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诧异,“宋乔阳他替我?”
“对啊。”纪盛祺笑了笑,“这车还是我刚找他借的呢,等会儿咱俩去还给他。”
“哦。”姜宁不说话,身体向车座里缩了缩。
过了半小时,车缓缓驶入雁城大学,宋乔阳和纪盛祺都在这个学校,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学生。
纪盛祺把车停在了一栋教学楼前。
他和姜宁下车后就把钥匙丢给了姜宁,“这会儿应该快下课了,我去教室把课听完,你把钥匙还给宋乔阳啊。”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等会儿弄完找你们吃饭。”
然后不等姜宁回话就急匆匆地跑掉了。
姜宁站在原地握着车钥匙不知所措,她决定以后要好好教教纪盛祺什么叫对话,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说单口相声。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教学楼,她忘了问纪盛祺宋乔阳教课的教室在哪,宋乔阳在上课她打电话也不一定会接。
于是姜宁只好坐在教学楼前坪的石凳上等着宋乔阳。
这个季节栾树早已开花,一棵棵栾树郁郁葱葱,橙色或者嫩黄的花覆盖在树顶。盛夏过去,秋风渐起,伴着隐隐的鸟叫声和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姜宁伸长腿抬头看着天,看着教学楼进进出出背着书包抱着一摞摞书的学生,姜宁似乎也回到了十年前的学生时代。
纪盛祺的姐姐纪婉婷是在她18岁的年纪跳楼自杀的。
其实姜宁和纪婉婷并不熟,仅仅是同班同学的点头之交。
直到某一天,她的课桌空空如也,人也消失了。
后来,学校出现了传闻,说她放学的时候被数学老师带进办公室“脱了裤子”。
猥亵,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似乎对人们来说都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所以人们总是隐讳地表达这件事。
而脱裤子,则是那个年代对猥亵最好的表达。
班主任特意开了个班会,她说这件事不要到处乱讲了,对学校声誉不好,学校已经在处理了。
班主任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姜宁至今还记得她的神情。
年近50的班主任像是经历过世上一切的事一般,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仿佛这是一件对她来说无关痛痒的事。
她俯视着全班同学说,“你们也要小心一点,毕竟发生这事你们一辈子都会被毁了。”
“尤其是女生啊。”她末尾加了这么一句。
之后她就结束了班会走出了教室,留下一班学生。
教室瞬间沸腾,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教室左边那张空空的课桌,包括姜宁。
为什么一辈子就会毁了?这是姜宁当时唯一的反应。
她想着,一辈子就这么容易被毁掉吗?
坐在后面的宋乔阳突然拍了拍姜宁的肩膀,姜宁回过神来,视线转向了宋乔阳。
他朝姜宁笑了笑,“写完题,放学带你吃好吃的去。”
姜宁看着宋乔阳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几天后,姜宁和宋乔阳在学校旁的小吃街看到了纪婉婷。
她穿着便服一个人坐在奶茶店里,和周围穿着校服的人堆格格不入。
她就是静静地坐在那,目光呆滞,佝偻着背盯着桌子前放着的奶茶。
像是一副空壳坐在那,没有神,没有气。
她拉着宋乔阳进了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再要了三份鸡蛋仔。
姜宁和宋乔阳拿着食物坐到纪婉婷身边,她把一份鸡蛋仔递给纪婉婷。
甜甜的黄油香气让纪婉婷抬起了头,她望向了姜宁。
“这家店的鸡蛋仔可香了,你尝尝。”姜宁把鸡蛋仔递到了纪婉婷手上,“我和于然苒都喜欢吃这个。”
纪婉婷握着鸡蛋仔没有动。
于是宋乔阳拿起自己的鸡蛋仔吃了一口,点了点头,“确实挺好吃的。”
“是吧是吧。”姜宁表示满意地拍了拍宋乔阳的肩膀,“我推荐的准没错。我跟你们说,街头那家蚵仔煎也很好吃,老板是台湾人,我每次去都能吃两份。”
在姜宁的吵闹声中纪婉婷终于吃了一口鸡蛋仔。
吃着吃着,姜宁看到大滴的泪珠掉在了纪婉婷的鸡蛋仔上,掉在了她的手上。纪婉婷也没有停,仍然是一口一口地吃着鸡蛋仔。
纪婉婷在哭,可却像是没有哭的样子。
姜宁停止了说话,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纪婉婷的后背。
宋乔阳拿出一包餐巾纸,拿出了一张折好放到纪婉婷的手边。
后来姜宁和宋乔阳送纪婉婷回家,在街口,纪婉婷轻声跟他们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夕阳挂在远处地平线上,散发出橙色的光包裹住广袤的天空和大地,也包裹着逐渐变小的纪婉婷的背影。
残阳如血。
姜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地转身让宋乔阳等一会儿,然后跑向了纪婉婷。
姜宁喊住纪婉婷,双手扶在她的大臂上,轻轻地握住,想要传达出一种力量。
她微笑地看着纪婉婷,“要吃好睡好,这样我们才能打怪兽。”
纪婉婷顿了顿,她微张着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硬生生地说了一句,“人这一辈子是没那么容易被毁掉的吧?”
