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手下架起陆怀南，把他往刑场拖去。
这几天陆怀南一直在牢房里，不见天日，现在到了刑场上，阳光明媚，秋风阵阵，纵然是要赴死，陆怀南依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
他受了伤，一条腿已经不能站立，但是他挣脱了架着他的两个人：“松手吧，我能站住。”
他靠着另一条伤的不那么重的腿勉强自己站立着。
陆怀南平静的站在那里，林业生问：“临走，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陆怀南抬头看着天空，临近秋天，天空似乎都更高远开阔了，蓝天白云，此时此刻他甚至还能听见远处黄浦江涛涛江水流淌的声音。
他向着北面看看，那是他故乡的方向，他说：“江山的秋色真美啊。”
林业生一挥手，枪声在陆怀南的身后响起，陆怀南倒下了，倒在了江山的秋色里。
*
翌日清晨，沈逸在报纸上看到了陆怀南牺牲的消息。
与张易之牺牲时的难过和苏鸿牺牲时的愤慨不同，对于陆怀南的死，悲伤之余，沈逸还意外的感到很平静。
他不是不悲伤，但是这种悲伤并不是来势汹涌的潮水，能让人措手不及，也不似席卷而来的漩涡，能让人深陷其中挣扎不出。
这种悲伤绵长而缓慢的流进沈逸心里，不会一下把他的心绪填满，却又时时刻刻宣示着自己的主权，提醒他他正沉浸在悲伤里。
这种悲伤让沈逸想到哈尔滨老家冬天的荒地，那是一片寒冷烟雾笼罩下的荒凉。
沈逸坐在报社二楼，陈岁一时半会儿不能来上班，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人坐在这里沉思。
这间小屋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张易之走了，苏鸿走了，现在陆怀南也走了。
沈逸忍住了哀思，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他得自己想办法把文件送出去。
沈逸不敢写计划，他怕留下证据，所以只能在自己脑子里思考这些事。
沈逸想了很久，终于想好了。
想好这些，他坐下来，提笔写了三封信。
文件耽搁不得，刑瑞林的船今天就到汇山港口，错过了这次机会，把文件送出去就更难了，这次沈逸不得不擅自行动。
写好信，沈逸去了李良辰家。
演艺人员昼伏夜出，沈逸到的时候，李良辰正睡的迷迷瞪瞪。
“逸哥？”
沈逸说：“跟我走，我有话要对你说。”沈逸拽着睡眼惺忪的李良辰就往外走。
二人回到报社，李良辰都没有太清醒。
“明天你帮我办个事。”沈逸说：“去帮我送个东西上船。”沈逸递给李良辰一张船票：“这个你拿好。”沈逸拎起一个箱子放在桌子上。
看见这个箱子，李良辰眼睛一亮，终于彻底醒过来：“这不是我的箱子吗！你啥时候拿的。”
“就刚才。”
“你拿它干啥？”
“让你把它送给别人。”
“送给别人？！这是我师父我留给我的，我还要留着呢！”
“用你箱子的暗格送点东西。不是你说的位卑未敢忘忧国？这么一点牺牲都不肯。”
沈逸把箱子一推：“算了，还你，你不愿意我再找别人。”
“哎，别别别，”李良辰一把按下沈逸的手：“送什么？”
“具体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是几张纸就行了。”沈逸把手放在李良辰的手上，正色道：“其实明天让你帮忙的事，不是太安全，你好好想想再…”
李良辰拍拍沈逸的手：“愿意的。”
沈逸拿出两袋牛皮纸的档案袋，把其中一份连同一封信一起放进李良辰的箱子夹层里，那木头夹层设计的严丝合缝，扣好后根本看不出来，沈逸说：“明天下午四点，你去汇山码头。”
沈逸指着一张字条，那上面有邢瑞林的铺位号，沈逸知道李良辰听不懂带英文的号码，所以指给他看：“你记住这个号码，上了船就把这个箱子给这个位置上的先生，他中等身材有点瘦，年龄四十出头，左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颗痣。”
沈逸想想觉得还是不保险：“你见到他，想办法跟他套近乎，然后问他云庭的生日。云庭的生日是四月十六日。你确定了身份再给他，然后你就正常下船回家就可以了。”
沈逸继续说：“现在进港口要检查行李，明天我们一起去，我走在你前面，我会拿着另一份假文件，他们发现我，肯定要乱一阵，但是你不要慌，你要走过去正常让他们检查，你的这个箱子正常也是查不出来的。”
“那你干啥不拿着这个自己去？”
“我要给他们送份假的去。”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
