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酸涩橘子皮
后来?
“后来当然是顺利考上了公安大学,毕业就被分到了市公安局。”龚屿汐眯起眼睛,笑着说道。
“我以前看警匪片,总觉得热血沸腾。可真的等到自己当了警察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来市公安局第一年,我们所有新警察都要下基层锻炼一年,我运气还算好,分到了附近的城郊派出所。虽然条件是艰苦了点儿,但好歹离家近,就是食堂不太好吃也叫不了外卖,晚上值班的床又窄又短,被几个不爱干净的糙老爷们儿一睡,臭得不行。”
他笑起来:“不过忍忍倒也还行。
“我刚开始总觉得天降大任,我一米九几的一条汉子,不让我做出点儿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都对不起我这身高和这些年来的锻炼。但后来才发现,什么呀,哪来那么多的大案要案要我破。
“基层派出所,连带所长,总共也就十一二个人。每天来报案的,不是东家的鸡丢了,就是西家两口子打架了,再要不然就是哪个小贩缺斤短两被顾客发现了。总之,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遇见了。我们那个派出所,与其说是派出所,不如说是信访办。
“我那会儿,刚刚参加工作,遇到的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耐心有限,肯定不能像老民警一样耐心劝解,便跟他们起了不少冲突。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辖区内,有个小孩儿走丢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虽然现在人人都在打拐,但长期身处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没有谁会第一时间把孩子掉了往被拐上面想。
他们派人出去找,找了一天,所里有经验的老民警才意识到可能有点不对。
他们调了监控,看到小孩儿被人抱走上了客车,终于确定,孩子是真的被拐走了。
终于来了件“大案”,龚屿汐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闭上眼睛想的都是怎么把孩子带回来,家属如何感激他,那群人贩子被他一举拿下。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会儿中二病没好完,别介意。”
任苒点点头,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龚屿汐苦笑一声,“我晚上起夜,看到小孩儿的父母坐在我们接待室的长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挖空了一样,突然就意识到,我认为的机会,对他们而言,可能是一生都不愿经历的噩梦。”
这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让龚屿汐瞬间凉了个透。
人是不能这样的。
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可是有谁愿意被人保护呢?如果可以,好多事情,他们宁愿一生都不去经历。
孩子找不回来,这个家庭即便能继续起航,伤痕也在那里了。
即便孩子找回来了,对父母对孩子的伤害,又要多久才能磨平?
疑神疑鬼,相互埋怨,互相指责……这样的家庭,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和睦下去吗?
如果可以,他宁静不要这个“机会”,也要这些家庭这些人好好的,一辈子平安顺遂,不出问题。
“孩子当然是找回来了。多亏这些年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天眼’,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分子。加上那会儿本来就快满实习期了,我没做满,就被丁局叫回来,进了刑侦大队。”
真正做上了他想象中的工作。
但跟各类犯罪分子接触得越多,他就越发觉得,他以为的“机会”,对很多家庭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背后,倾家荡产的、妻离子散的、人到中年失独的、刚上大学被骗自杀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诉说着几个家庭的倾覆。
没人会愿意看到这些。
而且,伴随着科技进步,也不需要他们再像以前那样,花大量的人工去排查,到最后一无所获。
现在各种科技越来越发达,指纹、DNA、虹膜锁定犯罪分子已经运用得相当广泛,各种追踪技术也异常发达,有了层层规范,好多人不敢犯罪。像几十年前那种震惊一时的大案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刑警这个职业,真的就要随着科技发展,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他笑容里有一丝落寞,是那种预见到了被时代抛弃的落寞。
当然,如果真的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些排查机器一起消失不见,对大家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但在那之前,他们这一群刑警还要肩负着除暴安良、保卫人民的重任,让人民群众顺利地过渡到下一个阶段。
他看了看自己掌心,上面一片老茧,看上去好像写满了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一样。
“其实也挺好的。”任苒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来,“如果有一天不需要你再握枪了,那不是你的职业理想实现的时候吗?”
龚屿汐一怔。
是啊,一旦有一天不需要他们再握枪,不需要刑警了,那就是他职业理想最终实现的时候。他一直追求的不就是正义吗?还有什么是比从来没有发生过恶更让他们的职业意义得以体现的呢?
