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陈绒探着头朝幼儿园里头张望,雷雷从教室里出来,和老师告别,低着头一个人慢慢地朝门外走来。陈绒喊他,他抬起头,愣了一小会儿,脸上马上灿烂起来,小跑着奔向陈绒。
陈绒和雷雷拉着手在操场上漫步。他的小手软软的,汗津津的,握成一个小拳头蜷缩在陈绒的大手里。雷雷激起了陈绒女人的天性,她喜欢孩子,特别是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抚慰的孩子。雷雷让陈绒心碎,让她有一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满足感。
他们在操场上和丁恪不期而遇,他正领着他的一群士兵在训练。远远的,陈绒和雷雷站住了,看着他,雷雷有些骄傲,大声地说:“我爸爸!”
此时的丁恪是特殊的,陈绒觉得自己可能对穿制服的,有领导地位的男人特别地钟情。小时候,她最崇拜的就是穿海军服的爸爸,后来看了心理书,说这样的女人其实是对权力的向往。自己得不到权力,就通过有权力的男人来满足自己的**。
陈绒对自己的这种倾向很不屑,经常鄙视自己,不过骨子里还是抗拒不了**的诱惑。
丁恪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停顿了大约两秒钟,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用他高昂的有点变音的喉咙训话。
陈绒拉着雷雷的手,继续往家里走,耳边是丁恪的声音。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心里有一股怪怪的感觉升起。
难道,爱一个人就是如此简单?
16岁的时候,陈绒以为爱情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只有贾宝玉和林妹妹的爱,只有小龙女和杨过的爱才叫爱。她为暗恋的高中男生哭泣,以为自己会暗恋他一辈子,甚至暗下决心,他要是不懂她的爱,她就去做尼姑。
23岁的时候,她开始知道爱也有背叛,爱不仅是美好的东西。但她还是为爱哭泣,为男人哭泣,以为自己会终身不嫁,再也不会爱上别人。
28岁的时候,她又一次被爱伤害,不过,这一次却能很快地恢复。她甚至开始觉得爱情不过是一个屁玩意儿,很快会在空气中消散。她像一只壁虎,有再生的功能。被切断的爱情神经,又重生起来,看不出一丝的伤害。
就像爱上欧海洋一样,她总是能猝不及防地爱上别人。
后来丁丁对她说,爱情也要快餐化了,现代生活节奏这么快,你要是还爱得死去活来,像温水煮蛤蟆似的,多没劲啊,多影响我们现代化建设的进度啊。
陈绒带着雷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闲庭散步。有几个士兵从身边走过,逗了逗雷雷,又看了看陈绒。陈绒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和丁恪联系在一起。果然,他们从身后走过的时候,开始窃窃私语。陈绒有点兴奋,但立刻又内疚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挺阴险的,拿着雷雷来做幌子。
丁丁透过窗户看到他们,朝着他们挥了挥手,雷雷跳跃着喊她。雷雷很喜欢这个疯疯癫癫的姑姑,只有她才愿意和他趴在草丛里抓蟋蟀,兴奋或失望地大叫。
回屋后,丁丁瞅着陈绒和雷雷笑,故意逗雷雷:“阿姨好不好啊?要不要阿姨做妈妈啊?”雷雷笑了笑,很懂事地拉了拉陈绒的手,摇摇头:“阿姨是要回去的,她不会留在这里的。”听他说完这句话,丁丁和陈绒的心同时痛了一下,丁丁有些后悔拿这个和孩子开玩笑。
住了几天后,丁丁开始盘算着下一步的旅游计划。她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丁恪很明白丁丁的个性,于是一口拒绝了丁丁的建议。
“那你总得给我们找点什么干吧?总不能让我们一天到晚呆在这个院子里啊!我都呆了18年了,你想闷死我啊?!”丁丁非常不满丁恪的断然阻挠。
丁恪为了暂时稳定丁丁的“军心”,决定带上丁丁他们来一次旅游。丁丁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嗤之以鼻,雷雷和陈绒却很高兴。既然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对这次旅游充满兴趣,丁丁也只能委曲求全,同意下来。
