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身子是佝着的,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樊简的床前,像是在课堂上犯错怕被老师批评的孩子。
樊简揉了揉眼睛,目光从钨丝灯泡转到被打开的房门上。红色的油漆已经变老,门框上那已经生锈的锁也有些年头了,门的反锁已经被钥匙打开。
钥匙的持有者堂而皇之的入门,根本没想过这个世界的主人的感受。
窗户外面是黑洞洞的夜,妈妈压低的声音如寒夜里的呜咽的风似的。
“小简,妈妈说的话你好好想过没有?妈妈绝对不会害你的。”
樊简的脑海「嗡」的一声响了起来,“那我的话你想过没有?”
樊简这次的态度的强硬显然超出了妈妈的预期,她骤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也伴随着身体的拔高而拔高。
“你是怎么都不肯听我的话了是吗?”
被窝外是一片冰冷的世界,长了冻疮的手露在外面被冻的发僵,樊简动了动手指,手指的回应有些迟钝。
“是你从来都不肯听听我说的话。”
妈妈眉毛陡然拨高,片刻之后却又坐了下来,老粉色薄而轻巧的两片嘴唇抿了一下,“是吗?那你和我说说,说说你的事,说说关于你喜欢的那个人的事。”
樊简又望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外,她是一个唯物主义论者,此刻也不禁开始怀疑起了坐在她旁边的这个人就是她认知和记忆里的那个妈妈。
反锁的门遇到钥匙,就毫无反手之力。樊简紧闭的房门被打开,而父母这种拥有着血缘至亲钥匙的人又轻而易举的打开了樊简的心门。
樊简将手缩到温暖的被窝里,冻僵的手开始回暖,犹如少女一颗沉寂的心慢慢散发出了活力。
陈容的话暂时被她撇到一边,心中出现了一个名字和影像,刚开始还很模糊,随着那些磕碰的话语慢慢的变的流畅,那个影子也越来越清晰。
好像热了起来,樊简将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妈妈那两颊微瘦,整体轮廓偏圆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薄而轻巧的嘴唇边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
“听起来确实不错。”妈妈难得赞同樊简的话。
樊简的脑袋一热,感动的差点就要掀开而被子和妈妈促膝长谈。
妈妈的下一句话却让樊简入坠地狱,“只是他那样的人,凭什么会要你呢?你觉得你有哪一点能配得上人家?”
妈妈脸上的笑是那样 讽刺,也许从一开始,那就不是樊简认为的认同的笑意,而是放心的笑。也是能让樊简死心的笑。
从妈妈那薄而轻巧的两片嘴唇里吐出来的话就像是一柄柄雪亮的利刃,插在了樊简的心窝上。
第39章 情亲两端(1)
冻疮是个骄傲的姑娘。
离开了它喜欢的地方和适宜的温度,它就开始闹脾气。
温暖的被窝显然不是它喜欢的地方,它就开始在樊简的手上作祟。
一股流连于皮肤之下的奇痒开始蔓延。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偏偏又看不见摸不着,开始回暖的手指随着血液的流动,那种痒意也开始流动起来。
樊简忍不住去抓,手指部分的痒意最是难当,但一只手要照顾五根手指,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冷从四面八方往樊简的身上包围过来,木质雕花的床头是冰冷的,安在墙壁上的白色塑胶开关盒子是冰冷的,朝天的被面也是冰冷的,清洗时还需要用到米浆的老式被套在冰冷的温度下更多了几分笔挺。
樊简搁在被子上的手又开始变得冰冷起来,十指僵硬,那种奇异的麻痒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
一起被冻住的,还有樊简那颗刚刚升起了希望然后又沉寂下去的心。
樊明成了樊简和妈妈之间的传话筒,正在上高二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他,用一双黝黑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樊简和妈妈。
爸爸成了旁观者,无论是在妈妈跟前还是在樊简面前,他都不曾对此事发表过只字片语。
妈妈也没有再在樊简面前提起这件事,只是她开始变得异常忙碌和神秘起来。
她那只老红色的电话响起了铃声之后,她总是捂着那三寸见方的小屏幕拿着手机走到阴暗狭小的储物间去接听。
樊简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她那种小心翼翼,防东怕西的样子多么像是在做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脑海里有那么一刻闪过这样的念头,妈妈现在悄悄商议的事是和她有关的。
但妈妈的行为又打消了她的想法,以她过往对待樊简的态度和她在家里的地位来看,她不至于这样偷偷摸摸的。
樊简的侥幸在半夜十一点时彻底的破灭,在床头充电的手机被迷迷糊糊的樊简按亮,妈妈坐在樊简的床边,身上披着一件深蓝色的老式羽绒服,微瘦的两颊因为一脸的狂热而丰满了几分,褐色的眼睛露出了精光让樊简以为她起的怎么早是因为天上下了一场金子雨。
樊简揉了揉眼睛,妈妈伸手推了推樊简的肩膀,狂热的眼笼罩着樊简,好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小简,妈妈跟你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樊简用了好一会才想起了妈妈说的是什么?
