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关山是哑巴,她就能把所有的话全都灌给他,而不用担心他叫她“闭嘴”,因为哑巴说不了话。
当然关山并不是真的哑巴,所以其实他可以叫她“闭嘴”,但他就是不想说话,这种不想说话的欲望和叫她闭嘴的欲望时常打架,最后总是不想说话的欲望打赢叫她闭嘴的欲望。
他就这么听了她一年多的废话。
直到有一天,司徒玥很认真地问他:“关山,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大家说我们不一样,真的吗?”
关山不说话。
“可不可以啊?他们说男的才有,女的没有,你是男的,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关山还是不说话。
司徒玥试探着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哟?”
说话的同时,她一双爪子偷偷摸摸地靠近关山的裤腰带。
关山护着裤子,憋着通红的脸,第一次,叫她闭嘴的欲望打赢了。
“闭嘴!”
终于,他对她大声吼出了这句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关山怎么解释,司徒玥都坚定地认为,她治好了一个哑巴。
此外,司徒玥还抢他零食,抢他的漫画书。关小燕对关山的经济把控向来宽松,没钱了就在玄关处的鞋盒子里拿,可他的零花钱最后都进了司徒玥的腰包,被她拿去买冰激凌吃,还要他骑车带她去,因为她不会骑自行车。
湘市的夏天无比热,凤凰巷里没种绿植,头顶就是一片毫无遮挡的艳阳天,阳光像是要把头皮都要烤焦,他在前面汗如雨下地踩着自行车,司徒玥就坐在他后面吃冰激凌,吃得啧啧有声。
关山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让关小燕送他去学跆拳道,就在司徒玥柔道班的隔壁,同时他以游戏机、小人书、画片等各类玩物丧志的东西瓦解她的恒心,果然没过几天,司徒玥就哭着闹着说,不学柔道了。
两年之后,关山已经略有小成,可以去挑司徒玥的大旗了。
那一天,两个人打着打着,倒在地上,司徒玥整个人被他扣在怀里,下身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脖子也被他横臂格着,司徒玥呼吸受阻,有种濒临窒息的危机感。
关山在她耳边问:“服不服?”
司徒玥就大声回答:“不服!”
关山冷笑一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劲:“服不服?”
司徒玥憋红了脸,大声道:“不服!”
两个人僵持良久,最后各自妥协一步,司徒玥退位让贤,老大让给关山当,不过她还是要当个护法,是组织里的二把手,组织还是拜玥教,但是要依关山的建议,“拜”改成“败”字,反正她也没文化,一个字两个字的,没差。
事情的结尾,以司徒玥红着脸,叫关山一声“大哥”而告终。
他们横行五六年,终于在四颗人头案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两家人一起去看牛痘哥,结果被牛痘哥家长关在病房门外,杨女士的鼻子还险些被撞到,司徒玥看见了,问了声:“妈,你没事儿吧?”
杨女士一言不发,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了司徒玥的脸上。
司徒玥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一声也不敢吭。
关山当时在一旁冷眼看着,要不是关小燕一把将他按住了,可能他就冲上去了。
后来司徒玥被家里关了禁闭,不能出家门一步,而关山远在北京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勒令关小燕马上把他带回北京。
临走的那一天,关山站在小阳台上,把司徒玥叫出来。
“我要回北京了。”他告诉她。
司徒玥当时只“噢”了一声,说:“记得给我带驴打滚。”然后就转身回了房间。
关山站在阳台上,半晌都不能回过神来。
当时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她怎么就记得吃?
他没想到的是,每次逢年过节,关小燕都会带他回北京,而司徒玥以为,那一次回北京,跟之前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那一次回去后,等他再回来,就是四年之后了。
他孑然一身,带着丧母的悲痛,和四年痛苦的回忆,像只落水狗似的,回了湘市。
其实如果是为了躲开贺然,全国哪个城市都去得,甚至国外也能去,父亲一定会为他安排好一切。
可是他单单回了湘市。
回来的那一天,正值暑假,烈日炎炎下,关山提着行李袋,走进凤凰巷,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欣喜。
巷弄拐角处,放着一张四脚矮几,围墙后不知谁家种了一株参天的樟树,枝繁叶茂,这张矮几就被樟树的巨荫给笼罩着,又靠近风口,是夏日里难得的一处乘凉处,平素街坊四邻午后无事,常来这里吃西瓜闲聊。
关山就在拐角后,听到杨女士的一席话。
她显然是被街坊们临时拉住的,她从来不说人闲话,除非是被人强行拉住说几句。
有人问她:“哎,杨老师,听说你对面那户人家,从北京回来啦?”
