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难得体验到的换装游戏也没关系,即便是为一把好刀配上刀鞘也没关系,他心甘情愿跳进那间院子,从此走向既定而平稳的命运。
阿响在临行之前被托付给了进藤光,小光的妈妈打了包票,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肯定能健健康康,阿镜提着猫包深深鞠躬,说等回来之后会给大家带当地的土产。
第一次坐飞机,阿镜整张脸都贴在舷窗上,显得兴奋莫名。她看着扰流板逐渐升起,机翼拨开重云,巡弋在一片云海之上。
“你应该已经提前预知过这种场面了吧?现在再看还会觉得兴奋吗?”
甚尔拖着下巴坐在她的旁边,觉得很不能理解:“如果只是想看这个的话,以后还可以再坐很多次飞机。”
“对前路的观察不是像电影一样直接看到画面啦!”
阿镜下意识地反驳对方:“那个是一瞬间接收到的情报,就像是……呃,就像是……”
她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可以用来比喻的词句,这有点像是电脑在一瞬间接收到了大量的加密信息,而唯独自己是拥有那个破译密码的人;又似乎是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奇妙通感,将现在与无数个可能会发生的未来连接在一起。
甚尔放下手里的航空杂志,敷衍道:“没关系,我也不是特别好奇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
“……给我道歉,然后好奇起来。”
“我感到很抱歉。”
他从善如流地说道。
杂志正好停留在介绍美食的那一页,讲述的是一种名叫濑尿虾(シャコ)的食材,这种生物据说能够识别出远超人类的光线波长。
人类的眼睛具有三种视锥细胞,让人能够识别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光,而光的三原色交叉组合,就构成了所谓的可见光光谱。红光之外被称之为红外线,紫光之外被称之为紫外线,但实际上动物界当中不乏有能够看到更多种人类肉眼不可见光的生物。
咒术师的眼睛能够看到咒灵,五条悟的六眼能够看到更为清晰的咒力,而她——甚尔又多看了对方一眼,能够看穿时间的眼睛,没有人能够猜到世界在她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下飞机之后想吃什么?可以请你喝苹果汁哦。”
“蝦蛄。”
“……甚尔突然开始喜欢海产品了吗?明明以前还嫌弃剥壳很麻烦。”
“就是突然想到。”
“那就吃海鲜锅好了!天气冷起来最好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阿镜心满意足地做了决定,周到妥帖地兼顾了两个人的需求。京都还是被红叶所包裹的深秋,而北海道早就已经下过一场薄雪,他们两人走出航站楼之后,立刻就看到了前来接站的咒术师。
那人甚尔也有一面之缘,叫作镝木知盛,具备将死物化作泥土的术式。此时此刻,对方却仿佛第一次和他见面一般点了点头,冲着阿镜微微颔首:“久疏问候,镜小姐,有很多人想要见您一面,这一次要先回趟本家吗?”
“……按照原定计划先去见该见的人,之后应该会有时间待在本家。”
她犹豫了一下,露出那种在甚尔眼里像是“工作好多什么时候可以提前退休”的神色——虽然在大多数人眼里,她的表情管理向来相当到位,但在相处的这些年里,他也略微摸到了一点点窍门。
“是要帮忙祓除什么咒灵吗?”
于是他凑过去,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
“如果单纯只是这样就好了。”
阿镜态度恹恹地回答:“全部都是交涉的工作才麻烦,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麻烦又不会凭空减少。”
“那现在就买机票坐飞机回去。”
甚尔立刻就想要转身。
“哎?”
