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哭,今晚却是第二次哭了出来。
她一会儿想到程雪伤心欲绝之下,纵身跳崖的身影,一下想到程雪在林子里乱走,被蛰伏的野兽叼走的模样……
怎么就跟她置气呢?明明程雪个性那么敏感,别人眼角抽了一下,她都怀疑是不是得罪了人家,不然为什么要瞪她。
关山拉下司徒玥抓住他手臂的手,牵在手里,另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
“别慌。”他命令道。
然后,他牵着她,走到床头,拿起柜子上的手机,递给她:“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对!她怎么没想到!
司徒玥的心神微微一定,拿过手机,拨通程雪的号码。
没人接。
司徒玥再打一通,还是没人接。
“不行,她生我气,不接我电话,”司徒玥急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关山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司徒玥再次打过去,放在耳边听,依旧是无人接听。
“她不接。”司徒玥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哭,”关山给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马攸,看人是不是在他那里。”
“对对!”司徒玥忙不迭点头,“她肯定是去找老马了。”
她又打电话给马攸,等待电话被接起的那短短几十秒,心理上的感觉却是无比漫长,心头已经被成片的惶恐所覆盖,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关山已经擦不过来。
司徒玥头一次知道自己那么没用,只会不停地哭,不停地后悔。
直到马攸的声音终于在电话那头响起:“喂?司徒?”
这一句听在司徒玥耳里简直如闻天籁:“老马!小雪是不是在你那里?”
“啊?”
马攸没反应过来:“程雪怎么会在我这里?她不是和你睡一个房间吗?”
司徒玥绝望了。
马攸又在那边叽叽哇哇说了很多,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最后和马攸一个房间的魏明朗一把抢过手机,问:“司徒玥,程雪是不是不见了?”
他的嗓门巨大,像一道惊雷在司徒玥耳边炸开。
司徒玥被他吼得缓过神来,哑声说:“是。”
“你问过一班迟灏了吗?她是不是在他那里?”
司徒玥一愣,很有这个可能。
她没有迟灏的手机号,在很久以前,她还对迟灏犯花痴的时候,曾经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要到迟灏的手机号,至今为止,她都只有迟灏的一个社交账号。
她翻开迟灏的头像,聊天对话框里,还是上学期她约迟灏去看电影时,给他发的那条消息。
“我到了哦,你慢慢过来。”
后面还跟了一个Q版女孩子翘首期待的表情,这种粉嫩风格的表情包跟司徒玥联系在一起,感觉实在太过诡异,她是那种熊猫头表情包的狂热爱好者,发给关山最多的是一张“给你个大耳刮子”的表情。
就算知道此情此景很不该,关山在看到那个Q版女孩时,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司徒玥给迟灏发去消息,问程雪是不是在他那里。
可过了大概三五分钟,迟灏也没有回复她。
魏明朗打来电话,司徒玥告诉了他。
“应该是睡了,那我们去他房间找他。”魏明朗说道。
“他房间是哪个啊?”
“213,就在我们这一层,你赶紧过来。”
四个人在2楼会合,找到213号房间,敲响房门。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拉开,是迟灏。
他的头发有些乱,没戴眼镜,有些茫然,一看就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魏明朗一看见他,就火气很冲地问:“程雪呢?是不是在里面?”
迟灏刚睡醒,还有些蒙。他是深度近视,外加有些散光,没戴眼镜的时候,十米开外人畜不分,此时压根儿没认出门口这几人是谁,下意识回答道:“我睡觉呢。”
言下之意是他睡着觉,程雪不在他这里。
然而魏明朗这朵奇葩,脑回路不知道怎么绕的,当即大怒:“我去!你这禽兽!”骂完,闷头就往房间里闯。
迟灏就是再困,此时也被他骂醒了,他张开手不让魏明朗进去,皱着眉问:“你是谁?”
“关你屁事!”
司徒玥和马攸七手八脚按住魏明朗,不让他再给五班丢人。
然后,司徒玥抬起头问:“你知道程雪在哪儿吗?”
迟灏一愣,眯着眼,看清这人是司徒玥,神色瞬间恢复清明,问:“她怎么了?”
司徒玥就将情况简单说了几句。
程雪也不在迟灏这里,并且如果不是司徒玥回房间,没人会知道程雪不见了,这说明她是偷偷走的,连迟灏也没告诉。
事态变得可怕起来。
“我要去告诉潘老师。”司徒玥急了。
“别。”迟灏拉住她的手腕,却被旁边的关山眼疾手快地打下去。他也不在意,只说,“先不要告诉老师。”
司徒玥哭着骂迟灏:“出了事你负责?”