目的地是那曲镇旁的那曲草原。丁恪和雷雷是冲着恰青赛马会去的。无论从哪方面讲,恰青赛马会时的那曲是最为喜庆热闹,也是最美丽的。赛马节之前,方圆几百公里各乡各地的牧民们便带着帐篷,身着艳丽的服装,佩戴齐各自最值得炫耀的珠宝饰物,于花海似的草原中一路踏歌而来。一座座帐篷一夜之间便挤满了那曲赛马会场四周,直至连成一片蔚为壮观的“城市”。
丁恪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游客,他也是赛手,和他们一起到那曲的还有他的坐骑——“神雷”。陈绒第一次见到神雷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匹黑色的骏马。它是一匹年轻漂亮的公马,丁恪谈到它时,眼睛里总是毫不克制地流露出对它的喜爱。草原上的男人都是爱马的,马是他们最忠诚的朋友,神雷就是丁恪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到了赛马节的会场,丁丁立刻高兴起来,她的情绪就像草原上的流云一样变化无端。
丁丁拉着雷雷到处张望着,兴奋得像个孩子,她大声地对陈绒说:“这真是个恋爱的季节,浪漫极了!”
陈绒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美丽的藏族女人,年轻的少女穿着华丽昂贵的藏袍,头上、颈上、手上、腰上到处挂满了饰品,走起路来丁当做响。每当一群美丽的少女从藏族汉子们的面前飘然而过时,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藏族的男人热情而开放,他们丝毫不加掩饰对爱情的向往。在热闹非凡的恰青赛马会上,整个羌塘草原的骁勇与彪悍完完全全地展现在白云和蓝天之下,那像珍珠一样撒落在草原上的顶顶帐篷,那像金子般清脆亮丽的阵阵歌声,以及格萨尔传说与现代流行歌曲融洽相伴的种种和谐,让陈绒如痴如醉。
丁恪没有丁丁他们这种闲情雅致,他和一群藏族赛手正做着比赛前的最后准备。
丁恪这时也换上了藏袍,显得更加的英姿勃发,神雷也是披红挂彩,他们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对完美的组合。雷雷大声喊着爸爸,陈绒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看着场上的丁恪虔诚地绕着巨大的焚香台转圈,接受德高望重的喇嘛的祝福……陈绒觉得眼前这情景似曾相识,那是在梦里,在少女时期五彩斑斓的梦里,而丁恪就是梦中那位骑着骏马的王子。
天黑下来,丁恪在帐篷外燃起了篝火,和牧民们一起吃羊肉,喝酒,聊得热火朝天。陈绒吃了一些就饱了,还生平第一次喝了白酒,很烈的青稞酒,喝下去嗓子立刻像火烧了一样,开始咳嗽起来,旁边的人看到都哈哈大笑。
陈绒离开人群,一个人走远了一些。草原上的天好像很低,又好像很高,星星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陈绒坐在草地上,听着不知名的小虫子叫着,觉得幸福极了。
丁丁也跟着她走到了帐篷后面。此时的丁丁穿着漂亮的镶着花边的藏族裙子,走到她跟前,眼睛清澈得像草原的夜空,甜甜地冲她笑:“小绒,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夜里,陈绒和丁丁睡在一张毯子上,雷雷和丁恪睡在旁边的毡子上。当陈绒转过身去,正好和丁恪的目光交错,丁恪注视着她,没有躲闪,陈绒却心虚了,又转过身去,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何时才睡着。
第二天,陈绒终于有了亲自骑上神雷的机会。雷雷迫不及待地想骑上骏马去过过瘾,早上一起来就拉着丁恪来马厩。丁恪给雷雷挑了一匹小枣红马,把雷雷扶上马背后一拍马肚,雷雷就和小马驹一起奔上了草原。陈绒有些不放心,叮嘱丁恪跟上去,丁恪却轻声而有力地说:“草原上的孩子生下来就会骑马。”
丁恪看了看陈绒问:“你不骑马吗?”陈绒有些迟疑,但她还是点点头。
他帮她上马,陈绒扶着他的肩膀坐到神雷背上,看起来好像很稳,可是神雷一走,还是觉得有些摇晃。丁恪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笑了起来:“和雷雷一样,去草原上奔驰吧!”可是,陈绒是不敢骑马的,丁恪却在这时把脚放到马镫子上,轻轻一踮,就整个人上了马,坐在了她的身后。陈绒惊呼一声,丁恪笑了起来,扬起了马鞭。马立刻在草原上飞快地跑起来,随着陈绒的大呼小叫,神雷越跑越欢。
