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剧烈的疼痛持续折磨着陆怀南,使他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他用力甩掉头上的汗水,从进来的那一天他就没想着要竖着出去:
“你这么做,不就是想以此显示自己的威风吗?折磨我,在生你养你的土地上残害自己的同胞。你想以这种手段让我像你一样?淞沪会战,25万战士血洗沙场,日本人打不过,就用南京三十万无辜百姓泄愤,日本人妄图用这种卑劣的手法挫伤中国人的士气,让我们屈服,你眼看着同胞受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你要用同样的手段让我,让她屈服?我的至亲皆因日本人而死,我的姥姥姥爷惨死在旅顺大屠杀里,我的父亲就倒在我的眼前。国恨,家仇,就靠你这一点手段,我会向你屈服?”
陆怀南轻笑一声:“你小看了中国人的风骨了!”
第四块砖。
两个人死死按住陆怀南,他的小腿被高高抬起,他的汗水打湿了头发,和脸上的血和在一起。他的手死命的攥成拳头,对抗着疼痛,他想尽量表现的平静一些。
可是那是生生的折断膝盖骨,他怎么忍得住啊。
但是他真就咬碎了牙,硬是没吭一声。
“陆先生…”陈岁看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轻轻呼唤了一声。
“陈小姐,你不要怕。”陆怀南咬着牙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我记得里面有一句话:只待青丝变白发,笑看人间年华。”
陈岁当然熟悉这句话,这句话正是陆怀南给她改的,陆怀南说的是她的原句,改后是“只待青丝换白发,笑看人间年华。”
她没想到,听沈逸经常提起的陆怀南,一直没机会见面的陆怀南,与他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
一句话,陈岁确定了陆怀南的身份,她更激动的是,这时候提这句话,陆怀南应该是刻意让她认出自己。
“陈小姐,或许你不用等到青丝变白发了,这场战争拖的时间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他们的狂妄自大,最后只能是自掘坟墓。陈小姐,我的时日不多了,但是你要好好活着,看尽这人间年华。先秋独早凉,陈小姐穿的单薄了。”
“你他妈的还有力气废话!”李六扬起手中的砖头对陆怀南的膝盖重重一击。
陆怀南眼前一黑,他的头终于因为疼痛而深深垂了下去。
“林队长,他又昏过去了。”
林业生不耐烦的一挥手:“把他给我带回去。”
两个人解开陆怀南手脚的皮扣,把他的腿放下来,拖着他往牢房走。
或许是因为这一系列动作又触碰到了他的伤,陆怀南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过此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嘴唇蠕动着。
陈岁看见了,也看懂了。
他说的是“活着,看到胜利。”
陈岁眼眶发酸,她眨眨眼,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她轻声回应道:“我们会看到的。”
陆怀南勉强露出一抹笑容,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被拖拽着走向牢房,在地上蹭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目送他离开,陈岁缓缓走过去,坐在了陆怀南刚刚坐着的那个血迹斑斑的椅子上。
她知道她和陆怀南可能都看不见最后的胜利了。
她抬眼看向林业生:“现在,轮到我了吗。”
林业生看着墙上挂着的刑具,他抚摸着那一个个铁质的刑具,转身对陈岁说道:“放心,对女人我们不用太粗暴的手法,更何况你是公董局处长的千金。”
林业生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捏起一根银针,继续说:“陈小姐喜欢写文章是吧,这双手,既然不肯为我们效力…”
陈岁看着那一根根银针,别过了脸。
林业生伸手摸了摸陈岁的手,她的手白皙纤细,柔软光洁。
“陈小姐金枝玉叶,怕是没受过这种罪吧。十指连心,不再考虑一下?”
