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楚月眯着眼笑了笑,声音因为刚刚睡醒有些哑:“不冷吗?”
林哲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被她带得有些沙哑了:“醒了?”
支楚月看过来,看到他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她忽然有些心疼。
不,应该是很疼。
那股疼很轻却又很密,绵长,像秋雨落在她心上,沾湿了就冷透了。
“林哲,你是不是很累?”
她眼睛睁得很圆地看着他,林哲心里积压的压力疲惫好像某一瞬间消解了不少。
他低头摘下眼镜,将眼镜放到一边,声音平缓流淌而出:“不累。”
“骗人。”支楚月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她站起来,“我给你煮点东西吧。”
“我不打扰你工作了,你不用管我。”
说着也不管林哲的话,一个人走去厨房了。
林哲抬头只能看见支楚月一个执着的圆润后脑勺,她正踮起脚费力地从冰箱里淘出什么。
林哲有些看不清,只能看到她朦胧在冰箱自带的柔和的橘黄的光里。
朦胧得像一个梦境,林哲怕一眨眼,梦境就会破碎,随之而来的是心胀满后的失落与身侧消失的温度。
支楚月搅拌蛋液的时候速度很快,就像是要将她心里的焦急与愤懑全部加速。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她要快一点。
等了六年,此刻发现居然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等了。
这几天支楚月又陆陆续续收到了几个快递,她一个都没看直接扔了。
除了忙着开庭,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算算时间,也该够了。
支楚月今天一身正装,穿着高跟鞋,她特意给自己化了个浓妆,看上去攻击性十足。
平时的支楚月很少化妆,如果有也是淡淡地,像一朵清丽幽香的桂花,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像一枝妖冶长着刺的玫瑰。
支楚月很少用自己的皮囊沾沾自喜,压制别人。
但是有一个例外——苏真真。
苏真真刻薄自私,自信却又自卑,无法容忍自己厌恶的东西比自己更好,此为自卑,通过地位背景压榨别人,此为劣质的自信。
这种自信,伴随着她扭曲壮大,来得简单,崩塌得也快。
就像夏日午后匆匆来临的雨,看起来声势浩大,结果转眼便消停,就连残留的雨水也很快被热气蒸腾。
支楚月最想成为那场荒谬壮丽的雨的催化剂。
她要让苏真真,在她面前建立的廉价的自尊心、颓萎的自信心,彻底崩塌。
化为泡影。
南城市初
苏真真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她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两年,最后却又被残忍地踢出。
原因是什么来着?
她居然有些忘了。
只记得那次奋不顾身来救自己的人是支楚月。
支楚月……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救自己?
她的心就像被浸泡在玻璃缸里,从外往里看,是扭曲的肿胀的。
苏真真站在市初门口的咖啡店外,落地透明窗反射出此时此刻她的样子。
狼狈、肮胀、落魄、憔悴、苍白。
所有灰暗的词语组成了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被冰得肿胀起来,变得青紫,上面还有几道新增的伤痕。
是昨天晚上在洗碗打工的时候伤到的。
她娇生惯养,最讨厌的也最看不起底层的人,那样混乱昏暗的后厨是她第一次去。
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她扶着门低头呕吐着,胃里其实没什么东西,但是她就是想吐。
最后吐出一堆黄色的淡得像水一样的东西。
腐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窜入她的鼻腔,就像有人在活生生掐住她的呼吸道一样。
老板娘搬着一堆碗走出来,看见她在作呕,脸上不由浮出厌恶来:“哎哟,哪家的大小姐,这么看不起呢那就别干了啊。”
“真以为稀罕你呢?外面多少人没活干,你要是不嫌弃就滚出去,没人逼你干哈。”
老板娘把碗堆在冷水里,砸起水花落在苏真真脚踝上。
刺骨的冷让苏真真找回了一些理智。
她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不,不要,我不嫌弃,我现在就洗。”
老板娘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她一眼,闷哼一声走了出去。
苏真真的身后就是一条人流量不少的街,有女生挽着男生甜蜜蜜地笑着,甜腻欢乐;也有小孩牵着爸爸妈妈天真无邪地笑着。
唯有苏真真落在阴暗的光影里,埋没在冰冷的洗碗水里。
人间的欢愉将她抛弃,然而漫漫长夜无孔不入的无论是非善恶的孤独痛苦将她稳稳接住,又抛入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色的深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苏真真从看守所出来后,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眼神空洞,心里泛起绵长密集的苦涩。
充盈的漂亮的她的前半生,如今就如同寒夜里呼出的水汽,蒸腾升空,在短短几秒内消失不见。
她能去哪里呢?
