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任苒要来,龚屿汐的妈妈早就在家做准备了。
她从自己的妆奁中拿出一条项链,递给龚爸爸看:“这条项链买来有些年头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戴,我总觉得对我来说年轻了些,如今正好有机会可以送出去了。
“当然,她要是不喜欢也可以放那儿等着将来给她儿媳妇。”
她又喜滋滋地转过头对龚爸爸说道:“送完了老公你得再去给我买一条,我看中一条红宝石项链很久了。”
也不等龚爸爸回答,她就又转过头,将那条项链放回首饰盒里,盖起来放好。
龚妈妈挑了一支口红:“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会不会显得太老气了?”
在一旁看报纸的龚爸爸抬起眼睛瞄了她一眼,本想说点儿什么,可又怕打击她的自信心。
打击老婆他倒是不怕的,他怕的是打击老婆过后的后果。
为了避免自己那点儿私房钱保不住,因此,即便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半晌都没有等到老公的评价,龚妈妈不痛快地转过身来看着龚爸爸:“我刚才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不是。”龚爸爸无奈地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今天晚上是龚屿汐带女朋友回来见你,又不是你要去选美,你打扮那么好看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她对着自己的梳妆台挑挑拣拣,“我听龚玥说那个女孩子长得挺漂亮的,我这不是输人不输阵嘛,千万不能给龚屿汐丢脸。”
她是见未来儿媳妇,又不是去见小三,什么输人不输阵?龚爸爸表示,即便是他纵横商海数十年,也依然搞不懂女人心中在想什么。
龚妈妈继续絮絮叨叨:“第一次见儿媳妇嘛,当然得注意一些了。虽说我不像有些婆婆那样,总想着给儿媳妇立什么规矩,但是该有的气场不能丢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龚屿汐眼瘸了,找了个脾气大的回来,那我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的阿姨喊道:“太太先生,屿汐回来啦。”
“回来了呀?我马上下来—”龚妈妈连首饰都忘了戴,刚才精挑细选的那些,瞬间被她抛在了脑后,连忙踩着拖鞋朝楼下跑去。
龚爸爸在后面,看到她把自己刚才说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还保持自己的气场呢,人都没有见到,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龚爸爸摇了摇头,踱着四方步也跟着下去了。
“哎呀,苒苒,阿姨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龚屿汐他又不说,只好让厨师做些苏杭菜,你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龚妈妈边说边用公筷,不停地往任苒碗里夹菜。
任苒一边应着,一边笑:“阿姨,您也多吃些。”
“好的嘞,好的嘞。”龚妈妈上下打量着任苒,越看心里越喜欢。
多体贴的女孩子呀,还知道给她夹菜,真是太难得了。
这个任苒,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天知道她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龚屿汐从小皮到大,她和老公被弄得烦不胜烦,老早就想要个女孩子,文静点儿、听话点儿,那才是父母的小棉袄啊。只可惜后来忙于工作,没有机会。
现在好了,老天爷可能是知道了她对女儿的渴求,让龚屿汐找了这么一个文静的姑娘回来,简直不能再合她的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哪个当妈妈的会不喜欢呢?
龚妈妈越看任苒越喜欢,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花儿来:“苒苒啊,你今年多大啦?”
任苒低下头,避开龚妈妈那热情似火的眼神:“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好二十三岁好,跟我们家龚屿汐年岁相差不大。”她说着,转过头来看龚屿汐,“龚屿汐,你要好好跟苒苒相处哦,你比她大,又是男子汉,要让着她,不许欺负人家。”
她又反过头来看向任苒,脸上表情一变,仿佛刚才虎着脸冲龚屿汐凶的人不是她一样。
“苒苒哦,龚屿汐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骂他。”
“没有没有。”任苒连忙说,“龚屿汐对我挺好的。”
“他对你好那也是应该的,你不用对他太好。我告诉你啊,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要多给他点儿脸色瞧瞧,免得他以为我们女人好欺负呢—”
“咳咳—”龚爸爸轻咳两声,示意自家太太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免得把儿子的老底都揭穿了。
谁知龚妈妈根本不理他,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咳什么咳,你们这些男人本来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你们好了,你们不珍惜,反而要时时刻刻吊着你们的胃口,才被你们放在心上。”
她劈头盖脸地冲着龚爸爸一顿骂,转过头来看向任苒的时候,又把脸笑成了一朵花:“我们苒苒一个人孤身回到国内,又没个什么倚仗,我要是不做她的倚仗,她一个人怎么办哦,我可怜的孩子。”
龚妈妈说着说着就觉得任苒相当可怜,仿佛她是栽在地里没人要、没人照管的小白菜。
龚屿汐对他妈这种变脸速度简直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对他母夜叉一样的亲妈,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都后悔自己怎么没生成个女孩子呢!
