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就要走了，自己走后，她还会像一棵鲜活的植物吗。
如果自己回不来，那么此时此刻，就可能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了，沈逸心中万千不舍，他缓慢开口：“云庭。”
“嗯？”
纵使万千话语汇在心口，但是沈逸终究开不了口，他也不能开口。
他轻轻笑了，端过云庭剩下的半碗面说：“没什么，以后你要多吃一点，总吃这么一点怎么行。”
沈逸送云庭去上班，然后去了商店。
云庭想要一个八音盒，沈逸直接去买了一台留声机。
又去了老大昌，给云庭买了一块奶油蛋糕。
沈逸想了想，又去排队买了十斤大米。
排队的时候，他看着这座他生活了两年的城市，看着街边的欧式建筑，看着街上的黄包车，看这远处若隐若现的苏州河。
上海很大，来了这么久，也没有完整的逛过。
排在沈逸前面的两位女士在抱怨米价在短短两年间涨了四倍。
沈逸听着她们说话，心里不是滋味。
他留恋这人间的烟火气。
沈逸买好大米，把这些东西送回了家里。
他把大米倒进米缸里，把蛋糕放在餐桌上，把留声机摆好。
然后开始在家里收拾起来。
其实家里被云庭收拾的很整洁。
陈岁送她的小兔子灯一尘不染的摆在床头，床单是新洗好的，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窗帘是结婚时云庭挑选的奶绿色，在阳光下干干净净的垂在那里。
窗台上，摆着云庭精心养着的几盆植物，它们都如云庭一般水润温和，又充满生命力。
沈逸一件一件熨好云庭的大衣，一件一件叠好自己的衬衫，把窗户门框都擦的干干净净，给每一盆植物都浇了水，做完这些，时间还没到。
沈逸又把碗橱里的碗拿出来重新洗了一遍。
然后沈逸走出家门，锁好了门窗，他盯着门上云庭贴的福字看了很久，终于转身而去。
第36章
汇山码头虽在公共租界，但是自1938年汇山码头保卫战战败后，这里也沦为日本人实际控制地。
沈逸到港口的时候，李良辰已经等在那里了。
沈逸看看李良辰，并没有上前去与他说话，独自向前走去，排队过关口。
李良辰拎着箱子，像平时一样晃晃悠悠漫不经心的，走到了另一列长队队尾。
秋天的上海有些许凉爽，黄浦江上波涛滚滚，浑浊的江水被风吹的一浪接着一浪，轮船的乌鸣声夹杂着风声，一阵阵黑色的烟雾从轮船上蔓延飘散，衬的天空格外苍凉。
人列在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李良辰跟着人群往前蹭，他有一点紧张，他刻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沈逸，放眼看向这雾气笼罩下的黄浦江。
在李良辰前面还有两个人的时候，另一个队伍排到了沈逸。
沈逸打开箱子，故意漏出马脚。
一个日本人看见沈逸箱子里其他东西下漏出的文件一角，伸手去拽。
沈逸按住那个日本人的手，飞速合上箱子，一脚踹翻了用来检查的桌子，拎起箱子来就往船上跑。
日本人伸手去抓，但是被沈逸一弯腰躲了过去。
日本人立刻吹响了口哨，一边追过去一边就要掏出枪。
这时另一队的李良辰正在打开他的箱子接受检查，李良辰做出一副坦诚的样子，把皮影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好，那个日本人盯着沈逸这面，随便拿起来一个皮影看了看，然后一摆手，李良辰收好东西，不紧不慢的进去了。
李良辰过来关口后，那个日本人把警戒线一拉，后面的人都被拦住了。
沈逸一边往前跑一面向后开枪，慌乱中不易瞄准，沈逸连开了几枪只打中了一个，那个日本倒在地上，血泊泊的流出来，抽搐两下，不动了。
日本人的哨声一响，附近的日本兵很快凑上来，四面八方的日本人聚集上来，对着沈逸开枪，沈逸一转身来到拐角处，躲过两颗子弹，子弹啪啪的打在铁栏上，闪出两下火光。
这时一个就在附近的日本人扑上去，伸手握住了沈逸的手腕，沈逸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拿着枪，双手都有东西不好挣脱，眼看着更多的日本人冲过来，情急之下他只好松开了拿枪的手，反手一扭把日本人压在身下。
日本人用力挣扎，沈逸扬起箱子砸在那日本人头上，另一只手单手用力一拽扯开领带，沈逸抓住领带一头，那条领带飘扬起来，被江风吹的冽冽作响。
沈逸用嘴咬住领带一头，扬手奋力一甩，手臂在空中绕了个圈，把领带绕成一个空环，然后套在了日本人脖子上。
沈逸用力拉紧领带往后拽，那个日本人被勒的满脸通红，拼命挣扎。
这时另一队日本人从侧方追上来，沈逸没空去看身下的日本人死没死透，转身就跑。
此时沈逸距离甲板只有二三百米的距离。
船是法国客船，日本人一时没办法上船，只要跑上船，就能给藏文件争取时间。