“我拿的是假的，只是封面一样，只能制造一时的混乱，他们认真看完就会发现是假的，就会放了我，所以明天给你的时间不多。”
沈逸想了一下又说：“但是你拿的是真的，你万一被发现，把箱子扔进海里，宁可销毁，也不要让它落入日本人手里。所以我说这件事不是太…”
李良辰打断了沈逸的话：“别说了逸哥，这本来就不应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李良辰这话自己提醒了自己，又问：“为什么找我，陆怀南呢？”
“老陆走了。”
“走了？”
“牺牲了。”
“哦…”李良辰觉得心里一空：“他就是为了这个事？”
沈逸点点头。
沈逸又掏出两封信封：“明天我万一被抓进去，你就把这两封信给云庭，一封是给她的，一封让她邮给我家里。”
李良辰走了。
其实沈逸知道自己明天应该是回不来了，他拿的那份所谓假文件其实也是真的。
但是是删减版。
沈逸保留了部分已经失去了实效性且本来就是日本人自己的资料部分，还有一部分已经牺牲了的人的资料，改的八分真两分假，就放在他自己那份里。
日本人并不知道这份文件里都有些什么，只知道有一份文件，明天沈逸把这份以假乱真的文件给他们送去，查找对正也需要时间，所以一时间日本人不会发现出有什么问题，这件事，起码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就算后来日本人反应过来，刑瑞林也早就走远了。
第35章
下班后沈逸烧掉了写给李良辰的字条，看着火焰在铁盘里跳跃，沈逸锁好报社的门，去陈岁家里看了她。
陈岁的父亲经历了这么一次，不放心再把女儿单独放在外面，所以伤势刚一见好，就把陈岁接回了家里。
见沈逸来，陈岁的父亲倒没有阻拦，他知道女儿这两天心神不宁的惦记的事大概跟沈逸有关，他对沈逸说：“她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你去楼上看看她吧。”
沈逸放下给陈岁带的水果，上楼了。
陈岁的双手缠着白纱布，闭着眼睛靠在床上，她回来快两天了，伤势有所好转，但是情绪依然很低落。
一方面她担心文件的下落。
另一方面，目睹了陆怀南的惨状让她短时间内难以释怀。
沈逸推门进来，陈岁睁开疲乏的眼睛看向他。
“你怎么样。”沈逸问道。
陈岁没有回答沈逸的问题，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霞飞路。”沈逸随便拉了个凳子坐下来，知道她现在的心思：“你在里面，见到老陆了？”
听到沈逸的话，陈岁悬着的心放下来，她点点头，说：
“他在里面，与我说了一些话。”陈岁给沈逸讲述起来……
“先秋独早凉，你是通过这句话猜到的信息？”
“嗯，飞阁青霞里，先秋独早凉。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但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句话在当时那个环境下，显得…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而且当时在那里，他似乎是刻意对我摊露身份，这并不应该，但是直到我告诉云庭，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想传递什么信息，我就是想试一下。”
沈逸点点头，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
“我进去的第三天。”
心定下来，情绪便开始肆意蔓延，说到这，陈岁的眼眶湿润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我…”
陈岁想到陆怀南浑身是血被刺穿锁骨挂在木架子上的样子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沈逸看着陈岁发红的眼眶，还是开口告诉了她：“老陆牺牲了。”
陈岁的眼泪终于流下来，陆怀南牺牲的消息让她对他死前经受的折磨更加难以释怀，她哭着说：“他们让我看着他，想用他吓我，要是没有我。。。”
要是没有我，他可能会走的痛快一点。
沈逸的心里比陈岁更不好受，陆怀南于他，亦兄亦友，他虽没亲眼看见陆怀南的惨死，但是他能想象出陆怀南牺牲前的样子。
沈逸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但是在陈岁面前，他还是强忍悲痛。
他想拍拍陈岁的手，却意识到陈岁的手满是伤痕，他把手收了回去：“这是他自己希望做的事情。而且，没有你，他可能会用更极端的手法传递信息。”
这个时候陈岁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曾经宣誓的誓词，陆怀南用自己诠释了这些文字。