小时候那些打白挨了呀,要他是个女孩子,跟龚妈妈撒个娇,说点暖心的话,早就让她不计较了,还挨什么打?
龚屿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越发觉得他以前亏大了。
任苒硬生生地把到了唇边的笑容给抿了回去:“没有。龚屿汐他对我挺好的。我回到国内,他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说起来如果不是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们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龚屿汐都快相信了。他一时之间有片刻恍惚,好像任苒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一样。直到他看到任苒趁着龚妈妈不注意,朝他抛了个媚眼才反应过来。
这不过是任苒说出来搪塞他妈妈的话罢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龚屿汐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酸涩。
明明是他让任苒回家来帮他搪塞父母的,可当任苒搪塞得很好时,他反而失落了起来。
任苒留意着龚妈妈说话,没注意到他脸上那丝微不可察的黯然。她刚才跟龚屿汐抛媚眼儿,也没有其他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跟他嘚瑟一下,哪里会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表情,居然都能勾起龚屿汐的满腹心思来。
“对了,苒苒,你父母做什么的呀?”
龚妈妈话音刚落,就看到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握紧了筷子。即便她跟任苒隔了一段距离,也明显感觉到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僵硬了起来。
龚妈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老公,又看了看龚屿汐。
任苒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试了好几次,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中午龚玥要挟她说的那些话,龚屿汐或许不知道缘由,但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清楚?龚玥既然去查了她,肯定是把她的方方面面都查清楚了的,包括她的身世。
这也是为什么龚玥会让她离龚屿汐远一点的原因。
在龚玥眼中,她根本就配不上龚屿汐。
她怎么忘了?
居然还得意忘形地跟着龚屿汐一起回来,她怎么就忘了龚屿汐的父母一定会来问她这些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时间好像一分一秒都被人有意识地拉得无限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吧,任苒僵硬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了。
她笑起来,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听到龚屿汐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妈,你再问下去就成查户口的了,都是普通老百姓,还能干什么?”
龚屿汐递了个台阶,龚妈妈岂有不踩上去的道理?她连忙点头:“是是是,瞧我都糊涂了,今天见到苒苒太开心,竟问这种废话。”她说着给任苒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苒苒,原谅阿姨。这是我们家厨师的拿手好菜,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要是喜欢吃的话,我就经常让厨师做。”
“哪里的话。”任苒笑起来,文文静静地接过龚妈妈夹过来的小排,借着吃饭的当口儿,就把这个话题不太圆滑地抹了过去。
龚屿汐的父母可能真的把她当作龚屿汐的女朋友,对她几乎是无微不至,还盛情相邀她留在龚家。这些都被龚屿汐挡了回去,任苒松了口气。
龚屿汐妈妈这副热情的样子,她真的很难招架,加上自己实在是心里有鬼,越发不敢在龚家停留。
还好龚屿汐跟她一样,可能唯恐任苒在他父母面前留的时间太久,破绽越多,因此借口要去过二人世界,带着她逃之夭夭。
龚家的别墅坐落在半山腰,这里一片苍翠,树木掩映,走在青石板路上,隐约之间,树木的馨香扑鼻而来。要在闹市当中寻找这么一个清静的地方,实在是不易。而这份闹中显静,恰恰彰显出了主人的身份和财力。
“那个……”从他俩出门开始,龚屿汐就一直欲言又止,如今都走了一段路了,总算是起了个头,“今天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我妈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坏心眼儿。”
“怎么会。”任苒偏过头,夜风从车窗灌进来,扑面而来的清新香气劈头盖脸地朝她和龚屿汐涌来。
她的声音里,似怅然似感激似感慨:“你父母性格都很好,尤其是你妈妈。”
龚屿汐的家庭有着她这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嗐。”听到她这么说,龚屿汐反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妈这个人吧,一直都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可能是因为我太烦了,所以对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特别有好感。”
任苒外表挺能唬人的,不熟悉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实际上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加上她长得好看,长辈见到她自然就先生了几分欢喜。
龚屿汐把后面的话补全:“别说你今天晚上是以女朋友的身份来我家的,就算你跟我是普通朋友关系,我妈也会对你这样热情的。”
这话说完,龚屿汐又后悔了。什么叫就算跟他是普通朋友关系?难不成现在任苒跟他还有别的什么关系吗?
