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咬着牙说:“那你就,试试。”
*
凌晨三点半,沈逸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里,身上的各种刑伤让他难以入睡。
潮湿墙壁的顶端,悬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清冷的月光透过它照在沈逸身上,沈逸向上看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月亮。
沈逸很高兴能看到月亮。
今天的审讯长达三个小时,沈逸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但他依然为能看见月亮而感到高兴。
他把文件送了出去,他守住了秘密。
倘若他现在死去,他可以坦荡的去见陆怀南了。
只是…
沈逸的目光迎着月光,那月光似乎被雾气笼罩着,显得有些潮湿,并不透亮。
沈逸看着月亮,在心里跟云庭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在墙上写起来。
失去指甲的指尖刚在粗糙的墙壁上摩擦,又疼出一身冷汗,沈逸咬咬牙,不去理会尖锐的疼痛,继续写着。
第38章
百乐门里,装修的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吧台摆着各色好看的鸡尾酒,舞女和各路客人在舞池扭动着,暧昧的灯光下,整个场馆充斥着灯红酒绿的气息。
不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总能恢复到原来的生气。
吴四宝是百乐门的常客,李良辰没费什么力气,就在这等到了他。
吴四宝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舞女跳着舞,他的目光盯在舞女漏出来的白净后背上。五彩斑斓的舞台光映在他脸上,他笑的满面油光。
李良辰走了过去:“四哥。”
吴四宝抬起眼皮:“呦,这不是九公子吗?您这尊大佛今天怎么有兴致来找我聊天?”
吴四宝自己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看不起李良辰一个男人擦脂抹粉,所以说话阴阳怪气。
“四哥,您看看这个。”李良辰开门见山,把季云卿的字条递给吴四宝。
吴四宝打开了字条,皱眉看起来。
青帮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欺师灭祖,在一个团伙里,师傅有着绝对的权威,师傅要你帮忙你自然也不能不帮。吴四宝虽然已混成76号保安队副队长,但是他的本质就是个流氓,靠的还是青帮里的弟兄,他知道没了手下这些人干活,日本人根本不会搭理他,所以青帮的规
矩不能破。
季云卿虽然死了,但是规矩不能破,起码表面上还不能破。
李良辰知道他的话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说:“四哥,移步去我的屋子坐坐?”
吴四宝站起来,跟李良辰上楼了。
进了屋,吴四宝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下,他翘起二郎腿,皱着眉,似乎很不耐烦:“什么大事犯得着惊动我师父的字条?”
李良辰说:“四哥,能不能让我去76号见一个人。”
“你说什么?”吴四宝震惊不小,当即站起来就要走。
“四哥四哥。”李良辰忙堵在门口:“小人物,你们处理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就见其中一个,又不带出去,不会给四哥添麻烦,您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您师傅的面子上。”
现在没旁人看着,吴四宝拿着那张字条,伸手撕成了碎片:“人都死了,还有什么面子?”
白纸片被撕的稀碎,散落一地。
李良辰咬咬牙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拽着吴四宝的衣角:“四哥,我就求您这一回。”
吴四宝见李良辰不依不饶,问:“见谁啊。”
“叫沈逸,前两天刚进去的。”
沈逸,吴四宝没听说过,看来确实是小人物。
“人死都要死了,有什么好见的?”
“就是临死前想再见兄弟一眼。”
吴四宝:“说实话!”
李良辰思忖一下,说了实话:“我这个兄弟命苦,进去前媳妇刚怀了孩子,他不知道,我想去给他送个信。好歹,让当爹的给孩子起个名字。”
吴四宝盯着李良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相信了李良辰的话:“就这事?”
李良辰跪在地上,仰望着吴四宝:“就这事。”
“这事嘛…”吴四宝托着下巴,故作思考状。
李良辰见吴四宝有松口之意,赶紧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六根金条,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
吴四宝这种人,有奶便是娘,并不是诚心给日本人办事,为了钱能汉奸能当,祖宗能卖,当然也能为了钱办别的事。
看师傅的面子办不了的事,看钱的面子或许能。
76号日本人并不多,吴四宝上位后,把自己的三百余名青帮弟子都安排进了76号,里外里不少他的人,现在夜深人静,关押沈逸的牢房离他的办公室不远,把李良辰带进去,倒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吴四宝叫了个手下开车,李良辰藏在车后,门口的日本哨兵见是吴四宝并没有严查,例行公事看了一眼通行证,就放行了。
到了吴四宝的办公室,吴四宝说:“把衣服脱了。”
李良辰一愣。
刚才那个开车的手下接着说:“怎么?不乐意就回去,你要是带进去点什么东西,第二天犯人死了我们还活不活?”