“不是嫌麻烦吗。”
“确实是很麻烦……”
“都已经离开禅院家。我还以为那之后你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能拒绝一切自己不想做的事。”
甚尔皱着眉头抱起手臂:“又没什么人威胁你——真有人这么干的话,我会尽可能试着做掉他。”
听到了他彻头彻尾的反派发言,站在旁边的镝木知盛终于皱起了眉头,重新打量了他一眼,表情仿佛他是“带坏好学生”的罪魁祸首。甚尔在禅院家待了这么多年,精神抗性可谓叠满,这点抵触态度根本影响不了他分毫。
甚尔不仅不以为意,还挑着眉毛对着对方做口型:我们结婚了。
理所当然地,那人的脸色黑了下来。
但阿镜却显得很高兴,比在飞机上看到了天空和连绵的层云还要高兴,她握住甚尔的一只手,就连语气都显得活泛了起来:“一想到工作结束以后就能一起去吃海鲜锅,就觉得也没有那么麻烦。”
“甚尔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
本以为会见到些身居高位的咒术师,实际上,来接洽的都是些同样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
他们被引领到札幌市役所不远处的一间看似低调的神社,隔着一层衝立 [1]正坐下来,和另一侧的人展开对话。
什么啊,这种时候还不肯露出脸来。
甚尔对此显得很不爽——虽然他自己并没有亲自见到过,但据说咒术界的高层就总是如此,用一层单薄的障子来掩饰面容。
“这上面施加了咒力,让我没办法透过衝立来看穿对面人的将来。”
阿镜主动解释道。
“哈哈哈,因为镜小姐眼力可是相当出色呢。”
对面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恼火,反而很宽厚地笑了笑:“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未来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无知和敬畏比较好。”
对方自我介绍,说他是北海道现任知事,一直以来都在和咒术联盟互相接洽,当地的部分工作人员也一定程度上支持着咒术联盟的任务。
“有时候也会觉得好奇。”
他停顿了一下:“世界在你们这些咒术师的眼里,应该是截然不同的样子吧。”
这些交谈并没有避让甚尔,于是他旁听了对于“将部分咒术师工作移交线上网络”的未来大计,以及一些接纳非术师家庭出身咒术师的粗略方案。
“要是像东京高专和京都高专那样在高中才将这些人纳入术式的体系,那么这些孩子将度过非常彷徨无助的童年和青少年阶段。”
阿镜说道:“周围没有人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甚至会被误解为是撒谎或者精神疾病,但实际上,咒灵带来的危险对年幼的咒术师而言,甚至比彻底看不见咒灵的非术师还要严峻。”
非术师意味着“不会对上视线”,也就一定程度上回避了被低等级咒灵主动攻击的可能,但小孩子在未被教导这些的情况下很容易一步踏错,导致不可挽回的悲惨后果。
也就是说,要更早。最好是能在觉醒术式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将这些孩子保护起来。
北海道不同于本州,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相对寒冷的自然气候,能令大多数咒术师得到休息的冬天反而是雪女蓑白山姥的高发期。这边的咒术师发展本身就弱于被天元结界所覆盖着的咒术界[2],紧急情况处理不过来的时候,往往还需要向东京或者京都求援。
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每一位咒术师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源,包括新生的、尚未长成的、非术师家庭出身,没有根基的孩子。
艰苦的环境才能促成合作,咒术联盟从而建立,人类历史上的很多合作都起源于共同对敌,而这里也不例外。继承自一千多年前的海上冒险和开拓民精神让人不得不和素不相识的人握起了手,而直到现在,也在寻求着更高效的合作手段。
“——至少别总是年年冬天去找东京求援吧。”
男人干咳了一声,显得有些窘迫:“聘请本州的咒术师来这边帮忙可是要花好大一笔钱。”
“包机票的话冬天可以来出差。”
阿镜笑了一下:“我们超强的。”
“我们”这个毫不犹豫的词汇,让甚尔又多看了她一眼。对方仍旧坐得笔直,一点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什么不妥,又开始讨论对伤患咒术师的处理预案——他们这儿什么都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优秀的反转术师,伤患后勤还是得靠普通人,医院和医生尤为重要。
“我听说你家在青森投资了一间医院。”
对方说道。
“嗯,还是禅院家出的钱,不过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阿镜回答:“这次来得紧急,还没去看医院变得怎么样。”
说来也可笑,买一个人的价码,稍微变个用法就可以拯救很多人。这不是什么大医院,优势诊疗范围只局限于外伤烧伤医治、骨科、神经外科等明显有针对性的领域,以及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幼儿异常幻觉诊断与治疗”。
“其实仔细想想,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至少迈出第一步并没有多难。”
对面的人似乎是叹了口气:“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这么做呢。”
第33章 33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这么做呢。
理由其实很简单, 对方重提起来,也只是抒发无奈,并非寻求答案。
咒术界向来看不起非术师, 当然也不愿意低头求援, 合作卡在最低限度上,辅助监督和当地役所最多的合作就是让他们负责找人拉警戒线, 找借口驱离普通人。
他们本质上也不太在乎咒灵导致的非术师大量死亡,哪怕没有根基的咒术师,在斗争倾轧的过程中, 若必要的话,也不是不能把命填进去。
北海道有特殊张开的结界, 堪堪覆盖一整座岛,青森倒确实在天元结界之内,但也因为地处边陲而泽及不丰。
“总之, 我会慎重考虑在小学生色盲筛查和视力检测的环节增加能否看到咒灵的测试。”
谈话的最后,对方如此说道:“感谢你对于可以遇见的未来所提供的参考建议。”
至于用什么办法可以不惊动普通人, 怎样可以更精确地把咒术师的苗子保护起来,他们也有一支团队可以为这件事用心, 总不至于事事都要指着一个连饮酒年龄都没到的小姑娘。
“晚上要在我们这边吃顿便饭吗?就当感谢来提供支持,当然还包括未来的援助。”
她现在勉强还算是京都的特别二级咒术师, 只要禅院家还没迅速翻脸——不过想来距离翻脸的日子也不会太远。
阿镜打量了一下这位戴眼镜的公务员, 摇摇头:“不用, 我们自己找地方吃, 倒是您……”
“我怎么?”
