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那个已经尘封多年的预言,被禅院家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命运。
当然,也不是有多担心自己会死,咒术师的死亡都是概率问题,说不定哪天就会遇到危险的咒灵而一命呜呼。他只是想获得一个证明——自己的这些年确实发生了变化,比“一直留在禅院家”的那个选择有所寸进。
……结果任务完成后匆匆忙忙赶到东京,就看到这两个人在家里互相给对方剪头发,显得格外居家。
甚尔的脖子上系着一整块大浴巾,背后用夹子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对着落地镜任由另一个人在他的头上上下其手。阿镜的头发比在禅院家的时候留得稍微长了一点,估计等一会儿也会轮换过来被剪掉,还维持着那种当初在禅院家时的那种粗糙造型。
“要换个新发型吗?可以把耳朵后面再剪掉一点。”
“随你。”
“我记得之前美久的杂志上有讲最近流行什么……”
“看你自己的喜好就好啦。”
直哉染着金发,两侧耳朵都打了耳钉,因为要来见甚尔还特地穿着崭新的羽织和马乘袴,和这个家的整体氛围差距极为明显。
小惠从房间里探出头,露出几乎和甚尔一模一样的那张缩小过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眼直哉:“……今天家里来客人吗?”
“勉强算是亲戚。”
“你无视掉就好。”
两个人说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
第67章 67
麻烦的事情又来了。
按照禅院惠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 当父母发出这种南辕北辙的指令时,往往意味着即将面对某个难应付的对象:上一个让他有这种强烈直觉的人叫五条悟。
尤其是这个来到家里的陌生人也姓“禅院”,按照相由心生的逻辑,生着飞扬跋扈的一张脸。
但这个人却显得颇为客气。
小惠做好了对方会像是五条悟一样自来熟地占据沙发、仿佛自己家一样到处翻找零食、宛如狂风过境一般席卷漫画和玩具的准备, 但那个看上去格外离经叛道的人却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茶几前面, 脊背挺得笔直,甚至还有一丝不容易被察觉的紧张。
啊, 是来委托占卜的吗?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偶尔家里也会接待这种客人, 大都会有着类似的表情。
实际上, 直哉确实觉得有些拘谨。
虽然自己一直都自诩有朝一日会踏进更强的领域,那个只有五条悟和甚尔所在的“强者的世界”,但至少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个一级咒术师, 距离特级还有很明显的一段距离。
甚尔倒是有些惊讶:“这不是完全变样了嘛。”
直哉打量着这间屋子,客厅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一副油画, 是阿镜跟甚尔两个人站在街头的剪影。当初那个名为八虎的学生很是信守承诺,在半年后真的将作品送了过来,阿镜也招待他和他的同学一起在家里吃了顿晚饭,甚至让几名大学生大包小包地带着水果回去, 算得上宾主尽欢。
“我是来委托占卜的。”
他说,眼睛两侧的眼尾斜飞上去,整张脸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有些类似于某种猫科动物:“还是过去的那个未来, 请再看一次吧。”
“什么啊,那种委托不会再接了。”
甚尔当场回绝,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为了窥探二十多年后的生死而让阿镜疲倦不堪的场面:“这种你自己在背后挂个钢板就能解决的问题干什么要来占卜。”
直哉:?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阿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直哉君是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直哉点了点头,浅葱色的眼睛注视过来, 带着点摄人心魄的意味。他暂时放弃了统帅炳之队的权利, 囿于御三家的势力范围只会和童年时期一样步入狭隘的逻辑怪圈, 但踏出禅院家之外的广阔天地里,该向什么方向进发又还尚不可知。
阿镜笑了一下,摸出手机,上面是一个line的好友申请界面。
“就先自由地选择吧。”
她说:“真到了不得已的那一刻,再来联系我们。”
事关命运的话题阿镜口风很紧,一点都不愿意提前透露,甚尔在场的情况下直哉当然没机会继续逼问,但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硬是顶着对方无时无刻试图赶客的明示继续唠唠叨叨。
据说,扇前辈的那两个孩子最近也在上小学,天予咒缚的才能看上去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和甚尔当初完全没法比。
又据说,真希连咒灵都看不见,和甚尔的那种彻底根绝咒力的天予咒缚有着质的区别。
“上次任务结束路过京都的时候顺带回了趟家,明明就只有一点点大,还非要跟着躯惧留队一起训练。”
直哉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虽说禅院家所有没术式的人都要去那边啦。”
“不可以欺负小孩子喔。”
“哈?我才没那么干,是那家伙追在我后面说以后一定会成为禅院家的家主。”
“看来是新的竞争对手。后来怎么样了?”