“不带不带,就是临死前再见最后一面。”李良辰一边陪笑,一边开始脱衣服。
直到脱的就剩下个裤衩,李良辰不动了。
“脱啊,脱干净。”
李良辰咬咬牙,把裤衩也脱了。
“啧,这唱戏的是白,跟个娘们似的。”吴四宝对开车的手下说。
那个开车的手下对李良辰上下打量起来:“是啊,四哥,你看他这屁股。”他说着,还上去捏了一把:“呦,挺嫩的。”
吴四宝一边剔牙,一边说:“我之前听说有人专门好男色,我之前还不信,看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可能。”吴四宝说着咂巴着嘴“这男色,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试没试过?”
“四哥,您净拿我开玩笑,我哪试过。”那个手下看着李良辰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不过,估计没有娘们水儿多。”
一听这话,吴四宝裂开嘴乐了。
李良辰暗自咬牙眼眶发红。
“呦,要哭啊”那个手下更乐了:“看来他可比娘们水儿还多。”
吴四宝和那个手下哈哈大笑。
吴四宝笑够了,给他扔过来一套破囚服:“穿这个。”
*
李良辰知道人进了76号不会有什么好样子,他来之前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他看见眼前的沈逸,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逸哥。”李良辰说:“我来看你了。”
沈逸没想到自己还在这见到李良辰,他看着李良辰轻轻笑了:“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李良辰轻轻摸摸沈逸的手,哭着说:“疼吧。”
“现在不大疼了。”沈逸条件反射的往后缩了缩手,说:“云庭怎么样,你把信给她了吗?”
“她很好,但是信我还没给她。”
李良辰带着哭腔对沈逸说:“云庭怀孕了。”
李良辰的声音很小,但是这话听在沈逸心里,无疑是一声巨响。
沈逸抬起头,眼中竟然闪烁着一道光:“真的?”
李良辰点点头:“嗯,两个月了。”
两个月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逸想到两天前云庭开心雀跃的样子,原来,云庭要送自己的中秋节礼物,竟然是一个孩子。
幸好自己给她买了一个留声机。
他怎么会亏呢。
沈逸扬起头,看着那个方方的小窗户透下来的一点月光,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李良辰从来没有见过沈逸掉眼泪。
沈逸抬手擦掉眼泪,手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迹,他没有说话。
李良辰拍拍沈逸:“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沈逸曾经幻想过给孩子起名字的场景,那一定是他和云庭抱着字典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字,那场景一定幸福极了。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沈逸根本来不及多想,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睛思考了起来,千千万万的文字在沈逸脑海里闪过。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沈逸的脑子里在一瞬间就充满了各种词汇语句。唐诗,宋词,成语,这些唯美的,壮丽的词句在沈逸眼前一一浮现。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筛选。
时间仅仅过去几秒,沈逸睁开眼睛:“就叫,沈雨行吧,下雨的雨,行走的行。”沈逸看着李良辰轻轻笑了,那笑容像一汪春水一样温柔,沈逸又说道:“男孩女孩都能叫。”
李良辰点点头,他看着沈逸的样子,眼泪刷刷的往下掉:“逸哥,值得吗?”
