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横滨。
记忆在碎裂,随着倒退的海洋一齐流去,似乎也带走了身体每一寸的疼痛。
坐在暖风和人群里,我却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安静。
或许等不到列车离开这城市,我就要死去……但至少此刻,胸膛里还跳动着开启新生活的喜悦。
违反了法律、践踏了道德,还妄想着回归正轨的我,一定会被人唾骂恬不知耻——我当然也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下地狱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尽管骂吧。追缉、悬赏、像野狗像老鼠一样永无止境奔逃下去,直到末路尽头……总之,我的人生,死亡还为时尚早呢。
我靠着车窗,微笑起来,慢慢阖上眼睛。
第24章 来年春(五)
我丢失了一年的记忆,带着名字相同背景却全然虚构的假证件和脆弱多病的身体,逃离家乡横滨,开始四处漂泊。
由于潜意识明白这结果是自己提前计算好的,所以并不慌乱。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不免想起那份不知是否拿到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忘记如何逝去的父母。
已经报完仇的笃定,让我虽然悲痛,却能重整心情投入日常生活。不过,即便还残留着对于人类情绪的敏锐感知,生活仍然变得相当辛苦,我连续辗转了多个地方,才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小城居住下来。
离乡时携带的资金告罄,工作变成第一要务,可不能深究的身份和实在病弱的躯体给应聘造成了极大阻碍。最后,我进入一家不太正规的小企业当了文员。
那之后的一年是难得的安稳日子。我姑且休养好了一点身体,不再动不动生病,人际交往方面,也和几个同事成为能一起逛街出游的朋友……正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扎下根直到老去,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彻底打乱了日常——
有一阵不见踪影的老板抛下公司跑掉了。
据说是欠下巨额高利贷又无法偿还,害怕□□下狠手,干脆卷了公司所有资金连夜跑路。
消息爆出来的时候是正常上班的周一上午,大家刚陆陆续续、懒懒散散地回到工位,还没从周末假期里彻底醒神,嘈嘈杂杂地随意交谈着,就见副总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地扑开门,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凄怆大喊:“老板跑路了!xx组来搜人啦!”
在茶水间泡麦片的我被他叫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没听清楚“xx组”到底是什么。
仿佛大石头砸进湖面水鸟群,激起高高的声浪和一堆慌乱的身影。公司立刻炸开了锅,同事们惊慌失措,收拾东西的、四处叫人的、打电话报警的,纷纷乱乱,挤挤攘攘。
我躲在茶水间坚持泡完了麦片,细嚼慢咽掉,还冲干净了杯子,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跑了一半,旁边工位的同事虚弱地抓住我胳膊:“你怎么这么冷静?是不是有办法?”
我收拾好东西,摇头:“慌也没用。钱不是我们欠的,对方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吧。”
本地势力在城里盘踞多年,现在就跑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不如等等看看情况。
我毫无存在感地缩在角落,旁观□□打手冲进公司四处搜索。在一个个询问完留下的员工后,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我不禁松了口气。
原本这件事该到此为止,我只需要换份工作就好,但倒霉的是,没过两周,有知道老板下落、或许参与了卷款潜逃的同事被查出,还顺利跑掉了。颜面扫地的□□顿时大怒,怀疑剩下的员工里还有同伙,又开始派出打手逼迫骚扰已经离职的人。
冬春之交,我正惯例性身体不适,被无辜波及后根本没法休息,直接生了场大病。
那些人活像是我欠了债似的一个劲上门骚扰,精力不济的我无奈接连换租,尝试应聘的几份新工作也被搅黄了。
一味支出很快让我的经济状况陷入窘迫,加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愿意收留我的房东再次不堪其扰,告知我三天后必须搬走……一连串变故逼得我有一刹那情绪崩溃,控制不住爬上了出租屋的天台。
刚来临的春天给小小的城市披上一层绿纱,夜色里看不真切,唯有冬季恋栈不去的寒意渗透全身。与大都市横滨不同,城里人们休息得早,我站上来时只剩零星几片亮着的区域,凛风扯着黑暗呼啸而来,吹乱头发和衣摆。
我当然不会跳的。
虽然失去了一段记忆,但残留的情感仍在提醒我,我曾经无数次站在了悬崖边缘,还是选择活下来……正因为爱并非身外之物——这份不会随父母一起前往彼岸的、如横滨的海一般深切的爱,至今仍在我的血脉里奔流。
明白这点的我,才会一次次在死亡前停步,热泪盈眶地回头拥抱生活。
可是,即便怀抱着绝不会跳下去的自信,却由于太过痛苦而一时没有下楼的勇气,只是呆呆坐在楼顶注视下方,直到风把脸颊都吹痛。
收容所的电话就是在这境况下响起来的。
除开在城里应聘外,我在网上也投过简历,选中收容所,是因为职位介绍上写着:“辅导员是救助他人的工作”。
“我想成为离岛医生,和爸爸妈妈一样,去救助别人!”——年幼的我曾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直到此刻,我还怀抱着同样的妄想。
冻僵的手慌乱掏出手机,我两手捧着它凑近耳朵。
那头的招聘主管嗓音温和地说:“甘小姐,您有照亮他人的才能。欢迎您加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