丁恪终于勒住马,神雷渐渐地放慢了步子,缓缓地在草原上走着。陈绒斜倚着丁恪,心底里竟想起了古装武侠片中的镜头,要是能这样骑着马浪迹江湖,真的也很好啊。
下了马,丁丁有些不服气,她冲着陈绒打量着,故意向丁恪撒娇:“我说丁团长,你也太过分了,你这神雷可是碰都不让我碰的,既然你让小绒骑了,就得让我也骑骑吧。”
丁恪扬起眉毛看了她一眼,朝身边的一群骑手喊道:“多吉!”声音未落,一个小伙子骑着一匹枣红马从人群中奔出,他冲到丁恪面前,等待着丁恪的吩咐。丁恪看看丁丁,对多吉说:“我妹子,交给你了,好好带她骑骑马!”多吉大声地吆喝起来,骑着马绕着丁丁踱着,丁丁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的挑衅。陈绒看着丁丁和多吉,不知道谁会先败下阵来。可是,还不容陈绒多想,丁丁就像一只小鸡一样被多吉轻轻地拎到了马背上。丁丁惊呼着,刚坐稳,想发作,多吉的枣红马早撒开蹄子跑得欢了。
丁恪和骑手们爽朗地笑着,陈绒看着这个男人的笑脸,觉得温暖极了。
陈绒接到妈妈的电话,是催她回家的,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讲,这都是她28年来离家最远最长的一次。
陈绒知道自己不得不走,即使他们不催,她也要走。陈绒倒不是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南京对于她而言,除了父母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可是她依旧没有勇气放弃那些,哪怕它们再怎么糟糕。
陈绒内心里是害怕回南京的。回去,就意味着必须面对现实,面对欧海洋,面对她不愿面对的一切。
从恰青赛马会回来后,陈绒觉得自己和丁恪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陈绒照常接雷雷放学,和丁恪打照面时,她也不再躲闪,对他淡淡地一笑。刚开始时,丁恪有些许迟疑,可是,渐渐地他的眼神也明朗起来,他的嘴角上扬,脸部的严肃表情也缓和下来。
8月10日,是雷雷的生日,丁恪给雷雷订了一个大蛋糕。丁丁的礼物是一只草编的蚂蚱,那是多吉的杰作。从那次赛马会回来,丁丁和多吉的亲密关系与日俱增。陈绒喜欢雷雷这个孩子,他就像一只没有妈妈的小羔羊,惹人怜爱,所以陈绒想送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陈绒在商店里转了几圈也没看中什么合适的礼物,正丧气地往回走时,丁恪的吉普车在她身旁驰过。车子开出了十几米,停了下来。丁恪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陈绒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干吗去了?回家吧。”丁恪的声音很温柔,这与陈绒刚见他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想着给雷雷买个礼物,不知道送什么。”陈绒想征求一下丁恪的意见。
“小孩子,送什么给他都喜欢。不要逛了,我准备了一份,就当是你送他的。”
“这样好吗?”陈绒上了车,还是对没有买上礼物耿耿于怀。
丁恪没有搭腔,把车直接开到了连部。一群士兵正围着一个藏族老乡,看到丁恪来了,就让了一个道给他。陈绒这才看清,藏族老乡手里牵着一匹小马驹,黑色的,还不足一人高。藏族老人向丁恪打招呼,把马缰递到了丁恪的手里,丁恪拍了拍马背和马腿,又扳开小马的嘴看了看,和藏族老人用藏语说着什么。看着两人的表情,好像已经做成了这笔生意。
藏族老人起身告别。丁恪对陈绒说:“这个礼物,雷雷最喜欢了,他做梦都想着有一匹自己的小马呢。”
晚上,雷雷吃完蛋糕,拿了丁丁给他的草蚱蜢和两百块钱,格外高兴。到底是小孩子,回过头来又跟陈绒要礼物。陈绒看看丁恪,丁恪笑了笑,把雷雷喊到了身边。
“阿姨可给你买了个大礼物。你可要记着,有了这个礼物,以后可就是个男子汉了。咱们草原上的男人,可都是不哭鼻子的。”
雷雷郑重地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等着看陈绒给他的礼物。
丁恪把他们带到了楼下,雷雷远远地就看到一匹小马驹在低头吃草。
雷雷忘记了礼物,兴奋地朝小马驹跑去,对丁恪嚷着:“小马,小马!”
