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艮对这个评价可是小吃了一惊,期待的是老爸给他讲讲林子江当年跟林欣欣妈妈小雪的事儿,以为故意不提,爸会自己讲出来。直接一个如此辛辣的人物评价,很不像老爸平时对事不对人的风格。
“爸,那你说,你们家长会爆炸那天,跟林叔会有关系吗?”天艮把想从林子江那里借力的想法隐藏起来,先试探着问了句。
“有关系吧。□□,你们不是也听警察说了吗?”老爸的回答竟然没有犹豫。
“听说是□□和氯酸钠。”天艮特意加了“听说”两个字。
“氯酸钠是个什么梗我没兴趣。但你知道□□干什么用吗?特意把□□质说成炸药会误导思维的。□□工业上也会应用。拆除大型建筑或桥梁时,也会用到。只要严格按照规定执行,是安全可靠而方便的手段。但这种东西管理很严格,我也很难拿到手。”老爸说话时,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天艮的瞳孔,让天艮的眼睛有些想躲开的畏怯。
“你想想,建筑业的龙头林达,是不是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呢。如果他有心的话。”老爸追过来的目光,让此时的天艮只一味的想着去逃避了。
八哥
第82章那鸟叫八哥
“如果他有心的话……”老爸的这句话让天艮的思维近乎停滞了,他无法想象那个白天忙得脱不开身,最近也会早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为了女儿,而跟着一起颠簸的林子江会有他心!
天艮呆滞和犹豫的眼神是向老爸发出了最明显的妥协信号了。
老爸无奈而深深的叹了口气,双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出去帮我倒杯酒来吧。”
天艮没做声,离开书屋,去客厅里,拉开了酒柜。
酒柜里老爸喜欢的洋酒瓶子,天艮很熟悉。之前,每次来倒酒都是跟老爸拼到下半夜赶完图,帮他安眠的。
天艮备好了酒杯,没再停留,再回到书屋里,看见老爸揉过的太阳穴上有深深的红手印子。“你头疼?”下半句,那就别喝了吧,这种婆婆妈妈的说出来也没有用,天艮知趣,问了声,便递过酒杯自己坐下了。
其实,别说从老爸嘴里听什么别人的故事,就连老爸自己的母校都是天艮从他的工作简历里看到的,从未听他提起过。
老爸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目光从天艮的脸上移动到了酒和杯子之间的表面张力上。轻轻晃了晃酒杯,并未引起波澜,有着蚂蚁之力的强大的表面张力保护好了这层镜面平静。
老爸磨不过天艮近乎乞求的眼神,开始了父子间第一次通宵达旦的对话,不,其实只是他自己回忆的独白。
“我们是一起入学的,那一年刚刚恢复高考。是的,那一年,我们等了太久了。”
“函工大,是最北最冷,也是我们心里最酷的一所工科大学。跟林子江,下乡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每次干完农活,我们都抢着承担了做饭那份围着炉炤的活儿。带去的几册书白天放在哪儿都冻成了冰,我们一起把书放在燃尽了的锅炉灰里,靠余热把书解冻。每晚披星带月,每早红日升起,都是我们各自伸出一只冻的哆嗦着的手,一起翻书的日子。”
“不能算幸运,听着矛盾,我们俩是当年青年点里,唯一的两个考试入学生。算了,这些,你这种游手好闲惯了的也听不懂。”
“进了寝室,一共八个兄弟。每个人都是相见恨晚情同手足。按照年龄,我最大,林子江带头喊我‘老大’,他最小,最初是叫了几天‘老八’的。”
“可那时的林子江,年轻气盛处处不服小不服输的个性,很快,‘老八’就被叫成了‘八哥’,实在也是他太讨喜,脑子机灵,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很会说话,被这么叫着,他自己也时常以此自嘲,背地里还模仿起几个老师的老生常谈。”