杨女士说:“好像是,早上看见搬东西的师傅。”
“哟?”有人笑了,“那你家玥儿这下不会无聊了,有人和她玩了。”
杨女士过了一会儿,才说:“她现在有新朋友了,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她现在和隔壁那家玩不玩得来,还说不好呢。”
关山当时心怦怦一跳。
然后,他听见别人笑着说:“也是,你们家是书香世家,一家的读书人,那家里的妈妈毕竟是搞那种不要脸的工作的,两个人在一起玩久了是不好。”
“可不是?我看你家玥儿小时候也蛮讲礼貌,伯伯奶奶喊得那叫一个亲热,怎么后来就把人打成那样?肯定是被带坏了……”
有人拉了拉那人的衣袖,想必是看见杨女士的脸色不太好,连忙让她别说了。
那人干笑几声,扯开话题。
“不过没看见那孩子他妈妈,没一起回来吗?”
“好像是没看见哦,只看到那家儿子忙着搬东西,他妈不见个人影,杨老师,你和人家处得好,你知道不?”
杨女士说:“也没多好,几年不见,也没联系了……”
后面那些三姑六婆们就让杨女士去隔壁打听一下,杨女士怎么回答的,关山就没听下去了。
他在巷子里乱走,失魂落魄地想起,关小燕还健在的时候,总是提起杨女士。
关小燕读书少,出生在山西一个穷山坳里,那个村子里盛产煤矿,十户人家里有九户是矿工,还有一户是煤老板,煤窑开设得多了,空气就不好,一年到头里,雾霾天占去了一多半。关小燕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地方的人,皮肤白如玉,大眼睛里盛着一泓秋水,灵气就在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她读到职中毕业,就去了北京闯荡,随后就遇上关山父亲,他大她十几岁,有妻有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关小燕被他父亲护着,自18岁后心智就再没长过,看问题永远像个小孩儿,所以能和司徒玥说到一起去。
杨女士是个高知,又在大学里教书,懂很多东西,关小燕很钦佩她,一直拿她当姐姐看。
也不知道关小燕在地底下,看没看到她看作姐姐的杨女士,在听到侮辱她的那些话时,却一言不发。
关山胡乱走到家,把带给司徒玥一家的礼物全数扔了,心里的气还没消下去,门就被人敲响了。
他打开门一看,是阔别四年的司徒玥。
她端着一盘饺子,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没见到你妈妈?”
关山那时心火大炽,心想,她这是替她妈打探情况来了。
他不该回来的,湘市跟北京没什么两样,全是他憎恶的人。
愤怒与失望交织下,他对司徒玥狠狠地说:“滚。”
他恨她,是杨女士的女儿。
司徒玥喜欢上迟灏,关山恨她差劲的眼光,那小子瘦弱得一推就倒,跟个大姑娘似的,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想迟灏当校草,关山就让吴奇黑进投票网站,篡改数据,校不校草的他不在乎,总之让姓迟的当不上,他就舒服了。
后来她不喜欢姓迟的了,关山那一段时间还挺高兴,春风得意。
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和他正式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唱一首英文歌,大部分是司徒玥在唱,她英文虽然不好,唱歌的时候倒是咬字清晰,发音纯正,而且很动听。
关山看着她唱歌时的侧脸,心想,他要一辈子照顾好这个姑娘。
如果没有程雪的事的话,他和司徒玥,一辈子大概真的就会这么过了。
出事前一天,正好是星期五,高考的成绩出来,司徒玥考得比他估计的好,有十足的把握能上他给她计划好的那所学校,离他的学校很近,大学四年,司徒玥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翘掉了当天的课,从北京飞回来,司徒玥开心极了,两个人在他的房间里抱着睡了一晚上。
后来关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挂掉程雪打来的电话了。
他只记得当时窗外阳光正好,而他爱的姑娘就睡在他的怀里,睫毛漆黑纤长,他一根根地数,想要数清楚。
程雪的死就如一把大铁锤,重重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司徒玥没有怪关山,她只是折磨自己。
那天,关山把她从衣柜里揪出来,司徒玥大哭起来,关山突然就心软了,抱着她一遍遍地道歉。
脑子里划过很多和她在一起后的回忆,虽然时间不长,但都很美好。
她一向古灵精怪,脑子里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有一次给她打电话,她突然问他:“以后我们的小孩,跟我姓好不好?”
