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期期别怕,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离开你。
永远相信你。
永远尊重你。
永远爱你。
陈期和妈妈,这世界上的很多孩子和父母,都相信了太多的永远。
永远是带来永恒幸福的魔咒,而魔咒总有失效的那一天。
“妈妈,等我长大了你还会抱着我睡吗?”
“会,妈妈永远会。”
17.
初八那天,城郊这片人家,赢来了一个新的生命。
因为城郊这片区域坐落着最好的小学徐阳小学,所以原本分散在徐阳小学附近的几条街巷都逐渐演化成了学区房,有了孩子的家长们绞尽脑汁的搬进来,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
乔阿姨一家,原本也是这样简单而美满的家庭。
直到乔阿姨家的大姐姐出了车祸去世,平时总是招呼他们这些小孩子去吃水果的乔阿姨,忽然变得很沉默。
陈期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妈妈的叮嘱——期期,没事别往那边去,你乔阿姨心情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小孩子都接收到了来自爸妈的嘱托。
渐渐地,惟妙惟肖不再去、陆虎不再去、安辰和陈期也不再去。
院子里的孩子都不再去。
最西面的乔阿姨家,慢慢变得阴冷渗人,日复一日只有太阳落下去,却没有太阳升起来。
“不过这下好了,总算有了孩子了。”
陈妈妈拉着陈期去看望刚从医院回来的乔阿姨,发自真心的为她高兴。
“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可爱啊,眼睛又大皮肤又白,真像你。”
乔阿姨穿着家居棉衣整个人都发着肿胀的红色,她朝着陈期挥手:“期期,你看,这是弟弟。”
陈期抿着嘴,有些警醒的打量着乔阿姨怀中才一点点大的小婴孩。
小婴孩正在熟睡,因为午后室内温暖的缘故,脸上红彤彤的。陈期看不出他的大眼睛,看不出他的白皮肤,也看不出他像乔阿姨。
但是乔阿姨和妈妈都看得见。
“是。”乔阿姨朝着妈妈点头,“都说这男孩子长得像妈,我原来还不信,你看是不是,期期。”
陈期抿着嘴,愣了一下,然后乖巧的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陈期一直没说话,直到经过小卖铺看见架在门前的赛车轨道以及几个玩赛车的男孩子的时候,才有些回过神的问。
“妈妈,我长得像你还是像爸爸。”
她用力盯住妈妈的眼睛,姑姑说过的,我长得像你,我长得像你是不是。
“你啊,长得像你爸,眼睛眉毛都像。”
陈期心里有什么东西,很重很重的坠了下去,她忽然觉得身体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男孩子们又开始跑塞车了,不知道究竟到底是红色的赢了还是蓝色的赢了,男生群里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和女生完全不一样的兴趣爱好,和女生完全不一样的群体。
妈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几个男孩子笑出声来。
“你说你要是像我多好,就你爸他们家那个遗传基因,虽然你爸爸挺瘦的,但你以后要是跟你那两个哥哥一样胖怎么办。”
陈妈妈没有发觉女儿的异样,仍旧在随口开玩笑。
“明儿你要是长胖了,我就不要你了。”
赛车翻车滚下轨道,男孩群里又发出一阵呼声,那样充满生气的声音,被地上的雪过滤推远,像是发生在很久之前或是很久之后。
而妈妈的声音虽然柔软却清新,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你要是长胖了……明儿你要是长胖了……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18.