这不是龚屿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终将有一天会被时代抛弃,但却是他第一次没有不甘心,更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任苒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我有的时候也在想,我有一天也会被机器取代。美这个东西,虽然是私人的,但是现在各种大数据分析和私人订制大行其道,即便审美再个人化,却总有智能工具可以定制。那个时候我不是一样要被时代抛弃吗?”
任苒站起身来,白纱裙被风吹起,裙角在空中飞扬:“但后来又觉得不是。如果可以被定制,那还叫艺术吗?艺术难道不是充满了独创性的吗?”
她低下头来轻轻一笑:“所以啊,我把现在的事情做好了,剩下的,管他呢,反正我是最棒的!即便机器再精妙再完美无缺,可人的独特之处本来就在于缺陷,不是吗?”
她的长发在空中飘起,栗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配上她美丽的面容,有种让人不敢直视之美。
龚屿汐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不去看她。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自认为这些年也算是见了不少的美女,可为什么每次一见到任苒心里就怦怦乱跳,而且还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
龚屿汐捂住胸口默默地想,难不成他心脏方面有疾病吗?可是不对呀,年初单位组织体检他一切正常。
他反正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看任苒太好看了,心被俘获了。
笑话。
身为人民警察、国家机器、公平正义的人间代表,他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怎么可能见色起意?
这种事情,只有种花那种傻狗会做。
但他越强迫自己不去想,脸颊就越是发烫。龚屿汐赶紧胡乱找了个理由转移话题:“刚才在屋里不觉得,现在出来了才发现,这个太阳真的有点大哈。”
“大吗?”任苒抬头看了看,已经钻进云里的太阳和自己身上的薄外套,怎么都觉得,“太阳大”这种话不应该从龚屿汐嘴里说出来。
她将信将疑地看向龚屿汐,只见他双手捧心,脸颊升起一片不自然的红晕,她觉得不对:“龚警官,你什么时候……学西施了?”
她那眼神活像龚屿汐还有什么隐藏性别,他被看得毛骨悚然,连忙低头一看。不看不要紧,他一看就立刻把自己的手给放了下去。
任苒指着他的脸问:“你怎么了?你的脸好红,是不是感冒了?”
“没没没……”龚屿汐连连摆手。
但越是这样,任苒心里的疑惑就越大,她伸出手来往他脸上探去:“你是不是发烧了?”
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龚屿汐的额头了,他甚至都能闻到任苒手腕上带出来的那一阵冷香。突然,背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龚屿汐!”
他猛地转头,只见卢飞宇牵着种花,在操场上不停地对他招手:“赶紧的,你儿子要比赛了,别在那儿磨磨叽叽风花雪月了!儿子最要紧!”
“风花雪月”四个字,像四支利箭,狠狠地刺进龚屿汐和任苒的膝盖弯里,一条腿一支,分布均匀平衡,谁也不偏袒,让他们两个差点儿给卢飞宇跪下。
任苒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个动作有些不妥,连忙收回手,一开始是想揣兜里的,可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衣服根本就没有兜,于是只能尴尬地垂在一旁,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龚屿汐看了看任苒,又看了看卢飞宇,眼睛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视线投放的地点,索性到处漂移着,像找不到停车位的车在空中来回转动:“那个……他胡说八道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任苒听了他这话,输人不输阵地小声嘀咕:“我往心里去什么……”
“这不是怕你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本来是龚屿汐的心里话,谁知道一不留神就这么说了出来。
任苒却依然没有察觉到,下意识地回答:“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住了口,原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放的手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连眼睛都好像被龚屿汐传染了“左右摇晃症”,在空中看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定点。
操场上的那个罪魁祸首浑然不知道自己刚才一句话搅乱了一池春水,见龚屿汐依然不下来,继续在那儿扯着嗓子喊道:“喂!要给你儿子找妈,你也先把正事儿办完了行不行—”
“行了!”龚屿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唯恐等下卢飞宇继续丢人现眼,匆匆对任苒丢下一句,“我先下去了,你等下过来。”就像是逃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了阶梯。
龚屿汐一碰到卢飞宇,就颇为不耐烦地一把将种花的绳子牵到手里:“你干吗?”
