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玥心里一颤:“你……”
“我在场。”程雪知道她想问什么,“不然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大家都说小孩儿五岁之前不记事,可很奇怪,我五岁以前的事,很多都记得特别清楚。我记得我奶奶死后,我爷爷就过得很惨,我爸妈带着我去广东打工,他一个盲人,待在老家,饭也不会做,饿得干巴巴的,后来还是我妈看不过去,要把他送进养老院,我爸说随便,只要不花他的钱。我爷爷在养老院没几年就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抬棺的人说比小孩儿的棺材都轻。
“爷爷死了,我们就搬了家,我爸不让我妈去广东了,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其实他和我妈一起去过,我妈每天七点去电子厂上班,上到晚上七点,一天十二个小时都待在厂里,回家了就给我和我爸做晚饭,根本不可能干对不起他的事,可我爸还是不信。”
程雪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点困惑。
“阿玥,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人心,既然问了,为什么不信?如果说什么也不信,那又何必问?”
这问题问得太高深,司徒玥答不出来。
好在程雪也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
程雪继续道:“我们搬到了湘市,我爸的疑心病越来越重,我读小学的时候,妈妈还能去饭店当帮工,给家里赚家用,给我挣学费,可等我到了初中,我爸就不让我妈出去上班了,可这样不行,我爸是不工作的,妈妈不挣钱,一家人活不下去,但是她一反抗我爸,我爸就打她,太可怕了,阿玥,真的是太可怕了……”
程雪双手掩面,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司徒玥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块,她伸手抱住程雪,摸到她背后凸出来的两块肩胛骨,尖尖的,硌手。
“别怕,别怕。”
程雪却一把揪下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阿玥,你信我,我是真的很怕很怕,我那时候多小,还不到我爸胸口,他一巴掌就能扇死我,他生起气来,眼睛鼓着,嘴向下拉着,什么也不说,就死死地盯着你,像是要把你活活瞪死,我被他瞪着,腿都软了,他抄起凳子砸我妈头,我也只能看着。”
司徒玥说:“没事,你是个小孩,能做什么?阿姨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程雪的眼睛里像燃起了两团火,紧紧攥住司徒玥的手,像是在抓紧溺水之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真的不会怪我吗?”
“不对!”程雪又摇了摇头,神情迷乱,“阿玥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妈怪我,她躺在地上,被我爸揪着头发打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她是在用目光谴责我,为什么不上前去救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打。”
“不是,小雪……”
“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
程雪双眼通红,目光里泄露出几分癫狂之态来,像是发了癔症。
司徒玥的手被程雪死死握着,她长长的指甲陷进司徒玥虎口的肉里,疼得司徒玥闷哼一声。程雪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地说:“我妈她怪我,她恨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也恨我爸,所以她要抛弃我爸,抛弃我,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我怎么办,怎么办,阿玥,我要被我爸打死了,我会被他打死的……”
关山最先察觉到不对劲,转身看见司徒玥被程雪抓着手,神情痛苦,而程雪无知无觉,继续说着胡话。
关山赶紧大步走过去,抓起两个人相连的手,就要把司徒玥的手往外抽。
“疼疼疼疼疼疼!”司徒玥连声大叫。
关山心里一急,失了章法,对司徒玥喊一声“忍着”,使劲去掰程雪的手指。不料程雪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手指跟长在司徒玥手上一样,关山下了死劲,居然都掰不开。
“姓迟的!”关山向后面吼了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看风景吗?”
迟灏从后面走过来,帮他一起去掰程雪的手指。
司徒玥一边疼得抽气,一边嘱咐:“小心点,别伤到她。”
两个男生合力,终于把司徒玥的手解救出来。关山捧着她的手,放在眼前,借着月光细细看。
司徒玥的手已经又红又肿,虎口边缘还有几个月牙状的指甲印子,深及皮肉里,看得关山心里又气又痛,不知该说什么。
司徒玥却一把挥开他,大喊一声,飞扑过去。
关山转身看去,看见程雪瘫倒在地,整个人诡异地蜷缩着,手指弯成鸡爪状,眼皮上翻,露出眼白,嘴里不再不清不楚地说些胡话,反而牙关紧闭,嘴角有细细的白沫吐出。
司徒玥吓坏了,和迟灏两个人,一迭声地喊着程雪的名字,程雪却兀自抽搐个不停,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叫不醒。
“都让开!”关山上前,把这两个碍事的掀到旁边,蹲下身,将程雪的身体从地上搬到他的腿上,并将程雪的脑袋侧转过去,她口角的白沫就沾到了他的裤子上。
关山没在意,托起程雪的下颚,将她咬合的牙关用力掰开,对呆立着的两个人说:“找个能给她咬住的东西来。”
司徒玥仿佛从梦中惊醒:“东西!东西!木头行不行?”
