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汽车开动,许光慧靠在窗边,视线一晃一晃的,望着窗外不断移动的景象。
街景倒退,仿佛时光回溯,重返孩提。
高楼大厦渐渐替换成了一排排低矮的石头房子,在村东头,远离村落的一隅有一间特别残破的石头屋,墙上青苔覆盖,屋顶横梁坍塌了一角,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干稻草,如果不是里面飘出的炊烟,显示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外人怕是以为这是一间危房。
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在屋前屋后忙活着,收集干草和枯枝,摞了一小捆,努力张开小手臂将这些柴火抱回屋里去。
屋里中央是个挖出来的火塘,里面用泥砖垒了一个简单的灶,上面架着一个黑漆漆的铁锅,缺了盖子,里面咕噜咕噜煮着黑褐色的菜糊糊。
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烧尽了,只残留了些火星子,小女孩用手背擦了把鼻涕,再熟练抓起一把枯枝,用膝盖截断,塞进灶里,低头,鼓着小嘴,往里吹气,火终于又烧了起来。
柴火灰烬不断随着烟气上升,飘进锅里,小女孩黑亮的双眼直直盯着锅里的吃食,控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爸爸外出替人盖房子,已经去了一个星期,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了,她饿了好几天,饿得整个人头晕眼花,实在受不了就喝点凉水。
后来家里的水缸也空了,她只好挣扎着到处去找吃的果腹,山上不知名的野果,水里的田螺泥鳅,能入口不能入口的她都吃了下去。
今天在隔壁村的交界处发现一条小水沟,里面长满了空心菜,她揪了一大捆,拿回家熬煮,终于能吃上一顿热乎的。
“吱呀——”
院子里的木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小女孩听到动静,喜出望外,往外跑去,“爸!”
“鬼叫什么?”
进来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女人,梳着又黑又亮的两根大辫子,扭着腰肢侧身躲开扑上来的脏兮兮小女孩,嫌弃地撇撇嘴,跨进了门槛。
小女孩脸上的喜色没有了,流露出几分惊惧,两只小手不安地揪着,跟在女人身后,“妈妈,家里没米了。”
“没米没米!整天就知道吃吃吃!没米你找你爸去啊,跟我说什么?”
女人回头,狠狠剜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低下了头,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不敢说反驳的话。
“这煮的是什么?啊?这菜哪里来的?”
“我,我找到的,是野生的。”
“啪!”
女人一巴掌扇过来,将小女孩扇倒在地,指着她咒骂,“撒谎精,一定是你偷的!小小年纪就是个下贱坯子,跟你爸一样是个贱骨头!”
小女孩倒在地上,滚了两圈,过了好一会才响起虚弱细微的哭声,“呜,阿慧没有撒谎……”
“小姐,小姐,县城到了,我们采购一些路上吃的物资,歇一个小时再继续进山。”
司机师傅停好车,回头叫醒睡着了的许光慧。
她恍惚着醒来,脸上依稀残留着巴掌扇过的火辣以及泪水滚落时的湿热,一时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故地重游,恍然若梦。
多么希望那是梦。
作者有话说:
抱抱小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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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完——
第60章
——旧人相见不相识——
许光慧原本计划中途停在蒲苏县加油和购买物资后接着赶路,预计能在傍晚六点左右到达,完成事情后预计八点能跟车离开,不用在村里过夜,但一场暴雨将她的计划打断了,只能在县城小旅馆里过一夜。
翌日一早,二人赶路。
海拔逐渐拉升,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风景单一,路途寂寞。
“许小姐,您到这边来旅游吗?”
司机大哥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的许光慧,拉开话闸子。
许小姐人看起来冷冷的,不爱说话,但心肠很好,跑车还包伙食住宿的,大方得很,他很多年没有遇上这种豪爽的客人了。
许光慧打开车窗,带着咸意的海风穿堂而过,撩起散落脸颊两旁的长发,她将墨镜推到头顶,“不是,帮人代办事情。”
“哦……禾仓阁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新农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风景着实不错,许小姐办完事后可以在村里四处看看。”
“是吗?”
