼得厉害,她几乎不能站立。陆鸣凯扶着她。她执意要送丁丁,她看着那个檀香木的盒子,实在无法把它和丁丁联系在一起。
“大不了请你吃饭。不过,你买单!”
“我要是男人,我决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女人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特喜欢。”
“我要和他见面了。那片微澜的海,呵呵,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
丁丁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昨天,她穿着黑色的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辫。29岁生日那天,她穿了件墨绿色的吊带裙,吊带很细,悬挂在细长的颈上,领子开得极低,浅浅的乳沟毕露无疑,大腿也半露着,脚底是银灰色的细高跟凉鞋,她露出的古铜色皮肤像是精心修饰过的,均匀细腻,完美得无可挑剔。她的银灰色眼影在酒吧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透明的嘴唇闪着诱人的色泽……
这就是丁丁,像一朵“蓝色妖姬”在暗夜中怒放。可是这一朵玫瑰现在却躺在那个冰冷的小盒子里。
陈绒几乎昏厥过去,她看着丁恪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带走了丁丁。陈绒一下子瘫软下来,泣不成声,旁边的陆鸣凯紧紧地拥住她。
丁丁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绒一直处于一种极度萎靡的状态。她和陆鸣凯渐渐地又疏远起来,不是陆鸣凯不主动不积极,可他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任凭他怎么积极主动,陈绒都像是一块坚冰,丝毫没有被融化的迹象。
陆鸣凯的家人也没有想到陈绒会来这套,陆一鸣一直以为陈绒能嫁给陆鸣凯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看来,陈绒根本没把陆鸣凯放在眼里。陆一鸣心里憋着气,医院里有很多医生护士,哪个不比陈绒年轻漂亮。
陆一鸣给陆鸣凯安排了好几场相亲,最多的一天,陆鸣凯认识了三个护士。对于姐姐的这种批量式相亲,陆鸣凯是极度鄙视的。但是碍于姐姐的面子,陆鸣凯又不得不整天奔波于医院和电视台之间。
陈绒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陆鸣凯的消息,她有些替陆鸣凯叫屈。陆鸣凯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是,陈绒就是不能在他身上找到恋爱的感觉。
丁丁和欧海洋的爱情带给陈绒很大的震动,她觉得要是没有她,丁丁可能会嫁给欧海洋,那丁丁说不定就不会死。陈绒给自己找了很多的麻烦,很多时候,陈绒简直要把丁丁的死因全归到自己的头上来。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不要说对着陆鸣凯,就是丁恪在身边,陈绒也不会多看一眼。
陆鸣凯也能理解,他除了每周一次的电话以外,尽量不去骚扰她。偶尔约她出来,也只是开着车乱逛。
两个30岁的男女玩起了恋爱马拉松,这让双方的父母都大伤脑筋。
陈绒越来越想离开这个城市。有时走在路上,她都会感到茫然,她到底属于哪里?小时候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的时候,她几乎找不到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在教育局发的文件上看到招收“支教”老师的信息后,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倒不是支教回来有什么好处,而是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离开南京的理由。
报名、复核、审批,从学校到教育局,陈绒到处折腾着去办手续。她的这些举动都受到了同行们的质疑。周桐是第一个反对的,她对陈绒说:“你以为你离开这个城市,生活就会好起来吗?关键不在于你身处何地,而是你的心在哪里。心里的宁静才是永远的宁静,逃避是没有用的。”陈绒听她说着这些话,没有反驳,也觉得非常有哲理,不过,她还是要走。走,对她来说是唯一的解脱方法。
陆鸣凯是从王老师那里得到消息的,他听到后非常生气,不是因为陈绒要走,而是她走的方式。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如果王老师不告诉他,她是不是还打算不辞而别?难道她的走是在躲避自己吗?陆鸣凯一想到这就火冒三丈。这个傻丫头,如果是躲他,何必要走呢?说一声,他自然是不会再纠缠下去的啊。
陆鸣凯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和陈绒说。他开车到陈绒学校,把陈绒从办公室里揪了出来。
陈绒瘦了一些。这些天,她的确憔悴了很多。
她看着陆鸣凯,等着他来兴师问罪。陆鸣凯本来是要冲她发火的,可是一见到她楚楚可怜的无助样,怒火被熄灭了不说,还生了许多自责。
“还是自己不好,不能给她足够的保护,不能让她无忧无虑地结婚、生活。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呢?”陆鸣凯这样想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去,环抱住了陈绒。
陈绒慢慢地靠近他的怀抱,他的体温温暖着她,给她些许的安慰。
“如果是为了逃避我和我们的婚约,你大可不必走,你说一声,我会自动消失的。”陆鸣凯用下巴轻轻地摩擦她的头发,无限温柔地说。
“不是,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我想我会回来的。”陈绒的声音宁静而肯定。
“回来以后第一个告诉我。你要知道,在南京,有一个人在等你。”
陈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有些眷恋这温暖的怀抱。她把头埋进了陆鸣凯的怀里,听着陆鸣凯均匀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良久,她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陆鸣凯的脸。你会等我吗?你还会遵守我们的婚约吗?你真的爱我吗?我爱你吗?陈绒想问这些问题,但终究还是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