安辰发现,自从他从老家回来,陈期就变得很沉默。
年后初十,回老家百过年的小伙伴都陆陆续续的回到了院子里,安辰刚一回来就组织着大家打雪仗,陈期被他从家里拉出来,却只是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托着脑袋看,没有加入他们。
“期期,你怎么了。”
陈期抬起头,看见了戴着绒线帽浑身是雪的安辰,她轻轻摇头:“我没事。”
“胡说,你就是有事。”安辰指着她的眼睛,“我可是能看出来的。”
陈期抬头用装了不开心的眼睛看向安辰,安辰左边帽子下方露出一股头发,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金棕色。
这股头发从安辰出生就是这个颜色,备受安辰嫌弃,每次去理发店理发,安辰都会要求理发师把这一股头发剪短,藏在表层长柔细软的黑发之下。
这是连陆虎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如今因为新年的缘故,慢慢破土而出,曝露在大家的目光下。
陈期抬起手帮他把头发藏好,心里默念——秘密。
有什么秘密,正在像这股头发一样,在冬天慢慢滋长出嫩芽,她感受到了,可是她说不清。
“安辰,我问你一个问题。”
安辰歪头看她,觉得此刻的期期陌生遥远,有点像他姐姐那副经常高深莫测的样子,而他姐姐一旦这个样子,就证明她要发脾气了。
安辰提了口气,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你问。”
“安辰,林阿姨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安冀姐。”
安辰拍了拍雪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一颗心放了下来,不明所以的反问:“你是更喜欢你妈妈还是更喜欢你爸爸。”
陈期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我就不能两个都喜欢嘛。”
“可肯定有一个更喜欢的吧。”
“没有。”
“有。”
“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陈期看着他耍赖,心底忽然升起一阵羡慕。
安辰的情感、安辰的思想、安辰的语言、安辰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的,他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他永远能把所有情感和问题第一时间展露在脸上,他会和林阿姨说妈妈我爱你,也敢在许莉莉欺负自己的时候说,老师是错的。
所有外露的表达,所有露骨而直白的展示,都是一个人底气和骄傲的象征,而安辰所做的一切,陈期都不敢。
他什么都敢,她什么都不敢,乖孩子不能多问,乖孩子要永远听话,于是她总是把所有都藏在心底,拐弯抹角的袒露一点点真心。
就像她想要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
19.
看到陈期不再说话,又开始望着雪地发呆,安辰毫无办法的叹口气,妥协了。
“那可能是,有更喜欢的人吧。”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张小脸看起来很惆怅,“不过我真的不知道。”
“我妈妈说,感情都是…都是…不对,我妈妈说的是…什么…什么什么见人心。”安辰苦着一张脸拼命想,最后泄气的踹了一脚旁边的雪。
“我忘了,不过!”他急急的给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反正意思是,好多事情长大了就明白了。”
是这个意思吗,说完,他也心虚的不再说话,妈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妈妈说话做事从来不会避讳自己,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就躲闪隐瞒,所以即便是在姐姐的房间里发现了情书,全家开会的席面上也留有自己的位置。
所以那些什么什么见人心的话,不是林妈妈对安辰说的,而是林妈妈对安冀说的。
日久,见人心。林妈妈说的是这句话。
她帮女儿收拾房间,因为床垫睡了大半年已经有些塌陷,于是叫来了丈夫打算把床垫翻过来,结果双手撑着床垫举过头顶的瞬间,几张少女气息十足的信纸哗啦啦飞上了天。
如今安冀已经十二岁,已经到了第一个本命年的年纪,即便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但终归是个走到了青春期的女孩。
是自己疏忽了。
林妈妈小心的拾起散落一地的情书,整理好之后放回了女儿的床下,她并不打算追问这些情书的来源,也并不打算当无缘故棒打鸳鸯的父母,而且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够处理好人生面临的“小小事故”。
即便是一个十二岁,需要自己俯视,对于成年人来说仍旧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有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处事能力。
林妈妈一直相信这个。
她把自己要交代给女儿的话说完,又询问了丈夫的意见,看见丈夫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于是温和的询问此时明明有些慌乱却强装镇定的女儿。
“姐姐明白了吗。”
安冀点点头,难得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林妈妈又转向安辰:“那弟弟呢。”
安辰撇嘴:“没有。”
他的爸爸妈妈说了一大堆,他一句话都没听懂,难免让他觉得有些挫败。
“没关系,有些事情长大了就会懂。”
所以…妈妈也说了这句话的…所以自己不算胡说八道…吧。
长大了就明白了,期期撑着脑袋看面前跑来跑去的同伴,几个小女孩的尖叫声一直在雪地上回荡,像是一遍遍震荡的回声,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也永远不会改变。
长大好遥远,可有些事情等不及他们长大就会发生。
“安辰,你说,爱……会消失吗。”【1】她轻轻地念出“爱”这个字,像是会烫到舌头。
陈期咬了咬嘴唇,又慌忙补上一句:“我是说喜欢,喜欢会消失吗。”
“不会。”安辰回答的很快,也很简单,“比如我喜欢吃我妈做的肉丸子,那我就一辈子都喜欢吃我妈做的肉丸子;比如我现在喜欢我妈妈,我就一辈子都喜欢我妈妈。”
“我是个很有……很有……”安辰歪着脑袋思考之前姐姐教给自己的小学生成语,“对了,我是个很有锲而不舍的人。”
两个小孩谁也不明白锲而不舍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察觉出这样说有什么不对。
“当然啦。”安辰明快的说,“我现在喜欢你,我就一辈子都喜欢你。”
即便是这样展露对自己的喜欢,陈期也很羡慕。
“如果……如果以后,有人比我更好,更好更好,比如陆虎,那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安辰挠挠头,皱起的眉毛一下子压趴了好看的大眼睛,他再次无奈的争辩:“我就不能都喜欢吗?”
