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泊舟匪石
时间:2022-01-22 09:56:28

  虞瑛这才回过神,扫码付钱,带着一大包香蜡纸烛下了车。
  墓园里的景致年年岁岁不曾改变,似乎岁月在这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唯独能窥出几分时光印记的,只有被数不尽的风霜雨雪打磨得逐渐失去了棱角的墓碑。
  林立的墓碑外围是大片人工种植的柳树,在这个冬天的尾声里已艰难地冒出了些许新芽,嫩嫩的绿意匍匐在干枯细弱的纸条上,像是这片死气沉沉的墓园唯有的生机。
  这片墓园最有意思的,便是喜欢在推荐选址的时候讲一讲自己墓园的好意象,即,古人诗文里的折柳是为送别之意。
  就好像亲朋好友埋葬在这儿,也能沾上几分文人风气似的。
  不过这意头的宣传效果出乎意料的不错。
  虞瑛给父母墓地选址于此,一半的原因是他们生前最喜欢柳树,另一半,则是因为她自己亦分外喜欢柳树。
  虞家父母的墓碑就在一棵很大的柳树下头。
  墓碑离柳树还有段距离,不过那棵最少有五十年历史的柳树真可谓是遮天盖日,生生地将墓碑覆在了自己的树荫下。
  虞瑛站定,在墓碑前安静地立了好一会儿。
  两座墓碑相依而建,一如死前琴瑟和鸣,难舍难分。
  左边的墓上贴了虞父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白衬衣,眉目沉静,相貌英俊;右边的墓上是虞母的照片,女人也很年轻,笑起来明艳动人,宛若桃夭。
  照片因为风吹雨打而有些褪色,但夫妻二人年轻时的风姿仍然留存着。
  虞瑛习惯于每年亲手来给墓碑换上新的照片。
  墓园近年来在不断升级服务,问过虞瑛需不需要将照片换成影印,不过虞瑛拒绝了。
  她一点点把照片抠下来,又拿了新的用强力胶贴上。
  她用的是彩色照片,和之前的一样,不过是新洗出来的,色彩更鲜艳。
  虞父的是证件照,虞母的半身照则更日常,能看出她穿的是一条红裙,卷发披肩,凤眼红唇,好看得很,就是不适合出现在墓碑上。
  他们看起来非常相配,死前死后都是。
  只是不管来看了这墓多少次,虞瑛都觉得十分讽刺。
  生同衾,死同穴。
  就好像他们从前的争吵不休,从前的互相伤害,乃至于那场算不上意外的事故,都全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十几年前他们的葬礼上,虞瑛就一点也不难过。
  从外地赶来的舅舅看见她那时还掩盖不住的嘲讽的神情,也知她少年老成心思敏感,于是特意带 她去了殡仪馆外的樱花树下劝慰。
  舅舅说,世间的夫妻大多吵吵闹闹,不可休止,但大多磕磕绊绊仍能走过一生,她的父母其实非常相爱,那些不和在生死面前都不重要。
  舅舅还说,他们是夫妻啊,做出这样的抉择,只是因为他们太爱对方。
  然后虞瑛就假装信了,那一刻爆发出来的演技好到骗过了圆滑的舅舅。
  她不理解他们所谓的爱情,不明白死亡为何在他们的眼里如此简单,更不明白自己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无关痛痒的意外?
  一个能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后人?
  她那个时候还没满十岁。
  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时候的樱花开得非常非常好,如同一片粉红色的霞光,如果不是生长在殡仪馆里,那会是一个特别梦幻浪漫的场景。
  他们曾经许诺,却数年不曾实现的诺言,也随着棺木合上化成了飞尘。
  她的指尖落在女人的照片上,轻轻擦去上面的落灰。
  虞母的墓碑上一定要用这张照片,是她的母亲临死前亲自嘱咐舅舅的。
  让虞瑛每年都来给她们更新一下照片,也是她亲口跟舅舅说的。
  她的母亲一生最是爱美,就算是死了也要做墓园里最独特的风景线的想法,的确是她那个人能做出的事。
  蜡烛冒出一缕缕青烟,携着纸钱燃烧时的浓烟飘荡至天际。
  虞瑛冷眼看着,将换下来的两张照片扔进纸钱堆里,才拍了拍手掌因香蜡纸烛而沾染上的灰烬。
  照片被火舌裹挟进去,迅速卷曲、炭化,上面褪色的人像跟着变形,直至完全消失。
  纸钱烧尽,只余下微弱的烛火摇曳。
  虞瑛拿好东西,转身离开。
  迎面走来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高挑纤瘦,穿着件很蓬松的白色棉服,衣领边坠下两颗毛绒球,戴一顶浅色贝雷帽。
  她年岁小,也没化妆,倒是很适合这种可爱的装扮,连只能勉强算得上端正的容貌都显得有几分清秀。
  虞瑛的面色不变,只是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虞瑛?这么巧啊。”
  嘴里说着巧,年轻女人的神情却不见什么喜悦,只是带点惊讶地挑了挑眉。
 
 
第三十六章 
  虞瑛漂亮的眼睛就扬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来,带出好看又嘲讽的味道。
  这个动作并不是她平日里会做出来的,只是在单纯地在模仿某个人。
  从前恨不能面瘫躲懒的人,这时候却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张脸,方便全方位嘲讽输出。
  “不巧,老话不是说得好么,冤家路窄。”
  面前这个被惯的连声“姐姐”都不曾叫过的便宜妹妹,可不就是她的好冤家么?
