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可知心底事(出书版)——呦呦鹿鸣
时间:2022-01-22 16:09:45

关山低头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时间有些愣怔。
不等他反应,司徒玥的第一个问题就来了:“是不是你爸打过你?”
关山失笑:“你以为我是你朋友吗?”
他指的是程雪。
“那好。”
司徒玥点了下头,很快地问他:“是不是你哥打过你?”
关山嘴角的笑意一凝。
又一次,沉默就等于默认的逻辑发挥了它强大的作用。
司徒玥几乎要肯定自己的猜想了,关山却突然一笑:“打过啊,不就刚才?”
司徒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
关山是不会说的,她能清楚地认识到。
“算了。”她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转身欲走。
只是手滑下去的那一瞬间,却突然一暖。
“你别走,我说。”关山低低的声音响起。
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像个撒娇的小孩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马路边。
司徒玥走在前面,关山走在她身后,两个人手牵着手,像小时候一样。
帝都晚上很难打到车,时间这么晚了,公交车和地铁都已经停运,两个人干脆沿路走着,看能不能碰运气打到一辆车。
司徒玥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关山又不放心她去三流招待所里住,只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现在住在网咖里,学校寒假留校申请很麻烦,还不一定给过,所以他在学校附近一所网咖里打寒假工,既可以挣点钱,又能提供住处。
司徒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住。
关山跟在她身后,语速很缓慢地说:“不喜欢寄人篱下。”
“那不是你的家吗?”
关山反问她:“你有看见他们把我当家人吗?”
司徒玥不吭声了。
“贺然恨我,也恨我妈。”
“为什么?”
“他没跟你说?”
司徒玥沉默了一下,才说:“说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小燕阿姨是……”
“小三。”关山善解人意地接过话,“我妈她确实是。”
司徒玥并不惊讶,也没有鄙夷的情绪,可能是因为她一直都很喜欢关小燕,而人是无法去谴责自己喜欢的人的。
“贺然他喜欢跟别人说这件事,尤其是认识我的人,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不是初三就是高一,我发了烧,请假没去上课,班上一个女生找到家里,给我带来当天的作业,他把这事跟那个女生说了,结果没过多久,全校都知道了。”
这件事,后来司徒玥和贺嫣关系好一点了之后,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关山以为班上那个女生只是好心给他带作业,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是那个女孩子暗恋着他,想趁机和他接近。
那时的关山不解风情,贺然却一眼就看出了女生的心思,也是像今天跟司徒玥一样,先眼神忧郁地怀念一下自己逝世的母亲,继而说关小燕母子做的无耻事情。
那个女生惊讶之下,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说了,并且嘱咐她,千万不要说出去。
这个好朋友点头答应,背后效仿她的做法,跟自己一个较好的朋友分享了这个八卦,同样叮嘱人,不要说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大帅哥关山是私生子的传言,遍布校园每一个角落。
关山在校内的人气不减反增,很多女孩子写信给他,说自己不在乎他的家世,并且觉得身为私生子的他,有一种身世凄惨,惹人心疼的气质,她愿意给他爱,给他温暖。
关山看完,就嗤笑一声,然后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你没找贺然算账?”司徒玥问。
“没,”关山摇了下头,“跟他这种人,犯不上。”
“他还做过什么事吗?”
关山轻笑一声:“他做过的事太多了。”
“比如呢?”
关山想了一下,才说:“比如,看见我想要看什么频道的电视节目,就立即转台,或是挡在电视前,还放掉我车胎里的气,往我被子里放蜥蜴之类的。”
“打你呢?”