高中的时候无所事事,不思进取,大学的文凭是花钱买的,父母溺爱她,居然没有对这种事说过一句拒绝。
她以为她的人生,会在父母的安排下平稳又美满地度过,她什么都不怕,也有骄傲的资本。
可是随着父母入狱,漫天的债落下来,她发现她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被送进去。
然后看着债主找上门。
侮辱性的言语、羞辱的动作就像回旋镖,她成了靶心,被人耻辱地钉在墙上,最后全都扎到了她身上。
她还能去哪呢?
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游荡在街上,不由得又回到了周婉晴的家门口,这是她唯一知道的安全的住处了。
她执着地敲了很久,手指曲起来,麻木又急切地敲着。
木质门发出那种清脆却又闷重的声音,太矛盾了。
痛感像一条线,从肿起的指节连到神经处,又是那种迟钝地持续地不间断的疼痛。
门里死气沉沉,显然,里面的人已经走了。
也是,没有谁还会选择留在这里,如果她曾经被死亡恐吓。
苏真真在周婉晴门口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夜,早上房主从楼上下来,看到她一张耷拉的毫无生气的脸吓了一大跳。
再看她身上的衣服居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白裙子上沾满了或是灰色或是其他颜色的污渍。
她没有修剪过的指甲此时已经长得很长,苏真真随着房主嫌弃唾骂的眼神往下移。
看到了窗外的流光照在自己的手背上,指甲是灰黑色的,里面在奔波中藏满了污垢。
她从没觉得那碎金斑驳的光斑如此刺眼过。
它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她所有的不堪。
她忽然歹恶地着,如果这个世界只有灰色多好。
苏真真被房主赶了出来,那房主脾气很爆,朝她吐着口水:“滚远点,别脏了我的地儿。”
苏真真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黑。
她的世界也是恍恍惚惚地,闭眼之前是屋顶初升的太阳,温热地又包容地用它的清浅的光裹住她濒临死亡的身体。
可是她好难受,为什么这样温暖的阳光洒入眼眸也会让人的眼睛酸胀。
牵扯着心脏,又传达至密密麻麻的神经,迸发出绵长细腻的痛苦来。
等她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呼吸在黑暗中变得粗重起来,她无力、不甘、狂怒地踢着身上的被子。
啪嗒。
灯被打开了,暖黄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下来,瞬间照亮了屋子的逼仄简陋。
灰黑色迅速从视野里消失,明黄色的流光迅速涌入她的眼睛里,苏真真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她的身体才放松到一半,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去,整颗心又因陷入未知的恐惧提起来。
门口斜靠着一个人,手指和中指夹着烟,一双细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过来。
苏真真脸上一白,警惕地抓起背后的枕头,厉声问道:“你是谁?”
她声音沙哑,难听得就像是坏掉的齿轮,在喉咙里拼命撕拉,才发出一些刺耳的令人难以分辨的声音。
门口的人掐掉烟,烟头丢在地上,火花在触及水泥地板的瞬间滋开,转眼便消失。
男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眼皮松弛,耷拉下来,他目光带着一些打量探视,微微眯起,像是一只饥寒已久的豺狼。
苏真真浑身一抖,看着他步步逼近,看见他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可是男人只是轻柔小心地问:“你不记得我了?真真?”
忽然。
所有的压迫都消失了。
男人脸上显出一些拘束来,倒是不再显得居心叵测了。
苏真真微微睁大眼,男人靠得再近一些,她才发现他的面目是柔和地,此刻挂着一个温柔的笑容看着他。
他的眼睛有些混沌,正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更纯朴老实。
她真的是饿昏了眼,这些天遭受了太多的恶意,居然把眼前这位看起来老实慈祥的人像想象成了不怀好意的小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你是?”