  虞安安脸色一沉,想说什么,但虞瑛不给她机会,擦着她的肩走了过去,还不忘继续大开嘲讽:“好几年不见,都差点没认出你,怎么就越长越跟爸妈不像了呢?”
  她恨不得能在虞安安的痛点上蹦迪。
  纵然不是从小生活在一处,了解不多,但她虞瑛是谁啊?天纵奇才,就单去舅舅家吃几次饭就知道她虞安安最讨厌别人说什么。
  ——无非是那张和虞父虞母几乎没什么相似的脸。
  虞安安被甩在身后,气得直跺脚。
  明知道对方经历的事情少,养气功夫不到家,才会这么轻易被自己气到。
  但虞瑛还是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长得和母亲相似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如果因此能气到虞安安,那她觉得自己得再努努力,最好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
  墓园很大,依山傍水而建,纵横交错的路通向不同的墓区。
  虞瑛并不急着回家,这里风景极好,很适合工作繁忙的人抽时间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缓解一下城市生活的紧张感。
  但这儿是墓园,提出在墓园郊游,估计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那儿的坟墓那么多,要是冒出什么东西来跑都跑不掉。
  不过虞瑛就不是那么在乎别人想法的人,怀揣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在墓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
  反正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冒出什么非人生物来抓她。
  再说,她那对便宜父母也还在这儿,活着对她不怎么样,死了护佑一下她总不成问题吧?
  虞瑛脑补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陆明。
  虞瑛:啊这?
  彼时陆明坐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视线直直地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墓上,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烟,时不时地低头狠吸一口,再缓缓地从唇间吐出烟圈来。
  他的身边垫了一张纸,上头已经堆了好几个燃尽的烟头。
  也说不上颓废,只是看起来情绪低落,连眼里都覆了一层烟色,像是山城的河流上笼罩着的、难以散去的晨雾,使人一眼望不见尽头,还容易一不留神跌进去,落尽深渊里。
  这副样子她只在滨城酒店里见过,不过那个时候更阴郁许多。
  等他手里的烟燃尽,便又点燃了一根,这次没拿在手里,而是咬在了嘴边。
  抽烟有害身体健康啊朋友。
  虞瑛默默地收回目光,发现小腿有些麻,才惊觉自己站着不动实在太久了。
  她把这一切归结于美色误人。
  “……陆明。”
  对方茫然地侧过头看她,眼中涌出更多的惊讶。
  虞瑛摸了摸鼻尖,尴尬道:“好巧?”
  陆明认同:“确实挺巧的。”
  他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来墓园,刚好就遇见了虞瑛,倒还真是说不出的巧。
  虞瑛动了动脚踝,痛苦地发现自己一动,小腿就跟被无数蚂蚁噬咬一样,难受得很。
  虞瑛:“……求你个事儿?”
  陆明:“?”
  他满脸疑惑,虞瑛含恨闭眼:“……我腿麻了,你能过来扶我一下么?”
  此话一出,相当于就是承认自己在人家背后站了大半天,还死活没出声,这不就代表着在偷窥他么?
  陆明如她所想的一愣。
  倒也没多说什么,把烟在纸上按灭,轻轻柔柔地把她扶过去坐下,又蹲下要给她捏腿。
  大庭广众的——虽说没有人,但这儿有一大片墓碑啊,再说,陆明要祭拜的人估计也在这儿,让他帮忙捏腿算怎么回事?