“其实,大学的建筑课程,没有任何物理数学基础,是很吃力的。当年推荐上大学的兄弟们,逐渐有人开始放弃,或者弃理转文了。但我们寝室的八个人,没有掉队的,八哥,硬是从初中的一次方程式开始,不厌其烦的把其他六个人都给讲怕了。以至于前半年,老五老六几个,看见他,就轮流放哨,一喊‘八哥来了’,大家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可就是他这种死缠烂打,硬是把几个就认识几个字便进了大学府的兄弟改造成了建筑系的精英。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再后来,建筑系几次考试都是工科前茅,这种成绩,自然也吸引了当时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子。小雪就是其中一个。”
“小雪很漂亮。漂亮到,我们不会说话的几个人,每天从学数学变成了期待八哥回来讲当天的小雪见闻录。”
“我们那时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小子,如果小雪不是也倾心于八哥,估计她绝对是个可以让八人反目成仇把彼此撕成八大快儿的貂禅。可,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我们又都觉得暖洋洋的,满心的祝福。”
说到这儿,天艮看见老爸的酒杯已经空了,但老爸的脸上还洋溢着回忆里的惬意。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换杯茶,所谓知己莫过父,小小的眼神都没逃过去,老爸把酒杯轻轻撞了撞写字台,“不用别的了,去把瓶子拿过来吧。”
天艮取过来瓶子,顿了下,又给自己拿了个杯子。
果然,林子江跟老爸在学生时代,跟自己和林宽的感觉很像,天艮心里默默比较起来。
回去坐下,帮老爸倒好了酒,看老爸没说话,往另一个杯子里也倒了些,“你去加块冰吧。”看样子,今天的老爸没有暴脾气了。天艮再走回来,看见老爸自己拿起酒瓶往空杯子里又重新添了酒。
尽管知道老爸是个好酒的,但这43度的高酒精,这么下去……天艮有些木然。
老爸伸过来杯子,碰了下放在天艮前面的酒杯,又继续聊了下去。
“很快,要毕业了。那是我们最难受的时候。记得寝室老二说过,如果能让上帝赋予他魔法,他只想让我们一寝八个人永远同吃同睡。傻吧,小雪怎么会同意呢。”天艮注意到了老爸提到小雪这个名字时,眼神在飘逸游离。
“当时,整个建筑系,可以有一个留校名额。留在大学,那是那个年代不敢奢望的殊荣。可导师把这个名额推给我,告诉我先不能说的时候,我深深犹豫了,犹豫的吃不下睡不香。我,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跟八哥分享所有的日子了。”
“其实,至今我也未曾后悔过,看过林子江怎么把一个个不及初中水平的人指引成建筑高材生,又能如此低调从不炫耀,我觉得他更适合留校,便主动放弃了,并跟导师推荐了他。之后,他顺理成章的留校了。大家后来知道了也并不诧异。”
“离开学校的时候,他送我了一个鸟笼,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比精致的鸟笼更广阔。累了就看看笼子里的鸟,叫它‘八哥’。我一直收着这个鸟笼,毕竟让他费心了。”
“其实,毕业那天,他是和小雪一起来送的我。我从心里祝福他们。由衷的……但不自觉的加了句,让他好好照顾小雪,照顾好她一辈子。”
“第二年,他们婚礼的时候,同寝老二告诉我,我喝多了,还是八哥把我送回来的。我自己不记得了。那是唯一一次喝多了。”天艮看见老爸放低了视线,转过去了头。
“之后,听说他们很幸福,我就再没去找过他们,正好一直去南方出差了。直到有一天,听说小雪生了个女孩儿,本想着寝室几个兄弟一起去看看,还没等到孩子满月,就听到了小雪自杀的消息。我跑过去质问林子江的时候,已经没有我认识的八哥了,那是我不认识的眼神。我们彻彻底底的打了一架,彼此之后都分别住进了医院。之后,就没有之后了,就是你知道的,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了。”
“但,出院不久,我便听说,他娶了中岗区公安局长的女儿。续娶之神速让我骇然,不管对方是谁的女儿,我都不想再跟那个人有瓜葛了。”
“还是计划生育政策的高峰,林子江这些举动,很难留在高校再有威望,他辞职了。下海之后,还找了寝室的老五老六,至今几个人都在一处吧。林达从幼苗起步,想想便知道,自然经历了不少风雨,在这其中,八卦的人也少不了,比起林达集团,林总很快成了渤广的风云人物。林总,你觉得就是你嘴里那个陪着你们几个高中生东奔西走的林叔,林子江吗?”