“嘿嘿嘿……”卢飞宇笑道,“今天这么多的小女警,绝大部分都是慕你名而来,想一睹龚警官的英姿,可不能让人家失望啊。”
“要是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跟任大美女打得火热,一怒之下把你排除在备选老公的名单外,那你岂不是得不偿失?”卢飞宇笑得极其猥琐,“我这不是害怕你一个不留神,因为仇人错过了姻缘,将来追悔莫及,特意来提醒你吗?”
“看,爸爸对你好吧?”卢飞宇扬扬得意地一指自己,跟龚屿汐邀功。
他走上来,搭上龚屿汐的肩膀:“那个任小姐跟你一直不对盘儿,今天这种场合她专门过来,说不定就是存了阻挠你姻缘的心思,咱们可不能让她得逞。”
龚屿汐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卢飞宇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吗?
但很显然,他想用一个如此含蓄的眼神点明卢飞宇,那是相当天真且不现实的。
卢飞宇继续说道:“知道吗?我这一嗓子可不是简单的一嗓子,而是跨时代的一嗓子,完全可以让你龚屿汐在任大小姐面前反败为胜。你一直以来不是说她高贵冷艳吗?今天就让她好好看看,我们人民警察也是不缺人追的,那么多警花,总能挑出一两个不比她差的来!”
卢飞宇一巴掌拍在龚屿汐的肩膀上,豪气干云地说道:“龚屿汐,加油!”
龚屿汐被他拍得一趔趄,马上就不服气了:“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不能跟任苒恋爱还是怎么的?”
这卢飞宇那么大老远就要把他们拆散?
卢飞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一脸惊愕地指着龚屿汐:“你还要跟她谈恋爱?不是你说的她喜欢胡搅蛮缠吗?”他问出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你不怕她放狗咬你吗?”
龚屿汐无话可说!
卢飞宇无视龚屿汐的表情,冲他挑了挑眉:“哥们儿为你着想吧?你们家那个广东菜馆,是不是该备一桌好好请我?”
他一脸嘚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龚屿汐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脑袋里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卢飞宇有毒吧?
卢飞宇被他看得一头雾水:“你看我干吗?哥们儿跟你说的事情,你记住了吗?”
龚屿汐心累地叹了口气,真诚地建议:“你抽空谈个恋爱吧。”要不然长期这么二百五下去,卢飞宇可能就要砸市公安局手里了。
亏本儿的买卖不能做。卢飞宇饭量大,一顿能抵三个人的量,管后勤的曾主任早就看不惯他。要是继续让他这么吃下去,市公安局迟早被他吃垮了不可,还是早点儿找个人过来把他收了,免得他继续祸害同事和领导。
龚屿汐说完就牵着种花,朝训练场走去。
卢飞宇看着龚屿汐的背影,想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眼看龚屿汐越走越远,他在背后跳着喊道:“喂—龚屿汐!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快给我回来—”
龚屿汐理也不理他,只留给他一个优美的后脑勺。
卢飞宇这辈子能娶到媳妇儿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要是继续跟他在一起,没准儿就被他身上的单身狗基因给传染了,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龚屿汐自己心里有鬼,慌里慌张地牵着种花朝训练场走去。种花却还惦记着老远就看见的沾沾,不停地转过头,想再看沾沾一眼。
要是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德行,龚屿汐就要信它了。
他一巴掌拍在种花脑袋上:“行了,就算要当望妻石,你也要先把比赛比了。”
这场比赛本来是没有种花的,它出训练成绩的时候报名时间都过了,但是龚屿汐走了后门,好不容易才把它塞了进去。
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沾沾看到种花的上进心。
龚屿汐带着种花走到位置上,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能不能挽回你家女神的心,就看你的了。”
种花难得没有拖后腿,而是用头轻轻顶了顶龚屿汐的掌心。
它一双漆黑的豆豆眼看向不远处被任苒牵着的沾沾,一瞬间,脸色十分严肃:等着吧沾沾,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嘭!”
一声令下,种花像是离弦的箭一样,甩动满身肥肉,狠狠地冲了出去。
不远处,任苒看到种花一反常态,忍不住轻轻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