“我原来以为云庭能看到,你能看到,现在,孩子也能看到。”沈逸还沉浸在幸福的思绪里,他轻轻笑着:“值得的。”
李良辰走了,沈逸陷入一种诡异的情绪里。
他在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悲痛中被来回拉扯着,他忍不住陷入对云庭和孩子的幻想中,忍不住去想那初生婴儿的娇嫩的小手,按照日子,孩子出生应该在端午前后,他想云庭应该会给这双小手也带上五彩绳。
他幻想他和云庭抱着孩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给孩子讲故事。
要是夏天,云庭会煮绿豆汤,汤匙碰碗响叮当。
要是冬天,他会做糖葫芦,就用自家山楂树的果子,裹一层薄薄脆脆的糖。
要是女孩,就带她听春日雨,看水珠滋润大地吐新芽。
要是男孩,就带他打雪仗,看一片辽阔大地白茫茫。
到了中秋,可以偷闲在家,三人温酒饮茶诉佳话。
到了过年,就有了借口放炮仗,带孩子看爆竹落得一片红。
孩子小时候,要看他蹒跚学步,教他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孩子大些,便要带他读书,教他灯火纸窗修竹里,读书声。
沈逸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惊喜中:他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他想看孩子出生,他想看孩子长大。
他想听孩子叫他一声爸爸。
他想捏捏孩子的小脚丫。
他想云庭,他想回家。
他曾想过抗日胜利后,他就回到哈尔滨去,和云庭好好过日子。
但是…
没有自己,云庭一个人,怀着孩子可怎么生活啊。
第39章
几天下来,沈逸已经被折磨的只剩半幅残躯。
林业生这次精准的找到了沈逸的痛处:“说了吧,说了,回家去,看看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
沈逸的意志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低垂着头,意识模糊,只是妻子孩子这几个字,让他有了一些反应。
林业生继续说:“你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你的妻子不能没有丈夫,这个世道,你死了,她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林业生循循善诱:“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她们考虑吧。”
沈逸的眼中流出泪来,他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想,他多想回家。
他多想可以守着云庭守着孩子。
可是可是…
他没有办法。
他拼尽全力,最后却连此生挚爱都没能守住。
他终于陷入了自己最害怕的那种境地。
对不起。
沈逸在心里对云庭说。
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沈逸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绝望和无力。
沈逸只是哭着,没有说话。
他沉浸在无尽的悲伤里,无法自拔。
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他用一生去争取的世界。
不过好在,云庭和孩子,可以在他所希望的那个世界里,好好生活下去。
他不亏的。
为了那个世界,为了云庭,为了孩子。
他都不亏。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逸不再悲伤了。
1940年,9月16日,中秋节,沈逸没有等到云庭送给他的礼物,他带着他的信仰带着他的希望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深爱的家人,离开了他深爱的人间,也离开了他喜欢的月亮。
*
一年后。
邢瑞林找到了云庭,给她讲述了沈逸临死前的事。
云庭听着这一切,从一开始的平静到浑身发冷,泪水一颗一颗的落下来,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刑瑞林。
刑瑞林继续说道:“其实,到后来,他们已经意识到了没有办法从沈逸这里获取情报,但是出于某种不甘或者说嫉妒的心理,他们还是继续折磨了他整整三天,直到他离开”,说到这里,刑瑞林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他们嫉妒他,他们嫉妒我们,他们嫉妒沈逸拥有的顽强意志,他们嫉妒我们拥有的坚定信仰。”
听到这,云庭心如刀绞,她咬着嘴唇摇着头,泪水如注般流下来,云庭擦了一把眼泪,她觉得她不应该哭,她的沈逸光明磊落,她的沈逸铁骨铮铮。
他披荆斩棘的走在风雨里,他是为国捐躯。
她不应该哭的。
可是眼泪啊,却一次次充盈了云庭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流淌出来,云庭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她双手捂着脸,哭的一颤一颤。
她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几缕发丝随着她的身体轻轻颤动,她的裙摆落在地上,沾满了天台的灰。
刑瑞林没去安慰她,只是看向远方,放任云庭哭着。
远处的天空雾气昭昭,半轮日头散发着惨白的光。
云庭哭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值得吗?”
“值得的。”
刑瑞林把目光从远处的天空中收回来:“沈逸的守口如瓶给文件换来了充足的转移时间,让日本人更加深信不疑,从而使资料得以顺利发挥作用,他的罪没有白受,他凭一击之力保住了很多同志的安全。当然,改变整体战局靠他自己是不可能被扭转的,但是像沈逸这样的人,中国还有千千万万个,他们像沈逸一样时刻准备牺牲,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白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