沈逸向船上飞奔过去，身后子弹啪啪的打过来，射在地上激起一阵烟尘。
沈逸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见李良辰已经过了关口，纵身一跃，正要跳上甲板，身后一颗子弹一下击中了他的大腿。
沈逸摇晃一下，其实此时如果被捕也算是一个好时机，但是他想着做戏要做足，于是没去管伤口，伸手抓住一把栏杆，凭臂力把自己腾空吊起来，他一手先把箱子扔上了船，然后咬咬牙，腿在船壁上奋力一蹬，上船了。
没能抓住沈逸，日本人停在了船下，不过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发生枪击案，估计日本人很快就会跟法国人交涉上船。
沈逸上船的位置是船的侧面，虽然港口的人群一阵骚乱，但是船上没几个人看见，在地面上看到的人都被日本人拦了下来，这给沈逸争取了藏文件的时间。
但是沈逸不敢耽误时间，他单手撑住栏杆，一侧身翻下甲板，翻进了船舱里。
*
另一边，李良辰顺利的找到了邢瑞林，把箱子给了他。
把箱子给刑瑞林后，李良辰没有着急下船，他刚在船下看着沈逸跳上了船，他想去找他。
李良辰在仓库里找到了沈逸。
这时候沈逸已经把那份假文件藏在了船的油箱底。
沈逸一手捂着腿上的伤口，血从指缝里一股股流出来，他问：“送到了吗。”
李良辰看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拉他：“送到了，逸哥，快走吧。”
沈逸咬咬牙：“你走吧，这两天别出租界了。”
李良辰听着沈逸这话不对劲，一把拽起他：“别他妈废话，一起走！”
沈逸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窗户，日本人已经开始上船了，他双手扒开李良辰的手，正色道：“我走不了了，我要是走了他们扑空就还会继续查，我得让他们在我身上查到文件，这件事死的人够多了！到我这为止！你快走，云庭以后还要靠你。”
李良辰快哭了：“你拿的不是假的吗！他们查到也一样不会信！你死在这里，我怎么跟云庭交代！”
沈逸用力按住自己的伤口：“是假的，但是很真，我赌日本人会相信。”
李良辰这次真哭了：“到这时候你还不跟我说实话！老陆已经走了，现在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一个这么拼命，值得吗！”
沈逸见李良辰还不肯走，气的直骂人：“你他妈的赶紧走，再搭个你就不值了！”
李良辰松开了握着沈逸的手，他看着沈逸，那眼神就像要把他刻在眼睛里，然后他擦了一把眼泪：“逸哥，我走了。”
沈逸惨淡一笑，对他挥挥手。
李良辰轻巧的一翻身，从仓库里翻了出去。
没给沈逸太多喘息的时间，日本兵很快发现了沈逸，见日本兵过来，沈逸咬咬牙勉强撑起身子往前跑去，跑出船舱，他朝着油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翻过围栏跳了下去。
一片水花溅起，深红的血水浸在大海里迅速蔓延开来，水声在耳边哗哗的响，沈逸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沉去。
*
李良辰从码头回来，拿着信去找云庭。
李良辰在沈逸家门前犹豫了很久，他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思考该如何跟云庭开口，最终他叹了口气，还是敲响了房门。
李良辰敲门的时候，云庭正蹲在厕所吐。
云庭打开门，李良辰看见她脸色不好：“怎么了嫂子，不舒服？”
云庭喝了口水压压，指着桌子上只吃了一口的鲜奶蛋糕：“吃了一口就有些恶心，明明是怀孕前最爱吃的。”
李良辰一惊。
云庭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她轻抚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笑着说：“我还没告诉他，你替我保密。”
李良辰的心猛然疼痛起来，沈逸被抓进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孩子。
“你来找沈逸吗，他还没回来，你在这等一会吧。”云庭道。
“嗯…是。”李良辰想着那封信里应该是道别的话，云庭现在受不了打击，李良辰决定先不把信给她：“也没什么事，我明天去报社找他好了，嫂子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李良辰从沈逸家出来，心中五味杂陈。
沈逸和云庭有了一个孩子，他应该让沈逸知道。
但是…应该让他知道吗？
假设自己临死前，会希望知道这个消息吗。
李良辰想来想去，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沈逸。
