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林城也有个跳楼的,那女生班主任就是个傻叉,她怀疑那女生早恋,和人家说,你要是清白的你跳下去给我看啊,这他妈真是活久见。”
许惟肖看向余期,余期没什么表情,微微皱着眉看着楼下的地面,似乎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许惟肖开口,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问:“然后呢。”
“然后?封锁消息、安装护栏、对完宣称学习压力大,反正这种事情也不好定性,林城老一辈人的思想是很统一的,学校是权威,老师是为你好,自然没人打算站出来挨枪子。”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内幕。”
“内幕?”余期有些好笑的看着她,高高兴兴的,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不是我们知道的多,是你们被蒙在鼓里,知道的太少——一群傻了吧唧的小屁孩。”
余期晃晃悠悠的往楼下走,许惟肖一个冷颤,连忙喊住她:“余期,你想做什么。”
余期扭过头,用许惟肖熟悉的神色瞪了她一眼:“不想惹事就离我远的,省的引火烧身。”
281.
一路赶车,终于赶到冀文涛家时门前已经围了一群学校慰问的老师和同学代表,陈期下车时一阵腿软,差点没站住。
安辰连忙扶住她:“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陈期下意识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好。”
冀文涛家在一楼,简单的两室一厅,整个家干净整洁的没有人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和热度,大门对着客厅,客厅茶几上堆满了练习册和试卷,冀文涛的妈妈拉着一位老师的手坐在沙发上哭天抢地。
“我们文涛是个本分孩子,从小我就告诉他要好好学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是天天盯着他生怕他学坏,您说说这孩子咋不学好啊他。”
女人哭的声嘶力竭,似乎多说一句话就会马上昏过去,茶几上的试卷被走动的学生不小心撞到,纷纷扬扬的撒了一地,学生慌忙蹲下身去捡,连带着周围一群人都埋下脑袋。
“您说说他有啥事不能和我这个当妈的说啊,我对他不好吗,您说我每天上班那么忙天天赶着回来给他做饭,我就希望他好啊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我都是为了他好啊。”
陈期鼻腔酸涩,她用力吸了两口气才压制住眼眶的泪水,一回头,发现一旁的安辰眼眶也红了。
他们避开人群,走向里面冀文涛的房间,冀文涛的房间宽敞明亮,窗帘虚掩着一半,露出窗外的围栏。房间里除了书桌和床什么都没有,成摞的练习册从地上堆到和桌面平齐的地方,正对着床头天花板上的小小摄像头。
那样明亮的房间,冀文涛在明亮的监视下生活。
外面的女人还在哭着,只是不再说话,啜泣声断断续续的飘荡在房间里,陈期抬起头看向冀文涛的书桌,书桌上方连接了几个柜子作为书柜,书柜上只有连排的课本和练习册,唯一能算作消遣的闲书是占满了两个书柜的《作文大全》。
陈期忽然想到小时候,她抱着课外书看淘气包马小跳,里面有个男生和冀文涛重名,是个小大人,叫丁文涛,她兴奋地指给冀文涛看,还把丁文涛的单册借给了他,结果几天后冀文涛不好意思的告诉她,他刚把课外书拿回家就被他妈妈没收了,所以这么多年,陈期手里的马小跳全集一直缺一本。
这些年冀文涛都是怎么过来的呢,无处不在的妈妈,无处不在的监视,没有一丝自由的学习之路,安排好的小学、安排好的中学,他要走的路从来由不得自己。
书桌前的墙面上贴满了公式、单词和知识点,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织成了一张无法突破的网,冀文涛的家是冀文涛的牢笼。
陈期忽然想起初一那年的对话,他们两个倚着栏杆看夕阳,冀文涛几乎是欢快的说,我要去桦实,因为二中离我家太近了。初中时的冀文涛活泼了很多,那后来呢。
他曾经也是有过期盼的,也许就是这个期盼支撑他走过了艰难的初中三年,可最终他还是来到了二中,最终死在了二中。
282.