“让她连偷袭的本事都算上,先想办法打赢我一次再说。”
说到这里,阿镜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视线先是停留在了直哉的眼睛上,确认对方说得确实是实话之后又看了看他的侧脸,干咳了一声。
“算上扇前辈在内,竞争者还蛮多的吧。”
“那混蛋根本不用考虑在其中啦,等我什么时候回去接管躯惧留队,他就什么时候退休。”
直哉对于这点很有自信。
不过说到竞争对手的候选人……
他眯起眼睛,看着试图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小惠,将对方从头打量到脚:“十种影法术?”
“嗯。”
小惠很谨慎地点了点头,听到对方继续质问:“那么未来那个当主的位置,你和我就是——”
“我才不要,我以后要去当动物园园长。”
“……啊?”
“今天学校里刚刚讲完将来的梦想。”
阿镜解释道:“他最近负责喂他们学校养的小兔子。”
直哉:“……”
那种一拳打空的感觉又来了,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还是上次。
参考去金融业当基金经理沉迷搞钱的七海建人,只能说他的社交范围里志向奇怪的人变多了。虽然他和七海没什么私交,但对方倒是并不至于直接把他拉黑,line的社交圈子里经常分享些金融领域的生僻术语,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咒术师。
这样一想真希想要竞争家主的位置甚至还显得有点上进。
家里那只直哉还有印象的黑猫窝在沙发靠背上,胡子凌乱眼神浑浊,安安静静地打了个呵欠。
“居然还活着的吗?”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啊,也对,你能精准地判定这个。”
“大概还有两周的时间吧。”
甚尔把猫抓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这么多年的相处磨合之后,阿响也早就已经接受了对方作为自己的家人,微微眯起眼睛,很顺从地靠上他的手臂。多年以前那个雨夜当中的小院里,一只幼猫在慌乱当中所做出的判断,就这样敲定了今后的一生。
黑猫身体勉强还算健康,有着些反转术式都无济于事的老年病,它轻轻舔了舔甚尔的手腕,再次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我去过一趟北海道。”
直哉突然说:“是总监部直属下达的委托,要我去解决一个诅咒师。诅咒师本身的术式并没有很难对付,但逃得飞快——最后我从岩手县一路向北追,到了北海道栗山町东部的一片山区。”
让被誉为“最速”术师的禅院直哉都感到棘手的对手,阿镜和甚尔也都多提起了几分兴趣:“然后呢?”
“——然后我碰到了一些当地的咒术师。”
直哉回答。
他因为追击速度够快而被分派到这个棘手的任务,如果继续放任诅咒师向北逃离,甚至会存在让对方引渡前往俄罗斯的风险。一旦踏出国门就彻底无济于事,因此在北海道成功阻击就显得很有必要——这种情况下,直哉对于来打扰他工作的术师基本上都没什么好脸色。
栗山町这种小山村也没什么像样的经济产业,夕张川附近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地,在稻米还没成熟的季节里,直哉甚至分不清水稻苗和韭菜。
他被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慌慌张张地拦住,对方先是毕恭毕敬地递上来一张名片,说自己是阿依努咒术联盟的某某,然后又看着他,说您一定是南边来的咒术师吧。
“是又怎么样?”
“还请您知悉,北海道这边的咒灵会尽量由我们咒术联盟的本土术师来解决……”
哦,直哉心下了然,是责权分割的问题。
北海道在历史上就一直不太服管,这包含了开拓民本身的性格问题,还有阿依努民族和大和民族的历史遗留矛盾,不过上层的博弈和他无关,这些咒术师也是按照规则办事。
于是直哉皱着眉头:“咒灵当然是归你们,我是追着诅咒师过来的。”
对方一惊,问了他的个人身份和咒术师等级,在意识到是御三家的嫡子亲自追过来之后表情更为严峻,掏出手机在某个APP上划拉了半响。
“能告诉我们一些诅咒师的现有信息吗?如果能有对方的头发或者衣物之类的东西更好。”
“这是我的任务,关你们什么事?”
