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记得他吗。”
邢瑞林看着云庭红肿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他做的有些事情还不能公开,为了保护一些其他同志,也为了保护你和孩子。但是你记得,我记得,只要你我记得,就是有人记得。”
邢瑞林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云庭的肩膀:“所以,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沈逸的名字总有一天能写在阳光下。”
*
邢瑞林是来带云庭走的,几天前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同法国人彻底撕破脸,租界很快沦陷了。
这里不再是孤岛,日本人已经踏进了租界的土地。
云庭收拾好东西,邢瑞林抱着孩子,他要把云庭送回哈尔滨去。
出门时,云庭就听见远处有隐隐的枪声。租界里人群慌乱,就像四年前人们拼命涌入租界一样,现在,人们又要疯狂的逃出去。
1941年与1942年交接之际,这里没人有心思过年。
云庭匆匆跟着刑瑞林走着,来不及多看几眼她和沈逸只住了一年多的家。
就快到码头了,这里人很多,不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的人很多都选择回老家去。
这时,前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响。
云庭突然觉得眼前有火光闪过,一颗子弹向她飞来。
刑瑞林侧身刚要揽过云庭,可无奈他抱着孩子,没能及时出手,那颗子弹打在云庭身上,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深红色的血液从云庭身体中迅速蔓延出来。
刑瑞林赶紧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按住云庭的伤口,大声的喊她的名字。
“云庭!云庭!”
邢瑞林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腿上,迅速脱掉自己的外衣,他用力一扯,把衣服撕成布条,死死的捆住了云庭的伤口。
云庭一开始还能听见刑瑞林的喊话,但是逐渐的,她开始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沉去,像沉入温暖的被窝里。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她并不怕死,但是,她怕她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再记得沈逸,她怕死后,沈逸的身份将永远无法公开,他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再有人记得。
更何况,她和他,还有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就没有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
想到这云庭的眼角流出泪来,她的血快流干了,这是她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水分了。
感到泪水划过自己的脸,落在了耳后,云庭却突然轻松起来,虽然没人记得,但是沈逸做到了他想做的,他所爱的这个世界,终究会因为他的努力而变成他希望的样子。
云庭知道,这已是胜利的前夕,几个月前苏联红军实行的战略大反攻,敲响了德国法西斯末日的丧钟。而这次日本疯狂的发动太平洋战争,无疑是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离沈逸所希望看见的那个世界,不会远了。
他们的孩子,会看到那个世界。
云庭庆幸自己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云庭在英国的时候曾去听过理科的课程,所有物理规律,她最喜欢物质守恒定律。
物质守恒,物质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从一形态转换成另一种形态。
人死后也不会凭空消失。
人体内的水分会回归大气,人体的有机物会渗入土地沉入海底,会被细菌分解成养分,会重新回到食物链里。
人死后,会化作人间的风雨。
人死后,会藏在人间的草木里。
沈逸会化作人间的风雨吗。
那么他也能看到的。
北到漠河的一片雪花,南至群岛的一粒沙砾,他能看到。
早起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摊子,夜晚伴着吆喝声的馄饨担子,他能看到。
春天的风筝绳,夏日的冰西瓜,秋风下金光的银杏树叶,从此以后,大雪下的这片土地上缺席了百年间的美好。
沈逸都能看到。
想到这,云庭终于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也不再想哭了,她微笑着,终于融入了那道温暖的光里。
第40章
1977年,十年动荡终于过去,改革开放的前夕,中国又一次展现了他蓬勃的生命力。
陈岁已人过半百,今天她受邀去参观上海某旧址,之后她要作为指导,参与制作一款电视台的节目。
接机的年轻记者很热情,陈岁年岁已高,电视台本想安排她休息一晚,明天再开始工作。
可是陈岁坚持今天就去,其实时隔多年,陈岁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她的记忆。
于是她们驱车来到陈岁那个曾经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栋淡蓝色的建筑,数十年来的风吹雨淋让浅色的墙皮有了些许脱落,漏出了里面深红色的砖。
旧址的接待人员早就等在了这里。
走过那道铁门,芬芳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这并不是陈岁是记忆中的气息。
不过陈岁倒是很高兴能在这里闻到花草清香,她看着院子里原来的空旷广场已经被修建成青草地,轻轻笑笑:“我们从哪里开始?”