任苒倒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不对劲儿,正好龚屿汐因为有话跟她说,把车子停了下来。她看着车窗外的漫漫夜色,说道:“挺好的,当你的朋友也挺好的。”
“那可不。”龚屿汐有意活跃气氛,把一件相当普通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卢飞宇跟我几年大学同学,经常到我家来蹭饭。我妈见了他,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喜欢得不行,总觉得他哪儿哪儿都比我好,后来发现卢飞宇比我还不爱干净,当场就嫌弃得不行。
“还有我们队里那几个年轻小伙子,跟我前后脚出来的,我妈见他们平常也是皮得不行,也嫌弃。”
虽说是嫌弃,但也是关心居多,就好像丁局对他一样,总是恨铁不成钢。
龚妈妈嫌弃这群年轻警察,看他们总像是看自己的子侄一样,她对龚屿汐都是嫌弃多于爱护,对他同事也是如此。
任苒被他的这种说话方式带动,情绪也高昂了一些:“你不知道吗?对于妈妈来讲,喜欢的永远是那些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小孩。你们刑警队,听你这口气,从上到下都是一群不爱干净的泥猴子,她会喜欢你们才怪。”
这话简直令人无言以对,加上他自己之前也爆料过卢飞宇不爱干净。
此刻山间夜色正好,一层浅浅的月光浮在任苒的眼底,让那双灵动的眼睛多了几分涩然。
她颇有些怅然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猜到你家庭关系和谐,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和谐至此。
父慈母爱,并不因为身居高位而有所改变,而早在彼此把对方选定为人生伴侣的那一刻,就已经下了相携一生的决定。即便是后面历尽风霜,也没有任何的动摇。
“我以前就听说你爸爸在外面风评很好,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龚屿汐琢磨了一下她这话,立刻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他那副疑惑的模样,任苒见了轻轻一笑,眼底尽是涩然:“我的家庭跟你的家庭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也不怪你堂姐今天中午见到我会如临大敌。”
的确,像她这样的家庭,怎么拿得出手呢?
龚玥自认为是见惯了名利场里的各种攀附,要让她相信自己对龚屿汐毫无此心,龚玥根本不会相信。
中午龚玥说的那番话,未必就是说出来故意攻击她的,而是龚玥就是这么想的。
任苒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说道:“我虽然从小长在国外,但是我父母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人,他们是偷渡过去的。”
龚屿汐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任苒这浑身的气派,若说她不是千金小姐,恐怕都没几个人相信。谁知她的家庭原来是这样……
任苒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没有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激情之下才在一起,后来又因为贫困,离不开彼此,勉强结成家庭。即便是这样,在一起生活也并不平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甘心,总觉得离了对方能够找到更好的,却偏偏又离不开对方,因此将沉沦底层的郁闷和痛苦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的,幸好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他们都没有别的孩子,否则,我今天能不能站在你面前,都还是未知数。”
跟龚屿汐比起来,他就像是此刻山间的大树,享受尽了所有的阳光雨露。而她,就好像树下的苔藓,生长在幽暗处,从未有机会像龚屿汐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接受自然的恩赐。
在怨恨那个家庭的同时,任苒也会生出一丝侥幸来。如果不是阴错阳差,恐怕她连见到这个世界的太阳的机会都没有。
“可能也正是因为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加上离婚又离不了,年岁渐长,终于认命,甘于平庸。可即便是这样,我父母感情也并不好,吵架打架是常事。我不喜欢狗,怕它们,是因为我从小就在流浪狗的包围中。
“身处底层的,不管是人还是狗,都有种穷途末路的凶恶。一见到比他们软弱的,就会一拥而上,将对方拆骨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