迟灏想也不想地说:“我负责,但你要是现在去告诉老师,程雪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这话的威力实在太大,司徒玥被他吓得立即打消了去告诉潘艳华的念头。
“我们先自己找找,实在找不到,再去告诉老师。”迟灏道。
魏明朗不爱听他号召,反驳说:“这样不行!要真出了什么事,黄金救援时间就过去了!还是要告诉老师们。”
迟灏狠狠地盯着魏明朗,生平第一次爆了粗口。
“你懂个屁!”
五个人分成两路,马攸和魏明朗一路,在半山周围找,而司徒玥和关山、迟灏则顺着下山的方向探寻。
上山的路到了深夜被封着,只有等到去看日出的时候,才会被打开。
司徒玥和魏明朗约定好,两边只要有一方找到人,就立即打电话通知彼此。
分别之后,司徒玥和关山、迟灏一起下山。
下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像白天那样,坐索道下去,但现在这么晚了,缆车已经关闭,就只能徒步下山,山上修了人工栈道,用木头铺就。
三个人沿着栈道拾级而下。
迟灏一个人走在前面,关山牵着司徒玥跟在他身后。
山里的月光分外清朗,不用打手电筒,也能将脚下的路看清。
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两边草丛里蟋蟀鸣叫的声响。
一安静下来,司徒玥脑子里就蹦出许多疯狂的念头,她实在忍不下去,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小雪会不会被野兽叼走啊?”
关山正想说话,却被走在前头的迟灏抢先。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山里没野兽,充其量就一些野猴子。”
“你怎么知道只有猴子?”
司徒玥不厌其烦地追问。
其实她只是不想让脑子有空下来的余地,只能不断地问问题。
迟灏却被她问烦了,不耐烦道:“因为我上山时看了山上的公告牌,你要是无知,就多看点书。”
司徒玥摸摸鼻子:“噢。”
“噢什么噢?”关山不乐意了。
“平时跟我不是挺能横的,现在装老实了。”
司徒玥说:“那他说得很对啊。”
“对什么对?”关山没好气,“你不知道猴子是一种很凶残的生物吗?惹急了能把人头皮都给挠下来。”
司徒玥:“?”
关山他真的是跟她一起来找人的吗?
“你不要吓我!”司徒玥愤怒地谴责他。
关山话锋一转,生硬地安慰她:“当然,猴子里也有温顺的,不要太担心。”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三个人走了近一个钟头,依然没看见程雪的身影。
司徒玥给魏明朗打去电话,魏明朗告诉她,他和马攸找遍了半山腰,连桃花庵都翻进去看了,还是没找到程雪的踪迹。
挂断电话,司徒玥停下脚步:“不行,我们还是趁着没走远,回去告诉老师吧?”
迟灏脚步不停:“再走一段看看。”
司徒玥和关山对视一眼,只好继续往下走。
等又过了四十分钟,三个人已经下到很远,司徒玥累到不行,坐在台阶上喘气:“不行了,都走了这么远,还没找到,小雪一定还在山上。”
迟灏说:“你不是说她行李都不在?她如果在山上,背着包做什么?”
关山这次罕见地没反驳迟灏:“他说得有道理。”
司徒玥瘫在台阶上,目光涣散。
“好吧,那先让我歇会儿,我都累出幻觉了,好像听到了鬼在耳边哭。”
两个男生只好站在栈道两旁,等她休息好。
过了一会儿,依靠在木质扶手上的关山突然腰一挺:“不对!我也听到哭声了。”
靠在另一侧扶手上的迟灏迟疑片刻,皱眉说:“我也听到了。”
山里树木参天,夜风轻拂下,带起滔滔林声一片,蟋蟀蝈蝈儿也来凑热闹,在野草丛里拼高了嗓子鸣叫,叽叽咕咕,一声高过一声。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竖耳仔细倾听,依稀能从林声、风声、虫鸣声、草木窸窣声中,听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哀哀戚戚,缠绵不绝。
四周鬼影幢幢,背后阴风阵阵,让人头盖骨都发凉。
司徒玥“啊”地怪叫一声,一个猛子从地上蹿起来,她人瘦身轻,一只手从背后扣住关山的脖子,双脚在地下一撑,人就跟弹簧似的,瞬间攀到了关山身上。
关山没能预料到她有此番动作,一下没提防,喉咙冷不丁给她扼住,险些没背过气去,刚顺过气来,胳膊又被司徒玥两条细腿儿紧紧夹在腰侧,她这人,每临大事有股匪气,三五个流氓近不得身,悍劲之下,关山一条身长八尺的汉子,竟也没能挣脱开。
“司、徒、玥。”关山咬着牙,司徒玥的名字就从他牙关里挤了出来。
每当他这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司徒玥就两腿夹紧,头皮发麻,因为这时候往往意味着她要倒大霉,要不想吃亏,最好赶紧低眉顺眼儿,觍着笑脸给关山卖乖。
可这时她已经顾不上平时的保命守则,人在关山背上,抱着他的脑袋闭眼哇哇大叫。
“有鬼啊有鬼啊!”