“这里是您老来过的地方,在您老面前我就显得卖弄了,这样吧,您带我们参观,也好让我们学习学习。”旧址的负责人十分客气,他打心里佩服陈岁这一辈的人,他边说着,不忘自我介绍:“我姓李,您叫我小李就行。”
陈岁点点头,迈步向大门走去。
走过宽阔的院子,走进气派的大门,走在幽深的走廊,陈岁看着一个个办公室都被刷上了新白漆。
陈岁一路走一路给他们讲着曾经的故事,书店的故事,报社的故事,他们当时为什么来到这里,陈岁一一给他们讲着,陈岁很高兴他们没有被遗忘,渐入佳境话也多起来,说道沈逸和
九公子的趣事,年轻的记者笑的前仰后合。
终于走到了尽头,一道血迹斑斑的铁门封住了路,陈岁的脚步停留下来。之前轻松的气氛似乎正在淡去。
小李知道陈岁曾经经历过什么,他忙道:“陈老师,这之后就是保留旧址原样的真正旧址了,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直接跳过这里去二楼。”
陈岁看着那道铁门,想到了当年只有21岁的自己,21岁的她有勇气走进去,如今,她也依然有勇气去面对那段回忆。
“打开吧,这才是真正值得介绍的地方。”
小李摸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走进铁门,还有一道木门。
打开木门,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里,才是真正的,血淋淋的历史。
还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小屋子,一个实木桌子,两把雕花的椅子,铁栅栏里,挂着满墙的刑具。
地面是泥泞的,那墙上不知多少人的血糊了多少层,锈迹斑斑里埋藏着多少到死也没有说出的秘密。
那个木头桩子上,皮质的手铐垂下来,也是一样的满是血迹。
整间屋子,看过去是满眼的锈红色,最惊人心惊胆寒的是,某一个刑具上,竟然挂着半截人皮。
年轻的记者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惊了。
“别害怕,孩子。”陈岁关切的看过去,她拉起小记者的手:“当时我在这里,也有人告诉我不要怕。”
年轻的记者并不是矫情的人,她只是一时震惊于当时的惨烈与残忍,她作为一个记者是受过
高等教育的,她早就知道战争不是儿戏,但是她生于和平年代,一时间真的直面这些,确实难以接受。
短短一分钟,她的情绪从生理不适到震惊到恐惧,现在又转换成了无限的感动与哀思。
陈岁看着眼前这里,想起沈逸,想起自己,想起陆怀南牺牲前与自己的对话。
她的心情,一时也难以平静。
三人沉默了许久,陈岁终于率先开口,她指着那个行刑的椅子:“当年,我就坐在那里。”
“陈老师。。。”
年轻记者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我没受什么罪,孩子,我没受什么罪…”陈岁的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她早就看见了那半截人皮,那上面有一块红色月牙形的胎记,那分明就是……
陈岁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时隔多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青春洋溢的小女孩时期,她当年得知沈逸牺牲的消息,也是这样的感觉。
没想到啊,她没想到,尽管当年刑瑞林的来信中说到了沈逸是受尽折磨而去,但是她没想到沈逸竟是以一种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的。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负责人小李没去打扰她,而是走了出去,到楼下的自动售卖机买了两包纸巾。
陈岁握着年轻记者细嫩的手,她的手跟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细腻,柔滑。
陈岁的手颤抖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孩子,孩子,珍惜。”
年轻的记者也跟着流眼泪,听着陈岁的话不住的点头。
陈岁本没想向他们说出那块人皮的事,但是她走到楼下的牢房,看见了那一排字,那是沈逸说过的话:
如果没有月亮,我就做萤火虫。
陈岁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她带上眼镜,看见这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排小字。
替爸爸,看看这新世界吧。
陈岁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
陈岁立刻会意了最后这排小字是写给沈雨行的。
他死前知道他有了一个孩子。
他想活,他想好好生活。
他想要活下来亲眼看看这个他希望看见的世界,想亲眼证实他没有白白付出。
他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啊,却选择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尽折磨而去。