他当时的头“嘭”的一声撞上了墙,连电话里的司徒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揉着头,说:“没事,怎么突然问这个?”
司徒玥被他带走重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因为我的姓比较好听。”
原来是这么一个理由……
他感到无语,奚落她:“还小孩子?你知道小孩儿怎么生出来的吗?”
司徒玥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大声说:“我当然知道啦!又不是没看过小电影。”
“嗯?”
他猛然一惊:“谁?你跟谁看的?男的女的?”
司徒玥嘻嘻笑了几声,说:“没谁,我自己一个人看的。”
“谁给你的片子?”
“我拿你电脑看的。”
“胡说!”他下意识道,“你不知道密码。”
话说出口,他就知道不妙了。
果然,司徒玥在电话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关山……你果然……果然看过小黄片……哈哈哈……”
他走得最远的路,就是司徒玥的套路。
“我没有。”他红着耳根辩解,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真的。”
却没想到,司徒玥再次大笑起来,她告诉他,一般人在撒谎的时候,事后总要补充一句“真的”,为了催眠自己的潜意识,也为了在说服别人时底气十足,不显得心虚。
那天,他抱她在怀里,周围的人不知何时都走开了,司徒玥哭累了,抱着他的胳膊出神。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她:“怪不怪我?”
过了很久很久,司徒玥才哑着嗓子问:“怪你什么?”
“挂了那两通电话。”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害怕要知道答案,正想要把话题岔过去的时候,司徒玥回答了。
她摇摇头,说:“不怪你。”
那一瞬间,他要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给击晕倒了,直到司徒玥的第二句话紧跟着响起。
她说:“真的。”
离别的那一天,司徒玥说:“人的一生,重要的东西,不是只有爱情。”
他听了,潇洒离去。
可眼泪分明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沾湿衣襟。
他为司徒玥放弃了很多出国交流的机会,他殚精竭虑好几天,为她做出一张高考志愿填报参考表,上面罗列了她能考上的学校,需要再努力一把就能考上的学校,各校的专业水平、宿舍条件、距离他学校的远近,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他想到他要本硕博连读八年,司徒玥不继续深造的话,四年后就能毕业,他要在四年之后,给她一个较好的经济条件,于是他开始攻读金融学位,跟他爸爸学着投资。司徒玥生日那天,他送给她一部单反,那就是用他赚到的第一笔钱买到的。
可是,司徒玥没有去那张表上的任何一所学校。
她去了云南一所二本师范,距离他近三千公里。
那时他想,在司徒玥的心里,不是爱情不重要,而是重要的东西里,没有他。
他多么恨司徒玥,最后还是不要他了。
后记
飞越疯人院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处于一段心理即将崩溃的时期。
那一段时间里,常听我的编辑提起的,就是“市场”两个字。
我其实能理解,只是有时候理解,和能做到,是两码事。
我时常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
想写一个构思巧妙,情节有趣,开篇就是高潮、处处都是爽点,能让读者喜欢的好故事。
可这样的故事,一定会面临着“假大空”的致命问题。
当然也会有人说,看故事就是要看天马行空,可我始终觉得,不扎根于现实土壤的东西,写出来会很空洞,也就是让读者没有共鸣感。
当时我的重心放在一本仙侠上,《山月》只是我随手写的,一开始甚至没想着要把它写完,只是写到哪里算哪里。
可随着时间推移,我从二月的寒假,写到五一小长假,近三个月时间,重心却逐渐移到了《山月》上。
故事里的情节越写越多,人物越写越活,仿佛他们就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时他们围成一圈儿,看着我深夜写文,说不定还会阻止一句:不对!我性格不是这样的!
真惊悚。
其实仔细想想,我越写越投入,大概是因为,我在故事里,投射了一部分自己的青春。
比如湘中的原型,是我的高中母校,很多人物,都综合了我、我朋友身上的特质。最重要的是,在文里,我替自己圆了一个梦想。
我的高三生活,是完全空白的。
高中我念的是本地最好的中学,高升学率的同时,也意味着它必定是高竞争、高压力的一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