许光慧想起梦里那低矮的石屋,泥泞的村路,完全无法想象现今的境况。
“禾仓阁听起来粮食富庶,却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穷窝窝,雨水多,还年年闹旱灾,田地贫瘠,农作物难收成,早年间还饿死人呢。”
司机大哥说得兴起,见许小姐也爱听,一时更加停不下来了。
“这两年好多啦,国家成立了专项扶贫小组,带领村民们开山种水果,改造农田,种植莲藕广菜等经济作物,开起了农产品加工的大工厂,人人都能住上小楼房和吃上大米饭了,放在以前真是不敢想会有今日。”
“是啊,不敢想象。”
她8岁之前的生活,饿冷如影随形,贫穷让人绝望麻木。
“那可不,我们脚下这条公路也是国家出资修的呢,路修好后,村里的物资能运出来,外面的商机也陆续进了村里,实现了良性循环!”
“大哥懂得真不少,您是村里人?”
“嘿嘿,我不是,我家媳妇是!”
有人聊天,时间很快过去,临近中午,汽车下了一个长长的坡道,进了一个山坳。
“许小姐,大概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到了。”
“跟您打听一户人家,您听说过许茂德吗?他还住村里吗?”
司机大哥听了这个名字,眼神明显都变了,由原来的尊敬讨好变成探究猜测,直到与那冷冷的双眸对上,才收起肆无忌惮的打量。
“哦哦,认识认识,您,您找许老头有事?”
“不认识,托我代办事情的人是许……他家亲戚,让我顺便问候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许老头还住在村里,他可算是混出头啦,三个儿子外出打工,每个月都准时给他打生活费,啥活也不用干,每天吃吃喝喝,打打牌,日子舒服得很。”
“是……吗?”
这一声恍若低喃,瞬间被风吞没。
车子拐了个弯,一条十米左右宽的运河骤然出现,与记忆里的景象重合。
这条改变了几代人命运的河,终生咆哮在她的生命里,提醒她过去的往事。
许光慧拉下墨镜,遮住眼里的情绪,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小姐?许小姐?”
许光慧回神,“嗯,怎么?”
“已经到村口了,是现在放您下来,还是到哪户人家去?”
“村里有民宿吗?麻烦载我过去。”
许光慧改变主意了,决定在村里住一天再走,她想去看看她的……爸爸。
结清车费后,司机大哥走了,许光慧上了这家名叫「听海」民宿的二楼,选了一家可以看到海的房间,就此住了下来。
午饭过后,她拿着一个深色手提包出门了。
村子不大,环境很好,周围一排排两层的瓷砖房,几乎每家每户都改造成了民宿的样子,门前立着大大的招牌,小院子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卉,与她在别的地方看过的度假村没甚不同。
一条水泥路蜿蜒而过,串通村头和村尾,许光慧沿路走着,四处打量。
村里很安静,大山隔绝了大城市的喧嚣,路上三三两两游客,穿着亚热带风情的短袖短裤和拖鞋,拍照,或者闲逛。
她一路走着,眼前的景象再也不复记忆中破败寂寥的模样,路上见到的村民脸上再也没有了愁眉苦脸。
漫长时光,早已将一切变了模样。
时隔二十多年回来,她没有丝毫近乡情怯,有的只是冷眼旁观,以及浅淡的物人两非的唏嘘,连她自己也感到讶异。
在她离开的二十多年间,她无数次想过回归故里的景象,或欣喜,或动容,或痛苦,或羞愧……
却从来没有预料到原来是如此平静,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时间洪流冲刷着,浓烈的情感也会有浅淡的一天,尖锐的刺也会被磨平,谁都不会站在原地等待,谁也不复以往的面貌。
就像陈小曼,临死时心心念念回到村子,这里早已经没有她的痕迹;
就像她的爸爸,经历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再次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生活;
就像她自己,半生出走,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午夜梦回中的故乡,却从此没了故乡。
许光慧走着走着,渐渐远离了村落,路上不见闲适的游人,偶尔见到「突突」作响的摩托车驶过,车尾架上装着满满的青皮香蕉,或者几框翠油油的青菜。
公路渐渐盘旋绕山,她也上山,爬到半山腰,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往下望,整个村落尽收眼底,仿佛碗底上浅浅散落的一层米饭。
往上望,葱葱郁郁的绿林里是一座座或旧或新的墓碑,这里世世代代埋藏着作古的许家人。
自从回到这里,目之所及、点点滴滴都在唤醒她的回忆。
清明节临近时,村里人会共同出资购买牺牲,提前上山祭拜祖先。