离开冀文涛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夏天天黑的越来越晚,白昼的日光似乎永远不会消散,强行把大地照的亮堂堂的。陈期茫然的跟着安辰往前走,微微用力睁眼,就会有更大团的泪水流出眼眶。
“期期。”安辰领着她,声音是哑的。
握住自己的手透露着安慰,安辰的担心陈期都懂。
“我明白。”她一脚一脚踩着地面上的影子,眼泪掉在上面,很快就蒸发不见,“他做了想做的事情,他不用再被监视也不用担心挨骂,他自由了。”
她想起那个寒假冀文涛的失常,想起那个男孩子迷茫的目光颠三倒四的话语,想起那一大份肯德基,忽然哽住,她终于反应过来,那本一次次拿错的历史练习册,或许是冀文涛最后的求救。
“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的……”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安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以后,也不会有天堂和轮回,那些重新来过甚至享受好日子的屁话都是人们编出来安慰自己的谎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时隔多年,陈期再次被死亡的恐惧攥着了心脏,冀文涛才刚刚十七岁啊,二十七岁时他可能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三十七岁时可能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六十七岁他变成个老头,说不准还是神神叨叨的,喜欢蹲在地上研究别人看不懂的东西然后被别人当做怪老头。
生命何其精彩,他本来还可以享受几十年的时光,十七岁的男孩子怎么会死呢。
这样轻易,像是睡觉翻身随手打碎了床头的玻璃杯。
死亡让一切变得渺小,变得不堪一击,就连安辰也没办法安慰她,违心的说他去了好地方。
地下是地壳、地幔和地核;天上是对流层、平流层。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
283.
许惟肖生平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校长。
关于二中跳楼事件的报道铺天盖地的裹住了林城,就连向来只看结果的妈妈都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最近总是补课压力太大了。
冀文涛的自杀敲响了藏在暗处的警钟,电话亭每天都有学生打电话哭诉,一波又一波的家长来学校接人,宿舍楼很快变得空荡荡的。
许惟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吃饭看电视,无意播到了一个校园片,看到一个女孩学习太累晕倒时,跟着看的妈妈满脸写着嫌弃和震惊:“上个学哪就这么大的压力了?”
人们擅长弥补、擅长道歉、擅长忏悔,却从不擅长相信和体谅。
老师说,她一直是冀文涛的同学,又是班里的好孩子,知道冀文涛的性格和在校情况,下午有个记者采访,希望自己好好表现。
像是一如既往的那样,老师对着一群临时凑起来表演的几十个学生喊,公开课排练这么多遍绝对不能出错了,大家要好好表现听到了没!
他们懂分寸,知道怎样露出甜美微笑,知道怎样为学校争光,却不见得知道同班同学的自杀原因。
“学校还是很看重学生的心理健康和人身安全的,每次开会老师们都会说,这劳逸结合劳逸结合,你们现在年纪小,心理承受能力差,我们当老师的也生怕你们一时冲动想不开……”
校长室里只有他们三个,永远喧嚣的学校此时安静的像座坟墓,班主任絮絮叨叨的说着,一旁的校长大口的喝着浓茶,两个人的眉眼都显现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许惟肖看着地面,好像又看见了曾经的那条裂痕。
“老师,您觉得冀文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许惟肖轻轻开口。
他是闷声不语刻苦学习的闷油瓶,考了第一就翘了尾巴的王八蛋,还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臭石头?
班主任的法令纹深深的垂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疲惫,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许惟肖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表现的。”
284.
这么多年陈期第一次没有做完作业,化学课她对着空白的练习册走神,被路过的化学老师抓了个正着,化学老师看着陈期满脸诧异,在陈期起身罚站时留给她一个心痛的表情。
星期一的周测成绩很快下发,陈期一整场物理考试都在走神,二卷几乎交了白卷,无论是总分还是排名都惨不忍睹,班会课后,班主任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刻意的语气也让陈期觉得难受,她知道如今林城所有老师和学生的交谈都变得谨慎,也同样明白这种待遇的原因和时效性。
“我知道这高二后半学期压力大,但压力大越得使劲抗,不能松懈,更不能给自己找借口,你是个好学生,是个听话懂事的,老师都知道。”
陈期眉眼低垂,顺从的听着。
“但是这好学生成绩下滑也是很快的事情,我都教过多少届学生带过多少高二班了,你们怎么想的我心里一清二楚,尤其这女孩子,有的心散了还能追上来。”她看向陈期,眼角眉梢都是打量,然而陈期虽然低眉顺眼的站着,但看起来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你和安辰到底怎么回事,非让我明说吗?”
