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不是陌生人,”天艮看着林宽眼神的变化,
继续说,“甚至是至亲。而且,你见过。”林宽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林欣欣,他爸是亲爸吗?”天艮刚问出这一句,
林宽便脖筋暴起,“你特妈别瞎说。”
“你这个反应就对了,不是他爸,是他弟。就是下乡回家那天,是他弟。”天艮没有问句,只是平淡的陈述了下来。
天艮松开了攥着林宽领口的手。
“晚上,我跟你去你家吧。”天艮松了口气。
“不用。不欢迎。”林宽语气坚定。
祝洁听见厨房有动静,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了。
“林欣欣不肯告诉她爸,又更找不了那个后妈,没有家属打不了胎。所以让林宽去顶着?想找他妈帮忙?这个短路思维,脑残主意,是你出的吗。”天艮劈头盖脸的问迎过来的祝洁。
“不是她,是我。”林宽拦了下来。
“你们俩别争了。刘婶那边另有说法了。”祝洁声音微弱,额头上有汗珠。
林宽伸手之前,天艮赶忙去扶了一把。
“先吃饭吧。不然凉了,边吃边说。”天艮看着祝洁还是这般体弱,没再说下去。
扶她坐下,招呼林宽去盛饭了。
有事儿归有事儿,难过归难过,但到了时间,肚子一样会饿,这就是现实。
吃完了,继续给女生们抱团痛诉的空间。
林宽依旧不声不响的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碗。
下去倒垃圾的时候,天艮跟了下去。
林宽点燃了一支烟,“我爸跟祝洁他爸是别人眼里忒羡慕的好哥们儿。”
天艮挺意外,第一次听林宽聊起了天。
他默默看着,表示在听着,没接话。
林宽:
“两家聚着,他们喝大的时候,让我们猜,他们是什么时候成为好哥们儿的。”
“我们应景猜了很多,一起领奖,一起拿军章,一起追老婆,一起唱歌……都没猜对。”
“我爸告诉我们,是刚进部队,天忒冷,训练了好久,都没有休息。”
“他憋不住了,站在原地鞋都尿湿了,当时臊的那个劲儿,一直都忘不了。”
“他自己闭上眼准备去面对人生最大的耻辱的时候,发现旁边一个瘦高个儿轻轻拍了拍他。”
“他看见那个瘦高个儿从库/裆开始,一点点儿,阴了下来,直到裤脚滴水儿,跟自己一样鞋子也湿了。那个瘦高个儿就是祝洁他爸。”
“我爸说他们俩,成为好哥们儿,是那个人,不介意跟最狼狈的自己一起傻。”
林宽说到这儿,吐了口烟。
“你刚才问我,‘你们要一起傻吗’,我就想到了这磕儿。”林宽说完转过来看了眼天艮。
“你要是现在找我一起尿裤子,那我可真做不到。”天艮听得懂故事,但还是想给此时的林宽一份轻松。
“不过话说回来了,‘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跟你们一起傻,心境如山,做的轻松。可是这次光靠‘傻’,未必能帮得了林欣欣,毕竟不是单纯的分班考试了。有时候也得想着变通吧。”天艮说。
“你把你爸的故事都讲出来了,我更想见识见识真人了。要不,晚上,我去你家附近等会儿就走,不跟你进去,这样总可以吧。”天艮自己定了主意。
天艮跟林宽回屋的时候,夏雨开的门,“你们也来听听吧,刘婶还难过着呢。”
“天艮呐,林宽呐,真羡慕呐,你们都是家里的好儿子。”刘婶一开口,这明显重男轻女的开篇,就让两个人浑身不舒服。
“我呢,一个乡下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刚才跟几个女娃子们也说了,俺们乡下人,拼命的种果子,接果子,卖果子,图个啥呢。就是为了有个儿子,能传下去。流的汗,付出的辛苦好能传下去啊。”刘婶说得土,但也说得中肯。
不是女孩儿不好,也不是发展的不好,但现实却是如此。
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农村家庭。女儿嫁人以后,就从户口本里迁出去了,两个女儿也不会改变本质。
刘叔披星戴月流汗流血拼出来的地基,等自己人走灰散的时候,户口没人了,就等于这家人从村里消失了。
“家里有两个女娃了,那是我们自己的骨肉,我们自然喜欢。但,为了你刘叔拼命撑起来的家,哪怕没有希望,我也想造出来个希望,我们得有个儿子。”刘婶字句铿锵。
可是,别的都能拼,这儿子,总不是女娲造人了。
林宽天艮都没吱声,只是礼貌的听着。
“刚才打电话给你刘叔,他说村里找人帮我们家算了,说你刘叔命里有儿子,就是今年年底来。”刘婶还在振振有词,被夏雨打断了。