姜宁一顿。
“是的。”姜宁定定的看着纪婉婷,“人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被毁掉的时候。”
我们有选择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对他人的人生进行宣判。
霞光包裹着纪婉婷,她静静地接受着阳光的洗礼。
而姜宁看到的纪婉婷,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数平凡女生中的一个,她没有和她们有任何的不同。
纪婉婷长得小家碧玉,很漂亮很善良也很老实勤奋。姜宁想,如果忘了这件事,纪婉婷仍将拥有很好的一生。
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有很好的玩伴,遇到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然后慢慢变老。
总之,纪婉婷仍然还是茫茫人海中普通又努力生活的纪婉婷,姜宁想。
姜宁永远记得最后那天纪婉婷的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眼角微微渗出的泪水让整个眼睛亮亮的。
“谢谢你姜宁。”她说。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摧毁掉,我要打怪。”
这是那天纪婉婷跟姜宁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人这一生不会被摧毁掉,至少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这是姜宁在十几年的成长里逐步巩固自我得到的答案,也是给纪婉婷的答案。
然而就在那几天后,她得到了另一种答案。
那天是周末,姜宁和宋乔阳约在学校教室自习,当他们经过教学楼时,就看到不远处围了许多人,她顺着人们的视线向楼顶看去。
姜宁看到了高高地站在楼顶的纪婉婷。
她看不清纪婉婷的表情,只是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充斥着许多声音,哭喊声,报警声,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有。
然后她看到了纪盛祺,只有11岁的纪盛祺。
他抓着旁边中年女子衣摆彷徨无措,四周人声沸腾,他没哭也没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站在楼顶的纪婉婷。
接着是周围的惊呼声,姜宁抬头看到纪婉婷抬脚向一片无的空中迈去,然后再沉沉地往下坠落。
姜宁来不及思考,她迅速跑到纪盛祺身旁,转过他的身子让他面朝着自己,然后双手死死捂住纪盛祺的耳朵。
然后是更加慌乱的场面,所有人都往前跑去,那个中年女子昏倒在地,周围的喊叫声愈发刺耳。
姜宁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捂住纪盛祺的耳朵。
直到一直挡在姜宁身前的宋乔阳蹲下来,握住姜宁的手轻轻放下,然后把纪盛祺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
宋乔阳说着“没事了没事了”,纪盛祺才开始放声大哭。
姜宁没有说话,她望了望宋乔阳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惊惶地跌坐在地上。
她看到……她看到纪婉婷像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无畏地向空中飞去,然后沉沉地向下坠落。
姜宁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想到了班主任开班会时的面无表情,想起了班上所有人的喧闹。
她还想到了……想到了5岁那年午后吱呀作响的木门以及那晚摔碎的玻璃杯,想到了那晚陌生女人的哭声,她还想到了离开大院时宋乔阳难过地皱起来的脸。
如果人这一生必定要经历过一次大劫大难的话,那么姜宁觉得自己早已在5岁的时候经历过了,她也早已将那段往事自我化解,然后尘封住其中的苦痛。她以为她之后的人生如果不是耀眼的,那也至少是平凡顺遂的,至少,至少不再会被类似的苦痛击倒。
然而造化弄人,姜宁看到了纪婉婷,从天空往下坠落的纪婉婷。
姜宁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现宋乔阳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他一只手抚摸着怀里纪盛祺的脑袋,腾出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握着姜宁的手,大拇指还在不断地摩擦姜宁虎口的皮肤。
姜宁感受到手传来的温度,她渐渐平静下来,木讷地抬头看向宋乔阳。
姜宁无法描述那样的场景。
周身一片混沌,而宋乔阳像是无所不能的大侠,守护着姜宁和他怀里的纪盛祺,仿佛守护着乱世里的一片净土。
