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期曾经说过的话一次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关切的、着急的、劝慰的:“惟肖,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许惟肖当然知道,许惟肖一直都知道。
236.
“啥叫集合啥叫元素啊,就这么简单的题你还能做错,啊?!”粉笔头划过一道弧线,死在何嘉瑶的桌子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的低着头,降低呼吸,生怕下一个被拎起来挨骂的是自己。
许惟肖盯着自己的数学卷子,这道老师口中“猪都不会做错”的题她也做错了,然而又没有当着数学老师的面改卷子的勇气,于是只好沉默的坐着。
他们二班的班主任姓齐,是二中的王牌教师之一,这些年带出来的班一直是历届年级第一,每年争着抢着要进这个班的学生家长能把饭席从年头安排到年尾,齐老师教语文,不负众望,如今的二班语文仍旧是年级第一,然而总排名却是年级第六。
问题就出在数学上,无论是月考还是期中期末考,二班的数学成绩都稳定在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之间,严重拖后腿,数学老师蒋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讲课一把手,骂人也是一把手,从开学第一次全班数学成绩拿了倒数第一后,许惟肖就没有看到他笑过。
上课训斥是经常的,被他严盯死守的几个次次倒数的学生,几乎每节课都要接受一轮训骂,挨骂,骂完上黑板做题,做不会再次挨骂,许惟肖作为成绩好的学生享有置身事外的权利,只是有时候也会出神的想,幸好蒋涛不是自己的初中老师,然后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对吗!对吗!”可怜的黑板被拍的震天响,何嘉瑶握着粉笔迟迟不敢下笔,刚摸出板擦把上一步擦掉,又被蒋涛一嗓门吼的一哆嗦。
“你他妈擦啥擦呢,你说说你那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啥!许惟肖,你上来。”然后扭过头,厌恶的瞪了何嘉瑶一眼,“滚一边看着去。”
就像是在对待一条狗。
许惟肖正在走神,蒋涛的大嗓门把她吓了一跳,她捡起粉笔走上台,走向何嘉瑶,然后经过何嘉瑶,何嘉瑶沉默的低着头,头发上都是粉笔灰,一如当初。
从初中开始黑板就成了数学课上何嘉瑶固定的归宿,有时候是被晾在黑板上,有时候是被罚站在一旁的空地上,她身边和她一起挨骂的人来来走走,甚至包括曾经的许惟肖,只是他们都能逃脱,只有何嘉瑶是常驻嘉宾。
许惟肖写完,蒋涛点点头,指着黑板上的正确答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训骂,一旁的何嘉瑶低着头,卑微无助。
在徐阳时也不是没有听过老师的训斥,那些疾言厉色冷言冷语被归纳为恨铁不成钢,化身挫折教育的典例。初一时男生女生逗着玩,男生一把拽掉了女生内衣上的蝴蝶结,然后被班主任指着鼻子骂不要脸,男生动手是不要脸,女生穿这种衣服也是不要脸。
这些话早已经习惯,但蒋涛的训骂更进一步,让人每每听起都下意识皱起眉,质疑师德二字。
老师有什么权利评判学生的样貌和身材呢,成绩不好和外貌又有什么关系。
许惟肖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下台,然后目光扫过窗边的余期,余期的右手搭在了左臂上,左臂的校服隐约能看到一个长形轮廓,许惟肖心里一紧。
余期,你想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哈密瓜也太过分了,她把自己搞的那么甜,其他瓜压力多大啊。
(正嚼着哈密瓜的我再次说)
第82章 甜食
237.
晚饭是陈望爱吃的西芹腊肉和陈期喜欢的腰果虾仁,陈期慢慢端着还剩半碗的白粥,专心致志的和一个因为太小所以格外难夹的虾仁作斗争。
陈妈妈一把拿过勺子铲起一勺虾仁放进陈期碗里,然后把另一个盘子里的腊肉放到一旁给陈望准备的米饭上。
“所以你们老师说是一定得报吗?”
“不是,是自愿的,但是老师说之前的班几乎没有不报名的,我估计我们班报名的人应该不会少,搞不好全班都会报名。”
陈期慢慢嚼着嘴里的虾仁,不咸不淡的说:“让他自己到桌子上吃,什么臭毛病。”
陈妈妈夹菜的手没停,自顾自的问:“你觉得报这东西有用吗,你之前也没怎么上过辅导班,不也挺好的。”
“谁知道呢。”陈期伸出筷子抢过盘里的一块腊肉,随口说,“可能是因为高中知识太难靠自己根本没法预习吧,老师说上半年都只能算是预热,高考都不怎么考的,下半年的题就突然难了,徐高讲的又快,不提前预习根本跟不上,之后就分文理科了,补都没时间补——妈,陈望七岁了,你非要把饭盛好菜夹好给他端过去吗,他是皇上托生的吗。”
“嗐,他本来就不好好吃饭,赶紧吃了得了。”陈妈妈伺候完陈望,才有时间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安辰报吗?”