那时候清明节对她来说跟过年差不多,她喜欢跟随在大人身后,上山拔草扫墓,烧香烧草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为了中午那一顿饭团。
那是杀猪后,用猪杂碎和猪肉汤熬出来的米饭,油香油香的,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也是童年里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
许光慧不再继续往上,往里走,选了一棵大树,靠坐在树下一颗石头上,打开手提包,拿出那个黑色骨灰盒,挖个坑,埋了进去。
“我不敢把你放进坟场里,爸爸家的祖宗都在那呢,他们知道你做过的事,不会高兴你做邻居的。”
她自言自语着,拍拍手上的泥土,“这里位置很好,靠山望水,面朝村子,风水一定不错,离许家的坟场也不远,或许你出门散散步就能碰到老熟人了,想来也不会寂寞。”
喃喃自语消散在林间,许光慧静默许久,终于站起来,“妈,我走了啊。”
陈小曼走后十五年,她第一次叫她妈,也是最后一次了。
眼里有水光一闪而逝,许光慧转身下山,再也没有回头。
这场尘缘今日尽了。
“滴滴——”
身后响起摩托车鸣喇叭的声音,她退到路基上去,仍旧低头走路。
“姑娘,去哪里啊,我捎你一程?”
闻言,许光慧回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开着一架三轮车,上面载着一箩筐一箩筐荔枝,因着下坡停车,有几个已经晃荡着跳了出来,沿着水泥路滚远了。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大爷阻止了,“不碍事,荔枝多得很。”
“哦,我回村里,谢谢老伯。”
许光慧还是跑过去捡起来路面上的荔枝,双手捧着坐上了「突突」作响的三轮车,一路晃荡,没比框里的荔枝好多少。
“你是村里的游客吧,住在哪里?”
“听海。”
“哦,三强子家的,他家卫生搞得不怎么样,你要注意他们家的饭菜,前几天还有游客吃腹泻了,闹得挺大的。”
许光慧哭笑不得,这是同行互相伤害?
但看在人家载她一路的份上,她十分上道应和,“那看来要换一家了,老伯您家开民宿吗?”
“开啊,名字叫「茂德的家」,在村东头那一块,住宿和农家乐都经营的,我炒菜可是一绝,很多客人回头就是专门来吃我这一手。”
“什么的家?”
许光慧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
“「茂德的家」,姑娘,到地了。有机会去尝尝老头儿做的菜呀。”
许茂德笑呵呵望着戴着墨镜的小姑娘,理直气壮在三强子家拉生意。
许光慧愣愣下车,站在一旁直直望着眼前的白发老头,他发动车子,车子拐弯,失却了踪影,她依旧望着。
活了二十多年,走在路上遇见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亲,形如陌生人。
荒诞、戏剧,一如她的人生。
她谈不上难过,也没有喜悦,只觉得冷,在夏日的阳光里,她浑身发冷,连骨头缝都透出绵延的寒意。
在年幼的记忆里,她的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高瘦高瘦的,一条破旧的迷彩服穿得空空荡荡,蹲在破落昏暗的灶台前,像一条狗被折叠成两半。
不怎么与村里人来往,终年劳作却依旧被贫困压弯脊梁,她喜欢趴在爸爸背上,小小身子会随着爸爸干活的动作晃晃悠悠,没一会就睡着了。
时光摇摇晃晃走远了,她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但这个蹲着的背影她永生难忘。
这个自称为老头儿的人,体型虚胖,热情好客,侃侃而谈,市侩精明,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原来,连仅剩的记忆也不再属于她了。
物事两非,旧人见面不相识。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我也难受了……小许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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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物是人非】
-完——
第61章
——走出过往——
“许小姐?怎么不进屋里啊,下雨了!”
许三强双手挡在头顶上,从外面跑进来,见到今天新来的住客站在门口淋雨,招呼了一声。
许光慧点头示意,压低帽檐,抬手擦干脸上的水痕,转身往里走,刚想直接上楼却听到那个牵动心弦的名字。
“嗨,茂德叔今天又赚大了,我刚看他又拉了一车荔枝回来。”
“可不是,今年雨水多,荔枝挂不住果,村里没多少家是有收成的,他家偏偏走了狗屎运,那果子,能把枝头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