“行!”
她茫然四顾,看见周围树倒是不少,可她手里却也没斧子锯子之类的工具,给程雪削根刚好可以衔住的木头。
司徒玥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机智,遇到事了只会诉诸武力,智商掉线比A股崩盘还让人心急,其实她完全可以脱掉关山那件牛仔外套,让程雪咬着,但她此刻只想到怎么才能劈一根大小正合适的木头,给程雪用。
比她更不如的是迟灏,司徒玥好歹还想到用木头,他却直接将自己化作一根木头,在司徒玥的惊呼声中,他不带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到了程雪的嘴里。
关山的手一松,程雪被强行打开的牙关立即咬紧,迟灏闷哼一声。
应该是很痛的,司徒玥心想。
“癫痫,一会儿就好了。”关山说。
关山抬起头,看到司徒玥双唇颤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司徒玥蹲下身,坐在他身边。
关山腾出一只手,拉住她那只受伤的手:“别怕,手还疼不疼?”
司徒玥摇摇头,看着面容扭曲的程雪,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小雪……痛不痛的啊?”
“别哭,她的意识是丧失的,感受不到这阵痛苦。”
司徒玥胡乱擦了把眼泪,点点头,又问:“还有多久?”
“快了。”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程雪才停止抽搐,牙关也慢慢松了,迟灏将手抽出来,已经是满手的血。
司徒玥看见上面两排牙印,比她手上的那些指甲印深多了,可以见到里面深红的肉,鲜血就从伤口里汩汩冒出来。
司徒玥摸了摸口袋,找到晚上吃饭时,餐厅赠送的几张纸巾,递给迟灏。
“把血擦擦吧。”
迟灏道了声谢,接到手里,却没顾上擦,而是先去看程雪的情况。
程雪的身体不再僵直,手指也不弯曲痉挛,变成柔软状态,只是她双眼紧闭,依旧没恢复意识。
“没事,让她睡一睡。”关山说。
既然人已经找到,三个人便决定顺着山路上去。
山上有医生,可以给程雪看一看。
她昏睡着,两个男生就轮流背人,迟灏走在前面,关山走在最后,让司徒玥走中间。
迟灏一边走,一边说起他和程雪近来走得很近的原因。
他说起司徒玥约他看电影的那一晚,他意外撞见程雪在跟踪她出轨的母亲。程雪恼羞成怒之下,跑进学校,想要进女生宿舍。
她有寝室门的钥匙,大门挂的大锁又是个摆设,她可以轻轻松松进到寝室楼里,在她睡惯了的铁架子床上凑合一晚,反正她不想回家去,不想面对她那个时时处于暴怒,常年酒气熏天的父亲。
迟灏抓住她的手臂,想要跟她谈一谈,可这时手电筒灯光一晃,他们被赶来的门卫当作幽会的情侣,追了过来。
这事的结果司徒玥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过程竟然是这样的。
难怪程雪宁愿让司徒玥背锅,也不主动去告诉老师那晚是她。
毕竟老师们最擅长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问到她和迟灏为什么那么晚在宿舍楼下,两个人撒谎,或是避而不答,总会通知家里家长,一牵扯起来,难免勾出程雪跟踪妈妈的事,那时迟灏的两纸助学申请书都能被阿圆挖出来放贴吧里供众人浏览,假设是母亲出轨、父亲家暴这样的事流传出来,还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大浪。
最直观的一个问题就是,假设被程雪爸爸知道,那程雪和她妈妈怎么活?
司徒玥开始庆幸,幸亏那时候自己认了那事儿。
如果是为了程雪,她能再当着全校的面,做上八百回检讨。
程雪妈妈出轨的事已经确信无疑。
对象是个广东佬,说一口拗口的粤语,程雪听不懂,弄不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究竟是从很久以前,程母去广东打工的时候起,还是最近,她爸对她妈摧残得更加厉害的时候起。
买彩票中的钱。
程雪记起小时候她妈妈说过的话。
彩票真的有那么容易中吗?
一千万个人里,那么低的概率,就刚刚好轮到她一个从穷乡僻壤走到繁华都市的乡下妹头上?