“嗯。”
“惟妙呢?”
“嗯,本来是要上补习班的,但是应该不去了。”
陈妈妈嘟囔着:“那这还得买电脑,又六千多块钱,六千不止,我估计没八千都下不来。”
陈期慢慢喝着粥,好半天没说话,喝完最后一口才问:“妈,咱们家很穷吗。”
咱们家到底有多穷,为什么你永远要把钱挂在嘴边上,电脑和课程要八千,徐中曾经的学费是七千,普通大学每年要交五千,把我养活这么大要花二十万,这些我都知道,你每年年底说的今年又没挣到钱我也知道,可是日常虾仁腊肉是“穷苦人家”该有的伙食吗。
“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咱们家明天就要揭不开锅全家老小要上街乞讨了。”
曾经有一次,初二的时候,陈期拿了好成绩委婉的提过电脑的事情,信息课上同学们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拍醒了她,成绩好又如何,老师同学都喜欢自己又如何,自己是个连打字都不会的废物。
大四上半年抱着电脑打论文的夜晚,陈期查资料,忽然看到某问答网页上的问题,说一个孩子在最虚荣的年纪经历了贫瘠,他会变成什么样,陈期看着底下七嘴八舌地回答,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信息课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信息化时代的发展实在太过迅猛,大家通过网络分分钟便能获取自己想要的知识,只有她还在父母的把控下对电子设备严防死守,把手机电脑当成洪水猛兽,可事实上,双刃剑双刃剑,安辰曾经在电脑上看大学公开课和历届平面广告金奖作品时林阿姨就曾说过,电脑也可以是多方面学习知识的媒介,只要运用得当。
第一次被拒绝的理由是家里要装修。
第二次被拒绝的理由是爸爸要换车。
第三次被拒绝的理由直接变成了——你弟还小。
“我弟还小和给我买电脑有什么关系。”
“那给你买电脑你弟不就想玩嘛,他本来就跟不上课。”
“那你看着他不让他玩不就行了。”
“我哪看得住。”
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陈期甚至都想不清,不买电脑的原因到底是因为金钱、自己的未来,还是仅仅因为陈望。
你看不住为什么要生他呢,你管不了为什么要生他呢,生孩子需要对一个生命负责,你们想明白了吗,还是仅仅认为,养儿防老,儿女双全?
陈望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地出,正在开开心心的看着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他吃剩的零食包装袋摆满了半张茶几,妈妈刚刚端过去的饭还剩下一半,用过的筷子一只撇在茶几上一只掉落在地上,陈期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
“买买买,谁也没说不给你买,待会儿等你爸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拿钱,不过等明你到了学校先看看,看报的人多吗,多再交钱。”
“听到没。”陈妈妈问,然后夹了一筷子腊肉放到陈期碗里,陈期吃下,没点头。
238.
期末考试、讲卷子、寒假安排、家长会、一切照旧,像是年末必须进行的仪式。家长会上许妈妈捏着成绩单,两只眼睛牢牢的盯着班主任,许惟肖终于从她那张冷了大半年的脸上看出一点笑意来。
然后别过头去。
老师的讲话永远带有催眠效果,一旦放松精神就会感到困倦,许惟肖松松垮垮的瘫在桌子上,把讲台上的激情和妈妈抖动卷子的声音扔到了外太空,正迷糊着放松,忽然听到老师说:“接下来我们有请冀文涛的妈妈上台。”
冀文涛的妈妈?许惟肖勉强睁开了眼睛。
如果说这次考试有任何看点的话,应该就是平时不声不响的冀文涛居然拿了全班第一,实打实的第一,总分比许惟肖高了十三分。
班主任直白的表示了对这种积极进取上进心的赞扬和号召全班同学向冀文涛学习的态度,原本从来没有被注意过的平凡角色一次又一次的被各科老师提起来,要求向同学们传达经验。冀文涛每节课都尴尬的站起来,换汤不换药的开口:“我也没什么经验,就是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做作业。”
“听到了没!我是不是说了跟着老师走就没问题,可你们都有谁做到上课真的认真听讲啦,作业又有多少是应付老师的,都好好想想。”
许惟肖哭笑不得,她不得不正视自己有些晦气的想法,徐中那三年告诉她,一时的好成绩百分之八十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不能太当真,老师把他捧得越高,他之后就会摔得越惨。
239.