关山的双眼被她蒙住,耳边是她的鬼哭狼嚎,实在忍无可忍,拔高了嗓子吼她:“你脑子被驴踢了吧?赶紧给我下去!”
司徒玥两腿夹得更紧,头被她摇成虚影:“不不不不不不!下去就完了!鬼要来抓我脚!”
迟灏这时说:“不是鬼,是程雪在哭。”
司徒玥摇头的动作一顿:“是小雪?她在哪里?下面吗?那我们赶紧下去!”
不用她说,迟灏已经顺着栈道向下走去。
“小雪怎么在哭?”司徒玥很担心,“她怎么真的跑下山了?还在半道上哭?我们快点走吧?她肯定吓坏了。”
关山忍了又忍,冷冷道:“是这个理,但你能不能先下去?”
“要给老马去个电话,说找到小雪了。”
“司徒玥,下去。”
“话说怎么还没看见她?哭声能传出这么远吗?”
“最后说一遍,下去。”
司徒玥说话的声音一顿,她很狗腿地拂了一下关山的肩头:“哎,我实在是走累了,你就背一下我吧?”
怎么就不来一群凶残的猴子,把她脸皮给撕下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比城墙厚。
关山心想。
三个人一共走了二十几级,等拐过一个山坳,果然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姑娘正坐在木阶上,听到背后传来脚踩在木头上发出的嘎吱声响,睁着迷蒙的泪眼回头看来,不是程雪又是谁?
司徒玥叫了一声“小雪”,就从关山背上跳了下来。
她一步跨两三级台阶,眨眼人就到了程雪面前,抱着程雪瘦削的双肩,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你怎么回事儿呀?你吓死我啦!和我赌气,也不至于深更半夜下山啊,山里有猴子你知道吗?能把你头皮都给撕下来的,你这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呀……”
程雪任她抱着,呆呆地问:“什么赌气?”
这是这么久来,她和司徒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司徒玥心里一喜,接着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程雪的语气很机械呆板,跟团死水似的,仿佛她只是下意识接一句话,跟她说话的人是谁都无所谓。
司徒玥放开她的肩膀,想要看清她的脸。
程雪天生的白皮,此时被皎洁的月光照着,一张瓜子尖脸,比平时还要白上三分,眼睛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打湿的睫毛晕在一块儿,三五根黏成一茬儿,又粗又黑。
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哭了多久。
“你不是为了我在班长面前给你甩脸子的事赌气下山吗?”
程雪听了,眼睛里略微有了点神采,微摇了下头。
“不是,我都没在意。”
“那是为了什么?半夜下山。”
没想到,司徒玥刚一问出口,就像是踩中了什么开关,程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又簌簌地滚落下来。
程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很小。
司徒玥仔细辨认,也只能听到“没有”两个字。
“没有什么?”
没有回去的车了?
程雪神情凄惶,看了司徒玥半晌,轻轻叫她一声:“阿玥。”
“嗯?”
“我没有妈妈了。”
程雪呆呆地说。
2
月上中天,山谷里水汽沉降,气温骤减。
两个男生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两个姑娘的身上,略微站远了些,容她们抱着彼此絮絮说话。
可山坳的空间就这么大点儿,走开太远又怕姑娘们出事,两个人只能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夜风细细,将她们的说话声传递进耳朵里。
程雪哭久了,鼻音浓重,嗓子沙哑。
“你和马攸去过我老家,一定听村子里的人说过我们家的事情了,她们肯定会说得很具体,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没什么新鲜热闹可以看,一件稀奇事就能说上很久很久。其实她们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比如我四岁的时候,爷爷眼睛瞎了,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扎进了眼球。村子里的人只说是我爷爷喝酒不小心,他们不知道的是,啤酒瓶子是我爸扔的,原因是我爸不给他打牌的钱,爷爷在吃饭的时候念叨了几句,然后我爸二话不说,提起啤酒瓶砸了过去,砸完还骂,老东西,闭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