  饶是虞瑛脸皮再厚,也伸手拦他:“不用不用,我缓缓就行了。”
  陆明没听她的,捏着她的手腕放到膝盖上,自顾自地给她揉捏小腿的肌肉。
  还别说,陆明这手艺还真是不错。
  没一会儿,虞瑛就又能活蹦乱跳了,不过在墓园蹦蹦跳跳也不成样子,她就乖巧地坐在那儿,只一双腿不安分地晃动着。
  “谢谢你啊。”
  “不客气。”
  官方的对答后就又都安静了下来。
  继大年三十以后,陆明的出现好像就只是个意外,他再没到虞瑛面前晃荡过,二人又恢复到了不冷不热的网友状态。
  虞瑛努力地回想和朋友聊天的话题,试图跟他搭话:“你最近很忙吗?”
  陆明嗯了声:“有一点。”
  忙着和那一帮名义上的父母亲戚争财产,忙着打官司,忙着去处理外婆留下来的遗憾和自己的学业问题。
  不过这些腌臜事没必要让虞瑛知道,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虞瑛:“……这样啊。”
  看来这天是真聊不下去了,她还是闭嘴吧。
  她这儿没了下文,陆明正疑惑,忽而想起她做事从来只做一遍的习惯来,若是一遍得不到满意的反馈,她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做什么了。
  陆明便自己找了个话题:“你是来祭拜还是……郊游?”
  他扫了眼虞瑛的装扮,见她穿着日常,身边只带了个精致的小挎包,一时心里也更偏向第二个郊游的说法。
  换一个人他也说不出这种可能性,不过放在她身上就不奇怪了。
  虞瑛啧了一声,对于他居然两个理由都猜到了表示惊讶。
  “都是啊,祭拜完了正好逛一逛么。”
  是个有点出乎意料,但不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陆明笑了笑,问:“和长辈一起来祭拜祖先?一个人跑了?”
  虞瑛摇头:“不是,祭拜父母。”
  她这话说得轻巧,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而听者显然不这么觉得。
  陆明对虞瑛的家庭有一些猜测,或许是关系不和,又或许只是比较疏远,才会独居这么长的时间,看上去也总是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
  但他从来没想过,她的从前原来比他猜想的还要苦些。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虞瑛仍是含笑的,“我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这么告诉你,只是因为你好奇,并不是想要你怜悯我。”
  也就是她现在不介怀了,放在从前,陆明这样是会被打入黑名单的。
  陆明默了一下:“不是怜悯。”
  他知道虞瑛骨子里最是骄傲倔强,最不屑的就是别人的怜悯,他又怎么会在她的底线上试探?
  “那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虞瑛皱眉,不大高兴地盯着他眼睛,像是一定要他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
  陆明知道自己不是在怜悯,但他也不那么清楚自己胸口蔓延上来的那股酸涩与疼痛,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和虞瑛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一定要说的话,那应该是……”
  他努力在脑子里组织措辞,最后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心疼?”
  疼得他想抱紧眼前这个姑娘,用她的气息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虞瑛一愣,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没头没尾的接了一句:“……这样啊。”
  她的父母在她十岁生日前夕车祸离世,在年少时,她能敏感地察觉到接近的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怜悯。
  这种怜悯让她无所适从,哪怕没有恶意,也会让她如同一只炸毛的刺猬般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靠近的人。
  她不愿意寄人篱下,便卖了父母留下的房子,带着钱去学校寄宿,以躲避那些所谓亲朋好友异样的眼光。
  这一住便是十几年过去。
  也因此,住宿的环境一度成为她择校的重要理由。
  效果也相当不错,上了寄宿学校以后,和那些亲戚的关系自然而然地淡了,她如愿地过上了平淡的生活。
  没想到一晃这么就过去,竟然有人会告诉她,不是怜悯,而是心疼。
  可是她不太明白,心疼……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心脏疼痛的感觉。”
  陆明的话入耳,她才惊觉自己竟然不小心问出了声,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虞瑛:“算了,不说我的事儿了,你来这儿是祭拜谁?外婆?”
  她记得陆明之前在滨城的时候跟她说过,与他最亲近的外婆去世了,其他亲戚关系也不怎么样,想来也只有这么个理由了。
  陆明:“嗯,外婆是山城人,嫁去了滨城,去世前让我带她的骨灰回山城下葬。”
  他站起身,向虞瑛发出邀请:“外婆的墓就在那边,要去拜拜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邀请。
  既不是吊唁,又不是拜佛,祭拜的时候邀请别人一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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