都喜欢,陈期再次陷入了沉思,喜欢可以一刀切平均分开吗。
“如果我有一个苹果。”安辰比划着,“我就切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陆虎。”
陈期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男孩和女孩,不一样。”
安辰脚尖一下下戳着面前的雪,直到面前的小雪堆变成平底,他停下来,脸颊上多了红色。
“是……是不一样。”
陈期歪歪头,看到安辰一副认真纠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姐姐说……男孩和女孩不一样……所以才能结婚,才能……有宝宝。”
陈期翻了个白眼,脸也红了:“我妈说我是从垃圾桶捡来的。”
“那是阿姨骗你!”安辰抱起胳膊,很不屑很笃定,“反正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安辰突如其来的“高深”语言让两个人沉默下来,两个小孩默默并排坐在台阶上看小伙伴玩雪,谁都没有动。
冬天的林城黑的很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跑去睡觉,远处打雪仗的小伙伴变成一团团黑影,安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已经麻了。
“期期。”
“嗯。”
“期期。”
“嗯?”
“咱们回家吧……我屁股坐麻了。”
“好。”
安辰拉住期期的手把她拽起来,回头去看发现自己家的灯已经全部点亮了,面前好多小伙伴已经陆续被妈妈喊回家吃饭了。
“喂——我们回家啦——”
那几个仍然在奔跑的黑影中,好像隐约传来一声应和,但是没有人听清。
陈期被他拉着慢慢走,每一步都落在前面安辰的影子里。
原本被冲击的情绪和头脑,慢慢又恢复成下午沉闷时的清晰状态。
“安辰。”
“嗯。”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那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一样。”
“有啊……”安辰再次涨红了脸,脑袋垂下来声音也有些微弱,“我妈妈说男孩子可以碰男孩子的这里,但是不能碰女孩子的这里,不然就是……”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咽了口口水,更小声的说:“不然就是,耍流氓。”
陈期茫然的看向面前雪白一片的小路,不知道该怎样和安辰解释自己心中的困惑,她所不解的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不是安辰说的这些。
但是安辰的脑袋已经快埋进雪里了,每走一步都垂的更深,他沉默的拉着陈期往前走,自从说了“耍流氓”三个字后就再也没出声。
陈期感到手心变得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们两个谁的汗水。
“安辰,你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
安辰开口打断她:“你是女孩子。”
陈期耐心的安抚,也在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如果……我是说如果……”
安辰皱起眉:“哦。”
“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会……会不会……”陈期眨眨眼,思路断在这里。
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会怎样呢?
察觉到陈期的沉默,安辰回过头,豪爽而仗义的拍了拍陈期的肩膀。
“你放心,你是个男孩子,我也和你玩,陆虎也和你玩,咱们三个还在一起玩。”
一大团无法分明的情绪堵在陈期六岁的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安辰永远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看着她在情绪里挣扎,看着她理顺思路又张口结舌。
安辰像是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