程雪第一次开始怀疑,她父亲这许多年来,骂她母亲是偷汉子的婊子的话,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但程雪并不在意。
母亲偷了人,还是没偷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程雪甚至还殷切地希望母亲真的给父亲戴过绿帽,这对于那个蠢笨又自大,只会打女人骂孩子的男人,是多么大的一种羞辱。
程雪真正在意的是,母亲会丢下她,和别的男人跑了,到另一个地方去共筑爱巢,另组家庭,把她留给暴戾凶残的父亲,以此来报复她对母亲数次被打,她都见死不救的事情。
这事程雪没办法跟任何人讲,只能藏在心里,每天又怕,又紧张,精神高度紧绷着。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她都要掐着点,等过了该回家的时间还没回来,就赶紧跑去找人。
在这一点上,她其实和控制欲变态到极点的父亲很像。
迟灏就是在她心理几近崩溃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子,这种聪明不仅表现在学习上,更多地在于他对人性的洞悉力。
在偶然撞见程雪的那一天,他什么都没问,就能看出程雪是在跟踪自己出轨的母亲。
他还教了程雪许多东西。
比如,他告诉程雪,像她那么姿态紧绷地盯着她妈妈,是不对的。
就像是抓一把细沙在手心,握得越紧,沙子流逝得越快,这是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
迟灏教她,要在细微处做文章,就比如,她妈妈在意她的成绩,她就故意有几次考试失利,让她妈妈心焦,放心不下她,就舍不得走了,只不过程雪操之过急,第一次尝试,就考了一个倒数第一,震惊全班。
还有在她父亲再一次打她妈妈时,试着去反抗,姿态要决绝一点,让她妈妈知道,她可以保护她了。更隐秘的一层意思是,要让她妈妈感觉到,假设有一日,她妈妈抛弃掉女儿走了,她丈夫并不会对唯一的女儿手下留情,程雪的生命会受到威胁。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狠下心来,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女儿的命不顾。
迟灏背上的程雪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突然幽幽地说:“可是她还是狠下心来了。”
迟灏头一偏:“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
司徒玥跑上前:“小雪!你没事吧?痛不痛?”
“头痛,”程雪揉了下太阳穴,“我是怎么了?”
司徒玥哑然:“你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程雪满脸疑惑。
“你刚刚……”
“刚刚睡过去了,”迟灏接口道,“你太累了。”
司徒玥闭上嘴。
程雪“哦”了一声:“放我下来吧,我醒来了,可以自己走了。”
迟灏不放手:“再背一段。”
程雪却自己往地下蹦,可是脚刚站到地面就双膝一软,差点儿摔一跤,幸亏被迟灏及时捞起来,照样把她背在背上。
“你现在没力气,不是走了那么久山路吗?”迟灏劝道。
程雪的脸色黯下来,不挣扎了,任由迟灏将她背起,在他耳边说:“迟灏,我妈她还是走了,不要我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想走,你是留不住的,亲情无法绑住她,道德也无法束缚她。”
“你爸告诉你的?”
“不是,”程雪摇了下头,“是我妈,她给我打来电话,说起那个广东佬,说他老婆死了,女儿也出嫁了,他可以娶我妈了,说他在广东有套两居的房,有辆大众的车,他做点小本生意,一个月也有一万多的进项,够一家人很好地生活,广东佬还会煲汤,排骨汤猪脚汤都会,脾气温和,从不讲脏话,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那你说了什么?”
程雪又摇了下头:“什么也没说,我还来不及说,手机就掉进了水里,就是招待所外面那个锦鲤池子,我捞起来的时候,通话已经被挂断了,手机都开不了机了。我想,我要赶紧回去,说不定能赶在广东佬来接我妈之前,把她拦下。”
“所以你就半夜下山?”
“是,可是山太高了,路好远,我走了好久,摔了好多跤,还是没到山脚。”程雪哭了起来,眼泪噼啪掉下来,打湿迟灏的肩头。
他叹一声气,说:“怎么不找同学,先借一下手机,打回去?”
程雪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办法。
然后,她又哭着摇摇头:“没意义了,迟灏,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就是决定好了,我怎么挽留,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那你怎么又半夜跑下山去?”
程雪一愣,哭着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脑子好乱,想不清楚问题。”
“你不用想,”迟灏说,“我帮你想,现在你就打回去,问你妈妈,是不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去和广东佬过日子。”
“现在?”程雪眨着泪眼,有些意外,“可现在很晚了,她肯定都睡了。”
“不差这点睡眠时间,”迟灏命令,“现在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