“刘婶,那些封建迷信咱不能信,你看刘叔的业绩,可不是算出来的,都是打拼出来的对吧。能争取的咱们不放弃,可是信了那些迷信,可就,”夏雨正说一半,
“刘婶,那刘叔是什么意思啊。”天艮问。
“你刘叔意思是,”刘婶看了看林欣欣,“欣欣这边也实在没法打胎的话,生出了孩子,不管男女,我们都当自己家的娃养,也算顶我们家老三一命了。”刘婶说着,舍不得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天艮听到这儿,看着祝洁几个人,听出来了这不是在找他商量,几乎就是告诉他,她们几个女生的决定。
天艮又生气又痛恨又可怜又担心,几股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看着眼前的祝洁,突然禁不住想到了她为了人家,站着尿裤子的情景。
“刚才你们在林宽他妈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让他妈知道了。今晚问起来,让林宽怎么说。”天艮想想以后要想的事儿太多,快刀斩乱麻,先处理眼前的吧。
“林宽,一看就是个善良可靠的小伙子。”刘婶看没人说话,自己说了一句。
天艮没接茬,两眼直直的看着祝洁,等祝洁怎么说。
“天艮,你别这么看我,林欣欣只有跟林宽在一块儿今后才是安全的。”
天艮听懂了,没有人告诉刘婶,林欣欣有了林宽的孩子---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你们这边也不容易,这次我就先不做(人流)了,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我过来,也方便,过段日子再来看你们。”刘婶看气氛有些尴尬,说了自己的计划。
“有些事儿,欣欣是第一次,还得念书。等会儿两个小伙子走了,晚上我跟你们说说生活上注意的事儿吧。”刘婶看出来天艮一百个反对了,也只好先缓和下气氛。
“那,我先回去了。祝洁,你们几个晚上小心。”林宽嘱咐完,拉了天艮一把,出门了。
“不是不欢迎我去你家嘛。”被拽出了门,天艮问。
“你想多了,我是看你留下气氛不好。”林宽说。
“林欣欣的事儿要赶紧解决,除了打胎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难道祝洁这又在帮刘婶吗?”天艮跟林宽说。
“你又想问,‘你们要一起傻?’这个问题吗。祝洁就是没有底线的善良,女生们做什么决定,我不干涉。但如果需要,我可以一起傻。”林宽打断了天艮要说的意见。
“至于你,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早点儿做回你的学霸吧。”林宽说完就没再回头。
天艮上初中,把人送进急救那次,也被老爸用皮带抽到过皮开肉绽,自己也是没出声。
天艮知道,今晚林宽什么也不会说。
呆在林宽家门口,没听到屋子里什么说话声,但几次“哐哐”的撞门声,“咚咚”的撞墙声,天艮知道林宽是被他爸反复摔在了墙上,门上。
“先停下吧。不能再打了,他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打死也打不出声的。”总算听到了林宽妈妈的哭声。
“等放完假,我就去学校打听下,问明白了你再打死他也不晚呐。”林宽妈妈越哭越凶,“哐哐”“咚咚”声终于弱了下来。
天艮听动静,知道林宽这时候出气儿都困难了,今晚是出不来了。
摸摸兜,还是林宽回家之前,天艮从他兜里掏出来的半盒烟和打火机。
想想答应过林宽,“以后,祝洁,我帮你盯着。”
天艮认真琢磨起来,是不是只能真的“一起傻”。
同情
第二天一早,夏雨收拾屋子。
祝洁跟林欣欣来火车站送刘婶。
天艮也一大早就等在了火车站。
看见两个人送刘婶进站台的时候,奇怪刘婶已经换去了昨天医院里的难过的神情,
现在是一脸的期待与渴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在学校里,大家看成绩看榜时常挂嘴边的。
火车快开动了。
天艮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刘婶,路上小心。代问刘叔好。”
“噢,天艮呐,还特意赶过来呐,昨晚电话里,你刘叔说,下次见面给你和林宽惊喜。”正说着,火车已经开始加速了。
天艮礼貌的点点头,摆摆手,没再说话。
三个人一起从火车站出来了。
“约的在这儿等吗?”祝洁问。
“嗯,我爸说,他把车停正门出口的停车场里,估计这会儿应该过来了。”林欣欣答。