“就算别人不要我,我自己还能要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一别人的需要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呢?”
樊简的笑容有些苦涩,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她不是第一眼美女,小姑妈家和她同年生的表姐曾经竖着自己的纤细白嫩如刚剥了葱似的十指对她说过,“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实在是太失败,脸和手都是这样不美。
妈妈愣了一下,但她在这个家里最擅长的就是不讲道理。“别人不要你?难道很有脸吗?”
妈妈怒气也只是一瞬,这还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她在面对樊简的时候。妈妈接下来说的话让樊简恍然大悟。
在樊简家里,爸爸是一家之主,但妈妈绝对是这个一家之主的主心骨。
嘴唇薄的人都能言善辩,妈妈就非常好的印证这句话。她读书不多,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却总是能把爸爸这个经历过高考的人说的哑口无言。
樊简遗传了妈妈的嘴唇和皮肤,在程度上更精致了几分,但樊简却总会在妈妈的长篇大论下败下阵来。
寒冷的冬夜,睡觉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妈妈的话一次又一次的将要和周公约会的樊简拽过来。
更加可怕的是,樊简没有从妈妈的脸上看到一丝的疲惫,有的只是莫名的狂热和兴奋,樊简不禁在心里暗地嘀咕,妈妈不过才见过人家几面,怎么就能说出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这么多的好处来?
正处于兴奋中的妈妈防备也松懈了许多,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就解开了心里所有的疑问。
妈妈嘴里大肆赞赏的人在樊简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樊简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这个词,就成了樊简对他的称呼。
「他」的家就在外婆家的斜对面,几步路的距离,用外婆的话来说,他是外婆看着长大的,人实在,家庭也实在,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早早的嫁了。
外婆的一番话很好的慰藉了自己的女儿,樊简的妈妈。而现在,樊简的妈妈又要用这一套说辞来说服自己的女儿,樊简。
靠在木质雕花的席梦思的床头的樊简的脑袋正一点一点的往右肩膀滑去。
妈妈推了一把樊简,吐沫在嘴角边结下白色的絮状物,妈妈的谈话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她又从他的家庭谈到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上去。
比如说什么八字星象,生肖契合一些的东西,樊简是听都没听过。
妈妈却说的津津有味,哪怕此时樊简睡眼朦胧,但仍然将妈妈眼里的兴奋和狂热看得很清楚。
那是对美好未来的期望。
让樊简觉得好笑的是妈妈既然把未来的期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也不相信只有学习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樊简脸上意味未明的笑让妈妈停顿了一下,兴奋的声音停了下来。
也许妈妈不是不懂,她要求樊简把钱寄回家供樊明读书上补习班供他上大学这样的话她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
樊简对妈妈说自己实在太累了,妈妈关门临走前还不住的叮嘱樊简要好好想想她说的话,要相信她,毕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樊简拉过被子盖过头顶,刚才深沉的睡意现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看来妈妈的热情还真是相当高啊!这也代表了妈妈的决心有多么足。
樊简呼吸着新鲜而寒冷的空气,胸腔里一下子涌入了充足的氧气,这让樊简的心脏快速的跳动起来。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挣扎出来,“她要离开这个家。”
第40章 情亲两端(2)
樊简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她成长过程中,出现了太多的资源和关爱不对等的时候,但她从来不哭不闹。
这种不哭不闹的结果并不像樊简想到那样,爸爸妈妈会看到她的好。会多赞扬她一分,会多喜爱她一点。
直到那属于她的录取通知书被一滴眼泪打败,未来的康庄大道在樊简的面前灰飞烟灭。樊简才开始明白,懂事换不来父母的疼爱。
披着外套起床,樊简从未想过冬日夜里是这样的美。下弦月的光芒冷而清,身边围绕着的几丝薄薄的云彩像蜘蛛刚吐出来的丝,挂在月边细细飘荡,星子大而亮,一颗颗闪烁着,樊简不太认同星子是孩子的调皮的眼睛这个说法。
这她看来,挂在空中遥远而璀璨的星子更像是樊简在经过珠宝店橱窗惊鸿一瞥看到的钻石。
同样的闪亮,同样的遥不可及。盛接这一切是一片墨蓝色的天空,深的浩瀚,又蓝的透明。
四周安静极了,冬日的夜一切都归于寂静,可是樊简却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扑通扑通。”声。
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她的脑海里突然只有一个名字。
樊简突然觉得有点热,口干舌燥的,但那种感觉有分明跟口渴不一样。
她静悄悄的走到门边,将门反锁好,老旧的锁在转动锁匣里的机关时,带来迟钝而沉闷的一声「咔嚓」。
惊的樊简的心都差点跟着跳了出来。好在门缝里并没有透进来什么光源。
看来妈妈他们没有发现,樊简狂跳的心下生出了几分侥幸和庆幸。
她的衣服不多,再加上一瓶护肤水手机和充电器,属于她的她要带走的东西就都收拾好了。
站在被反锁的门前,樊简深呼吸了几口,才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几分。
她在这个时候踏出家门,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爸爸那刺穿心肺的咒骂还是妈妈怒气冲天?或许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她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并不夸张。樊简深知在妈妈的眼里,她自己的脸面和别人的看法还有金钱都比她这个女儿重要。
离门把手越来越近的手往后缩了缩。
可是,如果不走,按照妈妈狂热的程度和执着的性格来看,她是一定要樊简嫁给她看中的人的。
难道就要这样交付出自己的一生?