面前的男人在她床边坐下,他头发有些稀疏,露出光亮的额头来,眼睛里慈爱与怜爱并存。
“真真,你以前还是我的课代表呢。”
课代表?
眼前男人面目逐渐与遥远记忆里的无关紧要的人物的脸庞重合上。
苏真真竟然生出了一种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愉悦感:“陈……陈老师?”
“欸。”男人笑着回她。
苏真真要哭了,她没想到这个时候会遇到一个熟悉的人还愿意帮助她。
她的心情忽然轻得像一团棉花,放松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出租屋,中间是床,四周是又厚又重的白墙,只有床靠上的地方镶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窗户。
月光浅浅地流动在小屋里。
“我今天看到你晕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你送来这休息了。”
苏真真迷茫地看着他:“这是哪啊?”
语气还透露着些依赖亲昵。
陈晓生看着她,眼里的锐利打量一闪而过,只剩柔和的笑意:“这是市初附近的出租屋,我一个朋友的屋子。”
“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他语气有些惋惜,“最近你也没地方去吧,就先住在这里吧。”
苏真真感动地看着他:“老师,谢谢你。”
她没想到她都毕业那么多年了,老师居然还记得她,甚至愿意帮她找房子。
她心里涌出一种复杂而又虚渺的情绪。
陈晓生依旧朝她笑着,那笑容平和:“你是我的学生,我教过你,怎么能看你流落街头。”
苏真真在出租屋里休息了几天,陈晓生每天都来,他声音总是很轻缓,苏真真喜欢上了听他讲话。
可是陈晓生是不能每天都来的,她知道他有妻子、也有小孩。
不过他的小孩好像出了什么事,也被关进看守所了。
他在打电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开心:“她又约你?”
“你不许去。”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苏真真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眼前这个在灰暗时光给予了她光明的男人,心里流出某些抓不住的像雾气一样的情绪。
“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一个律师,总是缠着我们家,非要我们给她提供证据。”
她以前欺负人时看起来伶牙俐齿地,现在却唇齿碰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
许久她才笨笨地抬起眼看着老师许诺:“老师,你遇到什么麻烦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我一定会帮的。”
男人眉目间倦态满布,摇了摇头:“真真,吃饭。别想了。”
她紧紧握着筷子,紧得手掌贴着筷子的那块肌肤都闷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手机屏幕的白光照射在苏真真的脸上,照出了她的咬牙切齿与她近乎扭曲的眼球。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是一个女生的侧脸,窗外叶缝落下的橘黄色的光斑洋洋洒洒地落入咖啡厅里,照亮了女生柔美的脸庞。
这个身影,熟悉得让她心肺不适,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是支楚月。
毁了她一切的支楚月。
陈晓生从卫生间回来,看见苏真真正在发呆,陈晓生喊了她一声。
苏真真呆滞地抬起头来,眼神涣散,嘴角扯起一道歪扭的笑。
“老师,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支楚月点了杯咖啡就静静地坐在市初附近的咖啡店。
她在等人。
不止她在等人,旁边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对年轻人也在等人。
和她的悠然自在不同,他们在不断地整理仪器,不断地调试着角度,身侧还摆着具有录音功能的笔。
过了一会,支楚月再往窗外看去,她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她正低着头看着窗里的自己,支楚月看不清她的神色,却也可以猜想她摇摇欲坠的表面是怎样汹涌的不甘。
她喝了一口咖啡,舌尖卷着若有若无的苦意,很快消散,变成脑海里最奢望的那缕甜。
门被推开了,苏真真怯生生地走进来,一双因为眼白占据太多空间而没有什么神彩的眼睛在四周没有定点地游走着。
她在找人,支楚月抿了抿唇,低头发了条信息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人低头看着手机:“我已经到了,最里面。”
她快步走来,支楚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雀跃起一股快意。
苏真真的脸上流转着希翼,她正在给她的父母找律师,因为没有钱她已经碰壁许多次了。
可是就在前几天,她苦苦哀求,把她赶出律所的律师终于于心不忍,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