“有诅咒师踏进北海道的结界范围内就是我们的工作,并不会影响您的任务交付与汇报,还请您千万谅解……”
又是一套推脱敷衍的官腔。
直哉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对方的敷衍和刁难,在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按照对方的要求提供了诅咒师的情报之后,就打算甩开对方独自行动。
紧接着他看到那名咒术师将“一名诅咒师的追捕击杀任务”提交到了服务器,在迅速通过审核后,强制推送给了以他为圆心,半径几十公里内所有登录在册的咒术师。
软件的界面看上去像是地震报警,用醒目的字体群发了目标人物的姓名、术式和个人特质,同时提示着“此为一级咒术师限定的工作”,对自己实力没那么有自信的咒术师请在发现行踪之后切勿纠缠,只要发布更新地址就好。
“什么啊,这是。”
“这是我们这边的咒术师发布和接取任务的平台。”
对方把手机拿过来给他看:“代替了你们那边咒术界一部分[窗]和[辅助监督]的职能。非战斗人员发现咒灵可以在这里上传地址;数据处理中心也会根据咒灵的等级和附近咒术师的状态来动态分配工作。后台还包含有咒具的交易和协同委托之类的功能,不过像您现在所遇到的这种算是特殊情况。”
至于发现咒灵之后相关非术师的人员疏散,事后的报告网上提交,和公务人员乃至警方的配合交接……这些集成功能自不必说,有着北海道官方的积极配合和推手。
那个人笑了一下:“毕竟是一级事件,又是诅咒师,不知道会在北海道做些什么,还是尽快解决比较好——我们这里等级最高的咒术师说不定也很难和您一较高下呢。”
最后的那点恭维正好骚到痒处,直哉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的称赞,事件最后倒是毫无悬念。一级事件是北海道当地能够在正常流程内解决的最高等级,一经有咒术师发现诅咒师行踪,就会像新的地震波一样,在原地重新向周边辐射范围的所有术师同步更新情报和委托,这种大浪淘沙一般的方法迅速将目标成功定位,没费多少波折就让赶过来的禅院直哉成功击杀。
“不愧是御三家,这种效率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在场的只有一名二级和一名三级,真打起来的时候根本插不上手,禅院直哉迅速完成了任务,将尸体扔进预先准备好的行李箱。他从小到大都很习惯别人佩服的称赞和仰望的目光,但这一次,却迟疑了一下:“你们平时都是这样工作的吗?”
“怎样?”
大家乍一听,显得摸不着头脑。
“……不,没什么。”
直哉沉默了一下,打电话通知配合他的辅助监督,转身离开。
*
“事情就是这样。”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对着阿镜和甚尔说道:“我记得你们很久以前去过北海道,那边的规矩是你定下来的吧?”
“当初我们也只是给了一个初步的建议,剩下的工作和后续的发展都是北海道的咒术联盟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阿镜说:“我上学也只念到国中毕业而已,那方面的东西其实不太懂啦。”
当初那个小小的程序员团队早就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扩张,如今已经形成了一支颇为专业的队伍,他们目前正在向大数据和智能算法方面发展,试图更加高效率的像咒术师们颁发工作。
时代的机遇和千年传承的工作,在此时此刻以特殊的形式糅杂在了一起。
但京都这边还和过去一样,维持着千百年来铁桶一般的统治。这种方法效率低下、人员折损率高、没有家族根基的咒术师几无出头之日,混得最好的不过是高专校长之类的职务,但他们仍旧是咒术界上层手中的刀刃。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
御三家是下赐的荣誉,当主的位置承担着整个家族的兴旺或衰败,他一直都非常清楚。
禅院家的很多人都向往着那个位置,他自己曾经也不例外。
真希想要成为家主是为了证明自己,扇叔或许是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
——咒术界并不是一个为了让咒术师生活得更好而存在的组织。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仿佛有一把凿子猛然楔开自己的大脑,有光照进来,有冷风吹进来,空洞的灵魂就在这风与光当中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