那人悚然紧张起来, 心跳如擂, 仿佛即将听到自己未来的死期, 额头倏地沁出冷汗。
“回家路上买个验孕棒和叶酸吧, 你老婆孕早期了。”
她说:“恭喜啊。”
男人肩膀垮塌下去,先是放松于自己没有被指出什么糟糕的未来,紧接着又猛然意识到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差点原地跳起来,声音都发颤:“您说真的?我得立刻就回家……不对现在还没下班,不然我先请个假——”
又反应过来道知事就在不远处:“哎,您瞧我这,听到什么消息就开始沉不住气。”
送走了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公务员,阿镜和甚尔一前一后走出神社。神社附近有个小公园,路边的小摊正在叫卖章鱼丸子和黄油土豆。
“甚尔要吃吗?”
“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吧。”
“零食有另一个胃嘛。”
“……再怎么说你也是人类,长出两个胃也太夸张了。”
这人真的是一点也不懂玩梗啊!阿镜愤愤不平地去买了一个黄油土豆,一分为二地递过去:“未来视的能量消耗可完全是在靠食物摄取维持的,我又不是机器人可以靠充电,今天的这场谈话绝对足够一个黄油土豆了吧!”
……又没有不让你吃。
甚尔伸手接过来,黄油在滚烫的土豆上被逐渐融化,散发出浓郁的奶香。这个比喻其实相当精准,就像是超级计算机在进行大功率演算的情况下非常耗费电力一样,想要拨云见日地窥见多变的未来,对于能量的消耗相当严峻。
这家伙的饭量自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就和同龄人拉开了距离,相较于小时候还要偶尔依赖葡萄糖注射液的情况,年龄稍长一些撑开了胃口以后,状态反而好了不少。
也没见胖,这些吃下去的食物消耗得相当扎实。
*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禅院甚尔所认识的女性大抵可以分为两类。
其中一类是咒术师大家族当中的女眷,看似千篇一律地保持着缄默恭谨,作为咒术师尽可能让自己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实则心思九曲十八弯,没人能够猜到她们究竟在想什么;而另一类则更为直白,那些歌舞伎厅当中遇到的女性往往很好对付,会画些讨巧的妆容,在异性面前表现出自己饭量很大是绝对的禁忌。
……哪边都不太像啊,他看着又买了一盒章鱼丸子并且一口一个的家伙,一边观察一边由衷感叹道。
“……总觉得甚尔在想什么失礼的事。”
“没有喔。”
“真的?”
“怎么会对你失礼呢。”
阿镜将纸盒里的最后两颗章鱼丸子连着竹签一起递给他,小声抱怨:“也太熟练了吧,这不是对答如流嘛。”
晚上的吃饭和住宿都在青森县解决,镝木家派人的效率很高,没过多久,他们就住进了干净的和室。房间中央的桌上放着一个便携的卡式炉,炉火上架着一口锅,锅中正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热气。
“说好了今晚吃海鲜锅。”
阿镜显得很满意:“甚尔想吃的食材也有放。”
甚尔的观察重点则是放在了这附近的建筑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