他死前都没能看见未出生的女儿一眼,他得有多想看她一眼。
这一次,陈岁蹲下来泣不成声。
过了许久,小李才把她扶起。
情绪稍微平静,陈岁终于缓缓开口讲起沈逸的故事:“我们是1937年在上海的法租界认识的,那时我正回报社送相机,而他刚刚回国……”
年轻的记者一边听一边哭一边把重点记录下来,等陈岁讲完,泪水已经打湿了半边笔记本。
“最后,他就是在这里走的,他离开那天,是1940年的9月16日,中秋节,但是他永远无法与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团聚了。”
这会陈岁平复了下来,她平静的讲述着,倒是没再掉眼泪了。
“他的身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红色的胎记。
这几个字从陈岁嘴里平静的说出来,却听的小李和年轻的记者心惊肉跳。
“陈老师,你刚才。。。”
小李不知道陈岁刚才是否看清了那半截人皮,怕自己冒失说出来再给陈岁带来刺激。
年轻的记者更是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陈岁看着她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年轻时的云庭。
陈岁闭上眼睛,点点头:“是的,很有可能是他。”
41年租界沦陷后,日本人杀了陈岁的父亲,正要离开上海的她在港口遇见了刚被枪击的云庭,陈岁给云庭输了血,云庭得以活下来。后陈岁跟随云庭与邢瑞林去了哈尔滨。
云庭回到哈尔滨后,搬回了自己原来的家,她没有再嫁,自己带着孩子,沈逸家就在她家隔壁,沈家人把云庭看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沈逸的母亲和大哥都是很开明的人,沈母早年丧偶,她知道独自带孩子生存的不容易,曾经劝过云庭再嫁,沈家可以作为云庭的娘家。
云庭长的好看,个人能力也好,性格又温和,尽管有一个孩子,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娶她,但是云庭都拒绝了。
她的沈逸,在她心里,无人能及。
其实云庭这些年过的还算可以,她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尤其回到哈尔滨后,孩子渐渐大了,她表面上就很少再显露出悲伤了。
她的悲痛深埋心底,因为孩子,也是因为她一直记得最后一天,沈逸对她说的那句以后要多吃一点。
沈逸那个时候已经决定要走了,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成了这一句。
云庭不能辜负沈逸这最后的心意。
陈岁刚到哈尔滨的时候与云庭同住,后来延安鲁艺搬迁至东北,邀请陈岁去工作,她就搬去了学校给她安排的住处。
她在高校期间,还推荐了李良辰来此工作,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后来1958年这所高校再次搬迁重组,李良辰跟随高校去了沈阳,而陈岁认为自己的专业不再适合重组后的鲁艺,就换了单位去了杭州。
陈岁这一辈子没有结婚,三十多年前她二十二岁时与陆怀南的一次对话改变了她终身的命运。年轻时,也有不少人追求过她,但是她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总不如陆怀南的坚定明亮。
这一辈子她孑然一身,反而没什么牵挂,她一直与云庭保持着密切联系,退休后,每逢夏天,她就去哈尔滨与云庭同住。
陈岁没有在上海停留太久,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她去了之前常去的老大昌,她来之前说好要给沈雨行的孩子带一块奶油小方。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沈雨行都有了一儿一女。
一代人又一代人,日子过的真快啊。
陈岁拿着给沈雨行的两个孩子买的礼物,刚到机场,就接到了那个年轻记者的电话。
“陈老师,我刚知道您今天就走,我现在开车送您去机场。”
“谢谢你孩子,不过我已经到机场了,不麻烦你了。”
“哦…陈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说。”
“这期节目的专题题目,您有没有好的建议,不急,您可以慢慢想,我们制作还需要一个星期。”
陈岁却很快回答了她:“就叫,萤火吧。萤火,是他灵魂的光芒。”
第41章 番外一 沈逸给云庭的一封信
云庭吾妻。
在写这封信前,我迟迟不想落笔,我万分希望这封信不要被交到你的手里。
如果你已经打开信封,展开信纸,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云庭,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是与你在一起。
小时候穿着花裙子的你。
长大后身穿白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