今天他从码头往外走时，看见了沈逸混身又是血又是水的被一队日本人押上了车。那是76号的车，去76号见一个人，谈何容易。
李良辰想了又想，想到一个人。
季云卿。
季云卿算是同他师傅有些交情，而他的大弟子吴四宝，现在正是76号的保安大队副队长。
季云卿去年就已经死了，但是李良辰记得他师傅有季云卿他生前留下的信物，年轻时他师傅曾经救过季云卿一命，季云卿就给了他师傅写了个字条，上面只有四个言简意赅的大字：此人当帮。
季云卿说他的弟子们都认得他的字迹，看见这张字条就会帮忙。
几年前，李良辰的师傅离开了上海，就把这张字条留给了他。
季云卿已经死了，李良辰不知道吴四宝还会不会认账，但是别的门路他实在想不出来，他只能去试试这条路子。
第37章
沈逸没有死在海里，就在他开始感到窒息的时候，日本人把他捞了上来。
此时此刻，沈逸坐在了76号的审讯室里。
沈逸坐在椅子上，就是那把陈岁和老陆都曾经坐过的椅子。
林业生问沈逸：“你以为你把文件送上船就安全了是吧。你以为法国人的船我们就不敢查？”
林业生把那份文件拍在沈逸眼前：“文件我们都收了，你开不开口，对你们那边，没什么意义，但是对你自己，可就不一样了，说吧，你是什么身份，参与这件事的还有谁？”
这正是沈逸要的结果，不是亲手搜出来，日本人不会信。
事态发展也跟沈逸想的差不多，法国客船，还要驶向下一站，沈逸料定法国人不会允许日本人长时间扣留，而且船上不只有中国旅客，日本人不可能挨个人查行李。
这种情况下，日本人只能快速粗略的检查一下，排查的重点又要放在船体本身，他跳海前看了油箱一眼，给了日本人一个很好的暗示。
日本人抓到了人，也搜到了文件，没有纠缠，连后面还没上船的旅客都没有仔细排查，就放行了。
张元死无对证，日本人真信了。
此时那份真实的，完整的文件就在刑瑞林手边，它正随着波涛远去，离开这些是非。
沈逸顺着林业生的话，道：“你们拿到文件，也未必能抓到人。”
“你说的没错，所以还是需要你配合。”林业生说着，把一个铁制的刑具放在沈逸面前的桌子上：“昨天刚到的货，还不知道什么效果，想试试？”
沈逸看看那个刑具，伸出一双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把袖子往上挽了挽，然后把十指，放进了刑具里，问林业生道：“是这么用的吧。”
林业生一笑：“你倒是配合，行，这样我们都体面些。”
沈逸的手指夹在铁架子中间，只要林业生转动把手，铁架子就会收紧，直到夹碎他的手指。
林业生转动了开合器。
铁制的刑具越拧越紧，轻易的夹破了血肉，沈逸的双手逐渐变得鲜血淋漓。
然后，刑具死死抵住手指的关节，沈逸的指骨开始一点一点裂开。
夹在刑具里的手指在不住颤抖，而这微弱的颤抖又带来一阵更剧烈的疼痛。
沈逸品味着自己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十指连心，原来是这种滋味。
老陆，陈岁，原来他们之前遭受到的，是这样的折磨。
想到这，他的眼圈有些发酸。
但是这样沈逸更加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老陆没有开口，陈岁没有妥协，他不认识的，不知道的很多同志到死都在坚守秘密。
他就是在这些人的血肉之躯的保护下活到现在。
那么，他更不能，不能辜负他们的希望，不能玷污他们的信仰，至少，不能让敌人瞧不起。
“怎么样啊。”林业生点着烟问沈逸：“这滋味不太好受吧。”
沈逸咬着牙抬起头，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林业生，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他说：“来到这，还有好受的吗？”
“啧，沈先生真是铮铮铁骨啊。”林业生说着用力向下一掰离合器。
一声脆响，沈逸的手指应声而断。
沈逸疼的全身一颤，他眼眶通红，额头上青筋暴露，却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吭声。
林业生又开口道：“何必呢，何苦在这遭罪，迟早要说，不如早说，从了吧，76号38般手段，你没见识过你还没听说过？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受不住啊。”
林业生说着，又拧了拧刑具，又有两根指骨彻底断裂，他的刘海被汗水浸透，贴着肉皮粘在额头上，沈逸用力一甩，甩出一串汗珠，他全身颤抖，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凳子都跟着他颤了两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