“林欣欣跟她爸说不想回家住,她爸竟然很爽快,答应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一会儿领她去看房子。”祝洁正跟天艮说着,林欣欣就朝远处挥起了手。
林子江跑过来,还是第一次见林欣欣的同学。
“总听欣欣跟我提你们,是祝洁,天艮吧。”
“看,爸爸第一次见面就猜得准吧。”林子江跟祝洁,天艮热情的笑了笑,刚想伸出手去握一下,又觉得场合不对,赶紧收回来,跟林欣欣来了个跟小孩子做错事一样的傻笑。
“赶着过来,我把车停路边了。回头再跟同学们好好聊,我先领欣欣走了哈。”林子江说完,搂着林欣欣一起跑开了。
天艮看着跑开的父女俩,突然伸出手,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祝洁的头。
祝洁吓了一跳,“干嘛呢。”
天艮自己也被自己不经意的动作愣住了。
天艮以为自己的高中生涯,会在物理竞赛和书山题海里充实的走过。
从未想过,从发榜的“梁祝”二字开始,就会真从开学第一天跟这个叫祝洁的小女生结下梁子。
与其说是解不开的梁子,不如说是自己愿意,死心塌地搭上的梁子。
看过公开课前,李纲委托她写的秀丽的黑板字;
看过物理课下,她画的活灵活现的老满素描像;
天艮在不知觉中,已经习惯了随处寻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哪怕她身体不好时的一喘一颤,天艮都会第一个注意到。
此时,林宽不在,天艮却忽然明白了林宽告诉他的那个“陪他一起傻”的故事。
天艮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不行,此时需要整理思绪。
正走着,突然看见祝洁从兜里掏出了一块钱,送给了火车站口过来要饭的老奶奶。
“你同情心泛滥,要拯救整个火车站吗?你知道站口每天有多少流浪人口吗?我告诉你节假日期间是8万!”天艮没想到自己一张嘴成了责怪的口气。
“你如果是嘲讽的语气的话,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小时候的确就这么想过。”
“每次春运来接亲戚都会跟我妈说,‘快给他们分点儿吃的,让他们也都回家吧’。那时候我妈总是笑着鼓励我,长大了你可以想办法呀。”祝洁刚送走刘婶,现在不想跟天艮争论这些。
“你想说我傻吧,那可能是吧。”祝洁自己说了出来。
“我想说,你不止自己傻,还传染给了林宽,林欣欣。”天艮还是没忍住。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们直接明说了吧。就算你帮着林欣欣偷偷把孩子生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个女孩儿,刘叔家不要了,你们怎么办。”天艮真的是着急。
“埋了?不然难道也要塞给林宽吗?”天艮明明是担心,却语速越来越快。
“之后,没想过,一切都太突然了。天艮,你本来是物理竞赛的选手,林宽说的对,不能把你也拖进来。”祝洁答的倒是诚恳。
天艮想,我已经进来了,踏踏实实的进来了,不是谁拖进来的,却是谁也拖不出去的。
“你也别想太多了,我先把你送回家好好休息下吧,也顺便看看林宽。”天艮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妥协了。
祝洁从接上刘婶到现在估计这两宿也没睡好。
天艮心里有个声音好想告诉祝洁,“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去,你好好睡会儿。”但,即使咬破了嘴唇,天艮也没有办法把话说出来。
一趟车公交车,很快到了祝洁家门口。
“你先回去休息?”天艮问。
“都到门口了,你不是挂念着林宽嘛。再说了,在医院走廊,你毫无预兆的突然跟林欣欣演起了小情侣。这会儿,一个人去敲门的话,林叔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走吧。”祝洁笑笑,拉上了天艮。
“小洁领同学来了。”林宽妈妈把两个人让了进来,冲着林宽屋里喊了一句。
林宽爸爸是个专业散打教练,专业的意思,就是可以打到即使让林宽四肢骨折,也会给他“留着面子留着脸”让他周一正常上学去。
林宽一直平躺在地上。
爬梯子的床,他是上不去了。回屋之后,林宽也没出声。
一个人扶着凳子,走到写作台前,刚要坐下,想想又从抽屉里取出了那个大笔记本。
里面有祝洁领林欣欣过来住的那一晚,留下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