提到安辰,陈期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迷惑的看着面前已经有了怒气的班主任。
“你们俩那小动作真当人看不见?那教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都在那摆着呢,你们一举一动我们当老师的都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没写完作业,为什么这次考试都发挥失常,你俩心里没点数吗。”
陈期心里腾起一团火,班主任的每句话都踩在她的雷区上,耀武扬威的向她的克制开枪宣战。
她有点烦了:“老师,我没有厌学、也没有压力、您不用猜测我的想法,毕竟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就是累了,想歇一歇,我知道现在每天都很重要我耽误不起,可我没办法,我不是一个上了发条就往前走的机器。”
班主任被呛了这样一大通,一时间居然没能接上话。
“至于安辰,我们两个不是傻子,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和之后的一辈子相比高三这一年不算什么,所以也不屑于早恋,别拿早恋怀疑我们,也别找他麻烦,他很好。”
班主任教了那么多学生,却从未听到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大胆言论,她看了陈期好半天,才缓缓叹了口气:“你们不是小孩子,做事自己拿这点分寸吧。”
如今陈期才发现,原来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样子,那些乖巧顺遂一直都是表面假象,如此真刀真枪的直面回击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然而还是拿捏着礼貌,声音也温和下来,没了刚刚提到安辰时的急躁:“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自己能够调整,您可以放心。”
窗外又是黄昏薄暮时,天光再长黑暗也终究会降临。
“还有,明天我能不能请个假。”
班主任皱着眉看向她:“你要干嘛去。”
“参加葬礼。”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会有酱油蒜香炸鸡这么难吃的东西。
难吃程度要和香菇炖鸡划等号了。
第95章 甜食
285.
“学校有体罚学生的情况吗?”
镜头、话筒、一张又一张严肃而迫切的脸,许惟肖在众人面前走神,留下一堆呆滞沉默的照片。
“没事的,实话实说就行。”班主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紧张。”
“学校存在校园霸凌现象吗?”
——什么是霸凌,沉默也是一种霸凌。
“学校存在体罚现象吗?”
——什么是体罚,罚站、挨打算不算体罚。
“老师存在辱骂现象吗?”
——什么是辱骂,贱人、不要脸、笨的跟头猪一样,还是你怎么不去死。
无数张嘴对着她,无数个问题等待她回答,可她只是沉默。
班主任站出来打圆场:“不好意思学生可能是有点紧张,要不我们……”
许惟肖沉沉的看了一眼坐在台下的数学老师,走到了打圆场的班主任身前:“我不知道什么是霸凌、什么是体罚、什么是辱骂、我没办法回答,因为我们认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训练有素的记者立刻嗅出了这话的意义,立刻追问:“所经历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就是——学校是神圣的,老师是权威的,学校和老师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他们绝对正确。”
286.
许惟肖接受采访的同时,余期把做好的视频放到了网上,很快,浏览量和转发量潮水般涌来。
批评和质疑、同情和冷眼、都有,赞美也有辱骂也有,千人千话,一个评论下追着几十条跟评,好多层楼的对话内容演变成不知所云的骂战。有人破口大骂蒋涛祖宗十八代,也有人苦口婆心的质问录音的“白眼狼”——不打不成材,你们老师是为你好你不知道吗?
但大多数人都是在表示对老师做法的批判,无数个愤懑的声音发出质疑:现在的教师入职门槛这么低了吗?
许惟肖觉得很恍惚,她心里明白老师辱骂学生的做法是错的,然而当受压迫成了习惯,反抗压迫时难免对自己产生质疑,违背了常态的自己是对的吗。
和对错无关,只是一种习惯了、默认了的常态。
政教处老师冷着脸接受了记者的采访时说:“咱们得正确认识学校对孩子的教育,不能和孩子一面和老师搞对抗,这老师教育孩子难免有训斥,训斥就是教育的一部分,这是什么,这也是为学生好的表现,这是爱孩子的表现。”
另一个主任点了点头:“我们老师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就算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也是为了激励孩子学习,这叫什么,这叫挫折教育。”
“所以您觉得这位老师的教育方法没有问题是吗。”
“教育方法这个我们要继续调查。”
没有人再围着许惟肖,她知道,这场纷乱短时间是不会平息了。
相比自己的“放肆”发言,如今网上的言论才更让学校头疼,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自己的麻烦。
许惟肖忽然笑了——就算找自己麻烦,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退学?开除?她没有违背任何校规校纪,她有什么好怕的。
何嘉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楼道里,网上的视频里没有出现学生名字,只有蒋涛和学生知道,那些辱骂的另一端站着何嘉瑶。
“惟肖,老师说,他们骂我们,是爱、是挫折教育、是我们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