关山足足愣了一分半钟之久,才“嗯”了一声。
“有时会。”
司徒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块儿。
后来,贺嫣也告诉了司徒玥更多的事情。
其实关山跟司徒玥说的,不过是贺然干过的坏事儿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两件。
那时贺然十七八岁,折磨人的手段,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精进。
贺然常常隔着被子盖住关山,等关山窒息的前一秒,才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
在这一方面,贺然很有经验。
贺然打关山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狠揍,而是很讲究技巧,致力于打出肉眼不能看到,X光片照不出,但疼痛指数却很高的伤害,这既能让关山吃点儿苦头,也不会被他爸爸发现。
贺嫣不懂事的时候,也时常跟哥哥贺然一起欺负关山,望风和打小报告是她最常做的两项工作。直到有一次,她被一条黑背追,吓得瘫坐在地上哭,是关山扔石头恐吓,才把狗吓走,救下了她。
那次之后,贺嫣再也不告关山的黑状。
可是贺然不。
贺然对关山的恨意由来已久。
他们妈妈对于丈夫在外面有人的事,从来不瞒着他们。
贺嫣年纪小不懂,贺然却懂,并且深深地憎恨起了母亲口中这两个,会来抢走他所有东西的人。
直到母亲因为胃癌去世,去世前,关山因为被学校开除的事情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贺父开始担忧起自己这个儿子的教育问题。
贺然母亲知道了,便跟自己丈夫说,让他们母子来北京。
反正她早就想看看,那个被自己丈夫藏了十几年的女人,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脸。
关小燕就带着关山,进了贺家的门。
贺然母亲死后不久,关小燕就嫁给了三个孩子的父亲。
贺然从此恨透了关小燕。
“他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小燕阿姨?”司徒玥问。
“开始会,后来就不说了。”关山说。
“为什么?”
“她不信。”关山眉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无奈,“贺然那人很会扮乖,我妈她又……”
司徒玥懂了:“傻白甜。”
关山点头:“所以干脆就不说了,而且我说了的话,贺然会去欺负我妈,我妈被他气哭很多次,又不长记性,下次还是去讨好人家。我也就忍下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忍的事。”
对他来说,那些事都算不了什么。
挡住电视,不看了就行了,他回去看书。
自行车轮胎没气了,再打一筒就是,再不济走路去上学。
被窝里钻出一条蜥蜴,吓到之后,抓起来扔出窗外就行,又不会吓死,次数多了,他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把床上的各种生物放生到野外了。
唯一有点难以忍受的是贺然的殴打,所以他学会护住自己的几个脆弱部位,看见贺然捏紧拳头,就条件反射式地护头含胸,尽量减少身体上的疼痛。
关山这一忍,就是长达四年。
“关山?”司徒玥走在前面,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小燕阿姨人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关山沉默良久,司徒玥几乎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却开口说了句话。
他问她:“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司徒玥幽幽叹了口气,鼻腔一酸:“怎么没的?”
“癌症。”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宫颈癌。”
司徒玥重重地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细瘦的腰,吸着鼻子,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关山由她抱着,右手抬起来,像是要做一个环抱的姿势。
但他最后也只是很克制地敲了一下她的肩头,说:“车来了。”
贺嫣后来跟司徒玥说过很多事,其中就提到,关山忍了四年,直到关小燕死后,他第一次还了手。
因为贺然说,关小燕是得脏病死的。
当时是在关小燕的葬礼上,贺然和几个世交家的公子哥儿站在一处,说着这话,话里还掺了不少黄色废料,几个人时而勾着肩膀猥琐地笑笑。
他们没想过背着关山,或者说,是故意说给关山听的。
关山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当场抽了一把凳子,当着所有前来吊唁亲友的面,包括一向偏袒他的父亲,先是一凳子把贺然抽倒在了地上,凳子散架,只剩了一根木柱,他拿着这根木柱子,又是狠狠的第二下。
得亏旁边一个看傻眼的狐朋狗友伸手拦了一下,不然,贺然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废了。
那一次,贺然脑袋被开了瓢,拄了三个月的拐,而关山不久之后,就回了湘市。
但有一件事,贺嫣也不知道。
关山决定回湘市的前一天,关小燕逝世后的半年。
他坐在教室里头,看见窗外天光朗朗,永昼炎炎,洋槐树高可参天,叶子翠绿,花枝纯白,一簇簇,层层叠叠,密如浪,白如雪,底下藏了不少夏蝉,成天儿地叫着,不知疲倦。
日子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关山趴在桌子上,一边应付着语文老师布置的默写作业,一边想,这一切真是没意思透了。
后来作业发下来,关山被老师点名批评。
王勃的《滕王阁序》,在默写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这一句时,全班只有关山一个人写错。
他把“难越”的“越”字,写成了“玥”。
那一天,语文老师罚关山把这一句诗抄了上百遍。
他抄完,把书一合,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等回到家,关山径直在书房里找到他父亲,对他说:“我要回去。”
父亲问他:“回哪里?”