“三更半夜的把这些陈年旧事儿拿出来,不是想给你讲故事的,听完了,离他远点儿。你是我的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到最后,又恢复了那个平日里对着天艮说一不二没道理可讲的老爸。
“爸,可是。林叔他,”天艮想替林子江辩解一句,被老爸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他什么时候成了你林叔了。可是,什么?可是之前,你去问问他,家长会无辜身亡的人是谁。一条人命在他那里就可以轻描淡写的没了吗?”老爸朝着台面重重摔了下酒杯,语调明显升高了。
天艮不想惹恼老爸带着酒精的脾气,软下口气来,“爸,你先睡吧。我知道了。”
其实天艮也说不清到底算知道什么了,就像听完了一节古文课的学生,听完了,总得说一句的话,就是“知道了”这三个字最好应付。
天艮又帮老爸倒了杯水喝下,看老爸回房,收拾好了桌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非但没有丝毫睡意,反而更清醒了。
家长会的事儿,怎么会忘记,只是有些要问林子江的话,不能问的如此露骨罢了。
天艮陪着老爸也沾了些酒精,即使闭不上眼睛,这会儿也有些头晕目眩。
看着对面墙上,仿制的梵高《五朵向日葵》,在幽暗的灯光下,蓝色的背景不仅让人空添几分凄凉。
天艮初中跟老爸去日本旅游时,看到的第一个梵高作品就是这幅已毁了原身的向日葵。
瓶子里静静插着三朵,另外两朵,一朵枯萎掉了。一朵还是葵蕾。
鸟笼
第83章鸟笼逻辑
天艮就这么躺着,反复琢磨着老爸和林子江两个人两个版本的故事。
同一件事,当它被人从嘴里叙述出来,就成了故事;同一个故事,当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就被赋予了说书人的色彩。
天艮想,两个故事里都有一个事实,就是二人之间有个真实的鸟笼的存在。
天艮记得,在心理学里,有个被称为人类无法抗拒的“鸟笼逻辑”心理。
二人的故事完全就是鸟笼逻辑的再现,家里珍藏个精致的鸟笼,按心理教科书上讲,鸟笼主人的老爸,一定会做出如下两种选择之一,要不扔了鸟笼,要不养只鸟。可是,老爸,偏偏近20年过去了,竟然做出的是第三种选择:一直留着空鸟笼子。这,不合逻辑,字面上的,真正的不合逻辑。
再或者说,鸟笼逻辑是一种定向思维,惯性思维的话,那么老爸的思维就算打破了鸟笼的拘束,发散,逆转,形成了他独自的逻辑思维。
可是,林子江,这个做鸟笼,送鸟笼,又如今问候鸟笼的人呢?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去想两个人的鸟笼,拉回思绪,回到现实里,天艮重新来到河边要去尝试自己的小马过河了。
外面的天空,从灰鼠皮色,到鱼肚皮色,逐渐有冷及暖,渐渐从葵花黄,橘子橙,到枫叶红,是早晨的太阳出来了。
外面天还是冷的,可天艮需要心更冷,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看看老爸还在熟睡,便轻轻开了门自己出去了。
一大早的粥店,天艮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客人,停好了摩托,看见林宽已经站在楼下了。
“林叔已经在上面了。”林宽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那你是,在等我……你有话,说吧。”不会再有第二个林宽了,交换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了。
“我是个懒得想,也想不明白的人,今早,我跟林力约架了。约在那个海边,今天傍晚。他答应了。”林宽叙述的没有抑扬没有色彩,可想想那个画面,却色彩斑斓。
“你说的什么条件让他答应了?!”天艮看见林宽说完就上楼的背影,琢磨了下,一把拉住了林宽仓促的问了句,但已经进了店里,林宽没有回答。
上到四楼,看见已经坐好了的林子江换了套西装,配上酒红色领带,简直耀眼的光彩夺目。
天艮内心诅咒了句,如果出事的不是夏雨,是林欣欣,他也会每天如初升的太阳般荣光焕发吗。
俗语里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用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竟然脱去了表面那层猥琐,林子江的确如寒冬冷梅,冻龄冻人冻心。
如果天艮是个女生,不管他今年十八还是廿八,都会有可以为之飞蛾扑火的冲动。
天艮庆幸自己没有那份像瓶纯净水的女人心,可以剥皮看骨,稳了心性,还是礼貌客气的打了招呼才坐了下来。
“你们俩都没睡?先吃粥吧。今天我让楼下换了个清单的口味儿。”林子江对着林宽拘谨的问候,铁青的脸,也还是温暖和气的笑脸陪过来。
天艮看旁边林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自己又何尝不是完全没胃口,便不再继续耽搁,试探性的语气问道,“林叔,夏雨是怎么死的,有消息了吗?”
林子江抬眼看过林宽,又看了眼天艮,朝着他们这边挪近了些,身体前倾着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才轻咳了一声,语气明显沉重了许多,
“有了。夏雨是服毒自杀的。现场还有夏雨的遗书。”
“服的什么毒?遗的什么书?”天艮等不及下文,盯着林子江的眼睛问了过去。
“服的是一种叫□□的东西,而且是对着酒精喝的,听说这样可以减轻□□本身的苦杏仁味儿,容易入口。”林子江缓缓的边叙述,边解释,听起来是个严谨有序的逻辑。
“噢。”天艮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脑子里却不自然冒出来了那个鸟笼,他用拇指在桌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根儿,暂时让疼痛去克制自己的惯性鸟笼思维,这次他忍住了没有正面继续追问。
“至于遗书,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遗书,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我走了,这样是最好的’。我没有看见,也是听说的。”林子江每个字都解释的清晰明了,又不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