平静下来的姜宁看着宋乔阳温润的眉眼,姜宁脑海里那些无法述说的、陌生怪异的回忆开始逐渐消散。
姜宁眼眶忽然酸涩,泪珠静静地从她眼眶滑落。
第3章
下课铃将姜宁的思绪拉回,教学楼进进出出的学生开始多了起来。
看着背着书包来来往往的学生,姜宁恍然觉得自己的学生时代其实一直有受到宋乔阳的护佑。
这种护佑并非主观意识到的,而是一种本能。这种隐隐的本能一直让姜宁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从未觉得冒犯。
“宋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姜宁看到走出教学楼的宋乔阳被两三个学生拖住了脚步。
他显然是刚下课,手里提着一个电脑包,两边衣袖卷起,一件黑色大衣被他搭在臂弯。
姜宁看到宋乔阳微微低头,去看学生递过来的书本。
他回答完问题后有个学生朝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指了指姜宁的方向,宋乔阳便朝姜宁这边看了过来。
突然被一群人观看有点不知所措,姜宁的眼珠慌乱地瞟动,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然后发现手里还握着车钥匙,便握着它招了招手,算是表明来意。
宋乔阳笑了笑,跟学生们说了几句便朝姜宁走来。
“我来还钥匙。”姜宁把手上的车钥匙递给他。
“我知道。”宋乔阳接过钥匙,眼里的笑意依然未减,“上车吧,找个地方等纪盛祺一起吃饭,我还喊了泮子衡和于然苒。”
宋乔阳按下车钥匙解锁,姜宁应声乖乖上了车。
“你学生说我什么了?”姜宁系好安全带,对正倒车的宋乔阳问道。
宋乔阳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想到姜宁说的是刚刚的场景。
那个平时就调皮的学生问宋乔阳那个漂亮姐姐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一直在看着他。
宋乔阳便顺着学生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姜宁。
姜宁长得干净温和,她此时穿着一件杏色西装薄外套,双手直直地插进口袋。
大概是因为无聊,脚尖脚后跟一直在踮来踮去。注意到学生的视线后,姜宁紧张地左右晃动着眼珠,再讪讪地挠了挠脑袋,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伸出右手朝大家晃了晃,手里还握着宋乔阳的车钥匙。
“他们说你漂亮。”宋乔阳的眼睛都带了笑意。
“哦,他们没说错。”姜宁扬了扬下巴,语气略微的上扬,颇有理所应当似的神气骄傲姿态。
“嗯,确实是。”
宋乔阳转头看了眼正得意的姜宁,点了点头,语气也跟着婉转。
他笑意更甚,似乎夸的是他自己。
两人到了家私房菜馆。
姜宁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大桌旁的于然苒和泮子衡。
她轻快地跑到桌位旁,俏皮地朝泮子衡肩膀拍了一掌,“好久不见啊泮子。”
泮子衡疼得呲牙咧嘴,他揉了揉肩膀,“轻点大姐!四舍五入都三十了还没轻没重的。”
或许是因为名字,以前读高中大家都喜欢叫他泮子,有时叫着叫着也会说成胖子。这时泮子衡就特别不高兴,叉着腰大喊“是泮子!泮子!你才胖子!你全家胖子!”
泮子衡体型宽厚,但他不是肥胖,就是壮实。
姜宁每次跟于然苒打闹都会拉着泮子衡挡在中间,以防于然苒的拳头砸向自己。
姜宁曾这样夸奖泮子衡——有安全感,这时泮子衡就会飞来一个白眼说,“得了吧,每次都拿我当肉盾。”
姜宁跟泮子衡熟起来是因为宋乔阳,他们俩初中是一起读的。
有一天课间姜宁和于然苒手挽着手去洗手间的路上,泮子衡突然蹦出来拦住了两人,他朝着姜宁憨憨地笑着,“嘿,听说你和宋乔阳以前是邻居?青梅竹马的邻居?”
正当姜宁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身后追上来的宋乔阳朝泮子衡小腿踹了一脚。
泮子衡一个不稳当,叫喊着单膝跪在了两人面前。
于然苒随即仰天大笑,“这还没过年呢,没必要没必要啊。”
一时走廊上的人全看向这边。
宋乔阳立刻拉起倒地上的泮子衡,用臂弯稍稍锁住泮子衡的喉咙,一边把他带走一边看向姜宁。
他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眉头微皱,紧抿嘴唇,碎发因汗水而散乱地服帖在他的额前,“你们别理他,他就是神经病犯了。”
然后就把人连拖带拽地拉离了事发现场。
再后来,泮子衡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姜宁和于然苒面前,要么是问题目,要么是体育课活动组队,当然身后总会跟一个隐忍着要揍人但还是默不作声的宋乔阳。
姜宁跑到于然苒旁边坐下,宋乔阳则坐在了泮子衡身旁。
于然苒凑近姜宁,两人咬起了耳朵,“怎么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