这次陈岁没有再问值不值得。
“他做到了。”陈岁说。
沈逸点点头，缓缓道：“他一定会做到的，他说过，就会做到。”
从陈岁家出来，沈逸没有回家，他独自回到报社走上二楼，从抽屉里拿出陆怀南的小红本，那上面写着陆怀南训练他的记录。
从一开始的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一共有37个不合格。
然后是合格，良好，直到最后的优秀。
沈逸把这本小红本放回了自己的抽屉。
他走到窗边，看着昏黄灯光下的办公室，突然他注意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盒香烟，沈逸从不抽烟，这盒烟是专门给陆怀南准备的。
沈逸走过去，拿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
红色的光点明灭闪烁，烟雾在沈逸眼前渐渐散去。
他隐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
从报社出来，沈逸没有回家，他还有事要做。
张元因为经常一宿一宿做噩梦，从医院转回了家里治疗。
经过几天的观察，沈逸发现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家人陪同下在自家院子里遛弯。
沈逸翻墙而入。
张元正披着毯子，在自家花园里一圈一圈的走着，他的伤势挺严重，要妻子陪着，才能缓慢的走。
沈逸找好时机，在张元与妻子走到远离房间靠近围墙的位置的时候，扑上去一把就把张元按倒在地。
张元的妻子立刻尖叫起来，沈逸伸手掏出枪对准了她的脑袋。
张元的妻子捂着嘴闭嘴了。
张元是文官，身子本就虚，再加上身上全是伤，被沈逸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您…您是哪位，我们可以商…”张元趴在地上，试图求饶。
可他还没说出下一个字，沈逸对着他的心口就是一枪。
沈逸动作干净利索，身上没有沾染一点血迹。
沈逸看着张元说：“这么死，便宜你了。”
说罢沈逸几步就跃上了围墙，转身而去。
张元的妻子愣在了那里，张元的手颤抖了几下，很快就咽了气。
这时张元家的其他人才闻声赶来，他们看着地上张元的尸体，与已经吓的说不出话的张元的妻子面面相觑。
*
张元家的人连追都没敢追出来，沈逸回家了。
云庭并不知道陆怀南被捕以及牺牲的事，这几天她有自己的心思。
云庭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来月事，她今天去医院上班，顺便给自己查了一下，确定自己是怀孕了，云庭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她并没有告诉沈逸，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云庭觉得这种事情的宣布需要仪式感，她准备等到中秋节再同他讲。
沈逸到家，云庭正坐在饭桌前等沈逸。
“着么丰盛。”沈逸看着一桌饭菜，对云庭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
“是有高兴的事，不过不告诉你。”云庭神秘一笑：“吃饭吧。”
饭后沈逸去洗碗，云庭走过来从后面环过来抱住沈逸：“快中秋节了，想要什么礼物呀？”
沈逸抬头看向窗外，临近中秋，月亮已经圆润起来，他说：“中秋节也要送礼物吗。”
“每个节日都应该有礼物的。”
沈逸继续看着深邃天空中的月亮“我想要，仗快点打完，家人健康平安。”
“你这是愿望，不是礼物。”
“愿望实现，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他回过头来问云庭：“你想要什么？”
云庭想了想，一时没有想到什么想要的：“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二天清晨，沈逸醒的很早，云庭还在睡觉，沈逸悄声起身到厨房煮面。
云庭起床后，沈逸问她：“想好了吗？”
云庭：“想好什么？”
“中秋节想要什么礼物。”
云庭昨晚就想到等孩子出生了，可以给孩子放音乐，她想要一个留声机，她皎洁一笑：“管你要个大件好不好？”
“什么大件？”
“算了算了，太贵了你就亏了。”云庭说：“给我买一个八音盒吧。”
“就这个？”
云庭点点头。
沈逸看着云庭的样子，她经历了生离死别，却依然像一颗鲜活的植物，面对自己，云庭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