“家里。”
“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关山看着父亲的脸,缓缓地说,“这里不是。”
3
司徒玥被关山带进他打工的网咖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但网咖里依旧灯火通明,骂声一片。
吧台里坐着一个身姿魁梧的大汉,一张黑黑的国字脸,两道浓眉,唇上还残留着几根没修理干净的胡须,头发茬儿短得像蝗虫过境了的高粱地,靠近耳朵的地方还被推了两道,露出底下青白的头皮,是个“Z”字形,不过理发师估计手不太熟练,看着又有点像个“2”字。
这大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吧台里的电脑,十指在键盘上飞速跃动,连网咖里进了人也不知晓。
关山走到吧台前,敲了敲桌面。
那大汉头都不抬,眼睛继续盯着电脑,语速很快地说:“自己拿身份证刷卡上机,没办会员的建议去别家,没带证儿的回家玩儿去,本店不接纳未成年。哎哟!辅助呢?跑哪儿去了?爷快要被打出翔了!”
关山咳了一声。
那大汉抬头一看是他,惊讶了一下:“哟?回来啦?”
然后很快低头,目光继续放在了电脑屏幕上。
“等我打完这一把啊!你们这些辅助干吗吃的?怎么还在野区?这么爱待?你爹我都要被群殴了!”
他话音刚落,从司徒玥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电脑屏幕里,先是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接着画面就转灰了。
那大汉把手里的鼠标一摔,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垃圾玩意儿!”
骂完,他又握住鼠标,一个个地点了举报。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见关山身边的司徒玥,有些吃惊地笑了:“哎哟?这是你女朋友?”
“不是。”
关山和司徒玥一齐说道。
说完,两个人看彼此一眼,关山解释:“这是我妹。”
“蒙谁呢?”那大汉翻个白眼,“你妹我又不是没见过,上次来给你送吃的,穿个小裙子,太冷天儿的也不怕把她腿都冻紫,小下巴恨不得能戳到天上去,哪有这位姑娘可爱?”
可、可爱?
司徒玥真切地爱上这壮汉了。
壮汉是关山的舍友,和他一样是协和医学院大一的学生,内蒙古呼和浩特来的汉子,姓郗,姑且称他为犀牛。
关山简单解释了一下司徒玥要在这里借住的事情,犀牛表示十分欢迎,拿出一盒绿箭铁罐糖,笑眯眯地问司徒玥:“吃糖不吃?”又指了一下自己身后那排零食架,很友好地说,“这里的零食都随便你吃,泡面也很多,统一、康师傅都有,放心拿,监控已经被我黑了,老板看不见。”
司徒玥决定了,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关山没好气瞪犀牛一眼,低下头去问司徒玥:“饿不饿?”
司徒玥捂住肚子,诚实回答他:“快饿死了。”
关山就笑了笑,把她带进吧台里:“先坐着,我去给你泡个面。”
关山去开水房之后,司徒玥向犀牛问清洗手间位置,就去整理自己了。
先前在关山家里,她只来得及扯了几张卫生纸垫着,又经过一番剧烈运动,内裤上简直一片狼藉。
她叹一声气,做女生真是太麻烦了。
打开关山一直拎着的那个黑色塑料袋,司徒玥惊讶地发现,里面除了卫生巾,居然还有几条内裤。
她的脸一瞬间羞得通红。
不是连姨妈都不知道是什么吗?还……还挺有经验的。
她红着脸想。
从洗手间出去后,吧台上已经放了一桶泡面,上面横着放了一双木筷子。
司徒玥走过去,问犀牛:“关山呢?”
“给你买生活用品去了。”
司徒玥一下就想起那几条内裤,被冷水降下去的热度,又爬上了脸。
犀牛看见她脸颊上的红云,来了兴趣:“哎?妹妹,你跟我说实话,你真不是关山那个女朋友吗?”
“不是。”司徒玥想也不想地否认。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问犀牛:“那个女朋友?”
她心里一酸,仿佛灌了七八瓶山西老陈醋。
“他有女朋友了吗?”
“啊,这个……”犀牛的两道粗眉动了动,就像两条毛毛虫。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是我们猜测的,目前还没得到官方认证,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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