冀文涛的妈妈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上台发言,冀文涛站在一旁,鼻梁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仍旧是清瘦不禁风的样子,明明是全班第一,却一点看不出学霸的气势来。
许惟肖忽然神经质的回头看了一眼余期,余期旁若无人的倒在桌子上睡的正香,一旁的余期妈妈也没管她,女唱母随,这会儿正一只手撑着下巴,似乎也要睡着了,许惟肖不由笑了一声,许妈妈立刻皱眉看了她一眼。
“那个冀文涛,是不是小学那个,跟你一个班的小男生,我记得他妈还是你们学校老师呢是吧。”
“嗯。”
“他初中也是徐阳的?”
“是,他在隔壁班。”许惟肖说完愣了下,没想到一直和自己同校的同学,最后居然是冀文涛。
“这要不是今天看见他妈了我都不敢认,这也成大孩子了,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许惟肖心里发笑,听见妈妈问:“那他中考考的咋样?”
许惟肖没怎么关注过冀文涛的成绩,但关于这一点她倒是记得清楚,当年他们五个徐中毕业的学生备受重视,班主任开学第一天就拿着他们的中考成绩找他们谈过话,冀文涛的成绩排在最后,将将压在二中正取分数线上。
“也就是说人家之前成绩还没你好呢,也是,我记得这孩子成绩从小就不好,他妈家长会经常去和老师谈话,所以——”
许惟肖猛地一阵反胃,你要说什么?
“所以过去的一切什么都不能证明,咱考不上徐高就考不上徐高,那不都过去了吗,既然到了二中,本来就比别人差了,那就更得好好学,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你看人家冀文涛不也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吗,再说你从小就成绩好,基础好,人家能考第一你也能考,你比人家差哪了,是不是。”
发言还没有结束,作为小学老师,冀文涛的妈妈充分展现了她的职业演讲能力,许惟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她很想问问妈妈,我到底要爬得多高你才能高兴呢,是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还是全市第一,是能考上一本,能考上985,又或是必须考上清华北大。
目标只会越来越高,就连对手都在不断更新换代,我在努力,我从来没有松懈过,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知足。
初中结束了,可初中之后还有高中,高中之后还有大学,大学之后还有研究生,工作也分三六九等,没有了成绩还可以比工资,比假期,人生到死都存在竞争和优劣先后,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许惟肖忽然第一次,理解了历来沉默寡言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这个时候,我回家,给我爸带了一堆下酒菜,排骨猪头肉什么的。
那家店开在居民区,非常不起眼,我找过去花了一个多小时,她家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我三点半到,门前已经堆了一群人。
多数都是给孩子孙子买东西的老人,也有看起来就“非常好这口”的叔叔们。
找店的路上,一个奶奶在我前面走,手背在身后,手里拎着一袋橘子,袋子是漏的,走几步就有一个橘子滚出来。
我跟在后面捡,追着她跑,老人耳背,无论我怎么喊都不理我,画面一时非常迷幻。
当然后来还是追上了。
今天的天气和那天差不多,阴沉沉的,忽然就想到了这些。
同时想到的是,老店不愧是老店,能把熏排骨做那么好吃,门牌不起眼怎么了,把门藏起来我闻着味也能找到。
还有猪肝,连我家楼下的神仙卤味店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搓手,得抽时间再去一次。
第83章 甜食
240.
陈萧回来那天下了的第二场雪,陈期头天接到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火车站去接,结果火车晚点,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
“她啊,一听说你要回来坐都坐不住,跟你比跟我都亲,”折腾半天终于回到家,陈期把冻僵的手泡在温水里取暖,听到厨房里妈妈一句酸溜溜的打趣。
爸爸坐在客厅看电视,听到这句话也笑了:“你说说你俩大半年也见不着一面儿,她咋就这么喜欢你,小时候就天天闹着要姑姑,刚会说话就会喊姑姑。”
陈萧在陈期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搬到了苏州,原本让陈期觉得遥远的距离瞬间从一个小时的车程变成六个小时,那段时间她还没消化掉余期去二中的噩耗又接到陈萧的电话,几乎对着电话哭断气。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苏州才多远啊。”
陈萧走南闯北,小小一个苏州对她来说和北京毫无差别,但对陈期来说却能和天涯海角画上等号。
“当初你说要走在家哭的哟,那叫一个凶。”
陈期涨红了脸:“爸,你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萧当时说辞职就辞职,房子说卖就卖,家里和她最亲近的三哥哥连着去了两趟北京都没能阻止她,问来问去就是一句怎么听怎么混蛋的解释:“住腻了呗,苏州有家面馆的猪肝面特别好吃,整个北京城都没有。”
“就为了一碗猪肝面?”
“也不是,我新租的房子,楼下有十五家奶茶店。”
陈萧,人如其名潇潇洒洒,永远能做到云淡风轻的火上浇油。
陈期听着爸爸学姑姑的“混蛋德行”,笑的灿烂,双眼发光,真心实意的羡慕,这就是她向往成为的大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