陈岁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第33章
沈逸这两天心里被各种事情挤满,经常一夜一夜的睡不着。
他现在坐在报社里,眼底熬的通红。
陈岁那面他在运作,为了让她顺利回来,周报暂时没有发,但是他在其他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言论自由方面的文章,陈岁算是小有名气,加上她的父亲位高权重,日本人其实不好把她怎么样。
与日本人的正面交锋有陈岁的父亲和公董局,沈逸帮不上忙,他只能在侧面后方利用舆论作为救她出来的催化剂。
而陆怀南的被捕更加使他不安,平时沈逸习惯于万事跟陆怀南商量,这次陆怀南进去,邢瑞林也不在,沈逸形只影单,一时间有些无助。
不过沈逸很快就缕清了思路,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在脑中罗列好。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份文件,这两天沈逸已经打听出来这份文件并没有落到76号手里,这份记录着许多同志与敌人真实身份的资料,现在不知所踪。
文件要送上船,而船还有两天就要到上海了。
沈逸无数次的在脑海中设想重遡陆怀南当天应该是什么情景。
陆怀南是拿到文件后被捕的,但是76号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文件,那么他应该是知道了自己被发现,在拿到文件与被捕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找时机把文件藏了起来。
日本人不知道这份文件的具体内容,因此很重视,最近陆怀南被捕的教堂和附近的地方道路都被日本人严密的控制起来,尤其教堂周围全是日本人的便衣,沈逸没有机会进去找,他也不敢贸然进去找,倘若他也被捕,那这份文件被顺利送出的机会,就接近渺茫了。
因此他只能在附近的道路寻找蛛丝马迹,但是毫无线索,在偌大一个法租界里找一个档案袋,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逸隐约有一种想法浮现出来,陆怀南应该会想办法把信息传递出来,而这个方法,极有可能是用他自己的遗体。
*
陈岁闭着眼睛,脸上溅上了点点血迹,她的双手指尖是银针扎进去又拔出后留下的印记,血已经干涸了,微微结痂凝固在她的指尖上,刚才的挣扎使她的头发微微凌乱,但是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林业生弯下腰,看这坐在椅子上的陈岁:“是我小看了你,都到这份上了,陈小姐还不肯?”
陈岁闭着眼睛,她本能的想要逃避林业生的目光,刚才她就想好了,她自知自己没有陆怀南那样的勇气,但是她起码不怕死,若是自己真的受不住了…总是可以想办法死的。
陈岁舔舔破碎的嘴唇,轻声说:“汉奸的名头,我当不起。”
从审讯室出来,陈岁没有了优待的待遇。
夜晚,她靠在牢房低矮潮湿的墙上,蜷缩着,心中回味着陆怀南同她讲过的话。
她需要陆怀南的话来给她精神力量,这些话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也曾无数次给她力量。
陈岁想着想着,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想到了那句话,陆怀南对她说,先秋独早凉。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飞阁青霞里。
飞阁青霞里,先秋独早凉。
这句诗,陈岁自然的联想到了一个地方:霞飞路。
文件在霞飞路?
陈岁突然明白过来,陆怀南话里有话,如果陆怀南是单纯的想要鼓励她,那么他完全没必要冒险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完全没必要用她写的文章来说事。
如果自己猜的是真的,那么陆怀南为什么这么说就说的通了。
陈岁心中的那点阴云消散而去,想死的念头正离她远去,死是最容易的,但是她不能死,她得出去,陆怀南在被多次审讯后很有可能凶多吉少,自己不出去,这份文件被沈逸找到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陈岁端起墙角那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勉强吃了起来,嚼着嚼着有些反胃,但是还是逼自己咽了下去。
她要活着,她相信她父亲的能量,也相信沈逸,只要她活着,就迟早能出去。
*
陈岁父亲的运作和沈逸的文章起到了作用。
76号作为一个特工机构,它被建立的初衷就是辅助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工作,虽然世人皆知76号是个杀人魔窟,他们在明面上却依然要装装样子,对外声称要建立所谓大东亚共荣圈,让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所以对于文化这一块,尤其是对陈岁这种已经有一些影响力的人,他们不想硬来,或者说是不能硬来。
日本人想得民心,加上陈岁又没实际做什么破坏活动,过了几天陈岁就是不肯写亲善文章,日本人不能跟法国人撕破脸,76号也不敢真的杀了陈岁,这么胶着下去没什么结果,76号终于同意释放陈岁。
*
陈岁被接出来的时候,发着高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双白净的小手鲜血淋漓。
陈岁的父亲看见这场景,血压腾的一下就上去了,心疼的当场想开枪打死几个日本人泄愤,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红着眼圈抱起女儿上了车,由中央捕房一队巡捕护送着,车顺利开进了法租界。