丁恪大笑起来:“傻小子,不要跑了,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雷雷一时没听明白,到了小马驹面前又停住了脚步,转过小脑袋,小声地问:“爸爸,你说它是我的了?”
陈绒点点头,蹲下来对雷雷说:“你帮它取个名字吧,这是爸爸和阿姨送给你的礼物!”
雷雷欢呼雀跃,对着陈绒又亲又抱。
丁丁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这一幕,她明白哥哥的用意,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把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哥哥是个受过感情伤害的人,陈绒也没有摆脱欧海洋对她的情感纷扰,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走到一起是正常也是不正常的。这段感情困扰着丁恪和陈绒的同时,也同样困扰着丁丁。她害怕陈绒还没有摆脱欧海洋的伤害又掉进丁恪的感情漩涡。
自从陈绒给雷雷送了小马驹后,雷雷对陈绒的依赖一下子超过了丁丁。有一个晚上,丁恪出差了,雷雷甚至主动要求和陈绒同睡一张床。陈绒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同意,最后,她还是同意了雷雷的要求。那个晚上,陈绒躺在雷雷的小床上,雷雷就在她的旁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依偎在身旁。他的呼吸均匀,小嘴嘟嘟地,似乎在回忆躺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光景。
陈绒的母爱被激发出来,她轻轻地搂住雷雷,把脸贴在他的小脸上。陈绒想起了在恰青赛马会上的一幕,丁恪的气息在他耳后,刺激着她的身体。
8月17日,丁丁帮陈绒订了去上海的机票。
丁丁帮陈绒收拾行李,整整一箱西藏的特产。雷雷也是很舍不得她走的,缠着她,让她留下。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离别的伤感。陈绒从来没有在短时间内留恋过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其实与她毫无瓜葛,但却深深地吸引着她。
喜欢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总有喜欢的理由。或者那里有自己喜欢的气候,或者那里有自己难以忘怀的一段记忆,或者那里有自己爱恋的一个人。
丁恪还是忙,常常很晚回家,回家后就和雷雷一起玩。陈绒看不出他对自己的离开有半点的留恋或者建议。陈绒甚至希望他能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留下吧,我们需要你。”不过,这只是陈绒的妄想,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想留下她的意思。
陈绒开始生气,或者是自尊心受挫。女人都是有虚荣心的,爱一个男人,一定想征服那个男人。面对一个木头一样的男人,再怎么有忍耐力的女人也会失去和他玩爱情捉迷藏的耐心。
陈绒明天就要离开西藏,离开拉萨,离开丁丁,离开雷雷,离开丁恪了。这是她在西藏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她和丁恪的最后一个夜晚。
陈绒知道丁恪是家里最晚一个睡觉的人,在以前的一个月里,陈绒经常偷偷地爬起来,和丁恪坐在沙发上聊天,今天也是这样。而白天精力过分旺盛的丁丁总是睡得死沉。陈绒来到客厅,看到黑暗中若明若暗的香烟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