樊简的心头生出巨大的不甘,长满了冻疮的手握紧门把手,打开锁,樊简拉着箱子走出了房门。
几乎就在同时,「波波」的清脆声音响起,客厅里的灯管在「恩恩」几声之后,「波」的一声响了起来。
爸爸穿着那套樊简前些日子给她买的珊瑚绒的睡衣,墨蓝色的底色耐脏也深沉,但此时他的脸色比起睡衣的颜色还深沉了几分。
妈妈身上桃红色的睡衣并没有让她的脸色看上去好看几分。
“小简,这么晚了,你能告诉妈妈,你想去哪里吗?”
握着拉杆箱的手不由得的收紧。妈妈和爸爸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樊简没有看爸爸和妈妈,白色灯光下的老式绿色铁门更多了几分沧桑感,平时老土的门在此时看来也多了几分亲切。
樊简心中揣着滚烫火热的想法,樊简忽略了妈妈的问话。
她的手离绿色的铁门只有一个手掌宽的距离了。樊简以为自己再往前伸一点,就能触碰到了。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樊简转头,妈妈的手指已经掐住了她的手臂,修剪的如圆月般饱满的手指甲搁着两层衣服掐着樊简的手臂,仍是痛的。
在看到妈妈的脸之后,樊简的忽然觉得手臂上的疼痛算不得什么了。
妈妈的眼神就像是看在一个仇人似的。眼中的怒火中人欲燃。
“你想干什么?”妈妈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威压又充满了怒火。
樊简的嘴巴张了张,她满腔的话在妈妈那样的眼神中,不知道为什么,一句也说不出来。
乖孩子当的太久,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反驳。
温水煮青蛙的招数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你想离家出走是吧?”
虎口不断收紧,樊简的手臂在妈妈的手里仿佛成了一颗稚嫩无力的青菜。
妈妈已经有了答案,痛到极致可以忽略,樊简的心中突然不那么害怕了,“我不是想离家出走,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不应该擅自决定我的人生。”
樊简没想到妈妈的力气既然这么大,比妈妈高出一个头的她被拉的趔趄了一下。
“冷静?我看需要冷静的人是你才对!你巴巴的送上门去谁会看得起你?”
妈妈抱着手臂,柳眉下的眼睛是横的,更像是两把带着弯钩的利刃,爸爸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樊简用了好一会才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看来妈妈又一次的自己找到了答案,只不过答案只是她自己认为的正确的。
“你为什么总是用自己的想法来猜测我?”
“难道我就不能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下吗?”
妈妈的冷笑响起,比冬日的夜还要冷上几分,“你的人生?不是车间里埋头苦干就是在写字楼做些打杂的工作,这就是你想要的工作吗?自甘堕落,做到老也是没出息的。”
妈妈的鄙夷是显而易见的,握着拉杆的手握的紧紧的,樊简低着望着脚下的深黄色的老式花朵地板,瓷砖中间那朵盛开的柚黄色的花突然就变的模糊了起来。
“我一辈子没有出息!是啊!只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
樊简最终还是没能走成,爸爸和妈妈在,怎么可能让她走?
樊简立下的决心并非儿戏,只是那堵高高筑起的城墙在妈妈拿出一个绿色的瓶子打开,要把里面的药水往嘴里送的时候,那堵城墙就遭到了药水的腐蚀,一点点的坍塌,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