进了租界,到了广慈医院,检查过后,只有手上的伤,陈岁父亲的心才稍微放下来。
陈岁被救了出来,但是她有心事。
所以此时陈岁躺在广慈医院的病房里,却并不能安心,她心里惦记着陆怀南的那句话,想尽快出去找沈逸。但是医院这一层都被公董局包了,她爸不可能让她出去。
这时陈岁看见了云庭的身影。
云庭不是偶然过来的,她在广慈医院上班,陈岁的父亲知道陈岁与云庭关系不错,比较放心她,点名让她来给陈岁看。
趁小护士去拿药,此时只有云庭,陈岁顾不得手疼,伸手一把抓住云庭。
云庭以为她是哪不舒服,刚要开口安慰,陈岁开口道:“让沈逸去霞飞路找文件。”
陈岁的声音很小,云庭低下头,陈岁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霞飞路,文件。”
云庭虽不知道这些事,但是她知道这一定是重要的事,她说:“我知道了,你放心。”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陈岁的伤势看起来虽严重,但都只是皮肉伤,76号其实也不敢对她用太过分的手段。
云庭早就给陈岁处理好,但是周围全是公董局的人,她怕自己早退反而引起注意,硬生生等到下班,时间一到,云庭嘱咐好护士给陈岁按时挂水,然后脱下白大褂转身出了医院。
云庭叫了个黄包车来到了报社,径直走上二楼。
云庭看看四下无人,说:“陈岁让你去霞飞路找文件。”
云庭来的突然,沈逸有些意外,他大概猜到公董局今天会接陈岁出来,但是不知道陈岁现在已经在广慈医院了。而且陈岁还传递出了文件的信息。沈逸更感到惊异。
云庭看出沈逸的疑惑:“她在我们医院,她要我告诉你去霞飞路找文件。”
在云庭面前,沈逸心里再急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他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太阳明晃晃的挂着,他问:“陈岁怎么样?”
“受了一些伤,但没什么大事,伤口有些炎症,但是她家里不缺药,只要有药就没事。”
沈逸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在家等我。”沈逸说着拿起外套给云庭披上:“下楼吧。”
临近夕阳西下,正是人们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不少,沈逸在霞飞路上走着,并不太引人注意。
陈岁要他来霞飞路找文件,但是陈岁之前并不知道文件的事,所以这只能是陆怀南给她传递的信息。
这几天,76号和日本人也在疯狂寻找这份文件,但是他们并没有把霞飞路作为重点,甚至没有排查,倒是把教堂和宝建路翻了个底朝天。且不算周围的其他地方,单说这一个诺大的教堂,想藏一叠薄薄的纸,太容易了。
他们没有找到。
其实沈逸一开始也认为文件在教堂里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他又隐隐觉得如果陆怀南早知道了自己被发现,应该不会把文件放在一个这么容易引起怀疑的地方,他有可能是故意把日本人引到教堂的。
霞飞路全长约4公里,沈逸记得住街道上的每一家店。他回忆着当时陆怀南约定的地点,想着当时陆怀南应该是什么思路,走着陆怀南走过的路。
从日本人没有主要搜查霞飞路反推,陆怀南肯定不是在霞飞路被捕的,他应该是从宝建路直接走到了教堂,只是路过了霞飞路。
那么他应该没有时间太深入霞飞路,只是停留在路口。
宝建路与霞飞路交汇路口的一家咖啡厅门口,沈逸看见这家咖啡厅的装饰有些眼熟。
房檐下的圆形图案装饰,排列形式是:三个圈,空了一段距离,又有一个圈。
他与陆怀南第一次在哈尔滨运药的时候陆怀南在集装箱上就是以这种形式钉了四颗钉子。
沈逸坐进了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一直坐到咖啡店关店。
店员十分客气的打发走了沈逸,然后锁好门走远了。
沈逸折回来,开始在咖啡厅附近仔细观察起来,甚至翻到房顶上去看了一圈。
陆怀南是在拿到文件后被捕的,但是应该是一早就被盯上了,陆怀南把文件隐藏了起来,说明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时间深入霞飞路,就应该更没有时间把文件藏在什么太复杂的地方。
那么,不复杂的地方,咖啡店前有一个装饰性的信箱。
太明显了。
沈逸的目光掠过咖啡厅,看到旁边的手钟表店。钟表店也已经关门了。
它的外墙上挂着很多装饰用的钟表,与墙似乎有一些空隙。
沈逸走过去,挨个钟表的摸。
真的在这。
沈逸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陆怀南真是敢冒险。
第34章
76号里,牢门的铁链声响了,林业生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连续几天的审讯,陆怀南没有说出任何信息,单说自己根本没有拿到那份文件,林业生终于对他失去了耐心。
陆怀南满身是血的坐在那里,他抬眼:“终于想起来处理我了?”
林业生说:“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说,就下去跟阎王说吧。”
陆怀南在审讯里走了几遭,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却依然口齿清晰,他说:“虽然我不甘心死在你的手里,我也不认为你这种人有审判我的权利。不过,你真的认为我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