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倒不如把这段时间省出来, 在工作之外发挥作用。”
“瓦落”是股票崩盘时候所使用的特殊术语,一般用于形容股灾。夏油杰对于这方面完全是外行,于是两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这位在金融业里泡过一段时间的学弟用平稳的声音解释道:“人们购买基金虽然相较于直接炒股而言更加安全, 但本质上就是把自己的钱托付给另一群从未曾谋面并且声称自己很专业的人去管理。”
“……就像我现在一样?”
夏油杰不禁失笑。
“咳, 那不一样,毕竟我和前辈算是认识。”
七海建人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股票的崩盘也会导致基金的亏损, 我当时的公司也承接了一部分金融投资咨询的业务,因为种种原因,这种业务导致了一部分人赔得血本无归。”
毕竟推荐普通人掏钱去投资也是业务量的一环, 在这个环节的流水线上待久了以后,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的做法是否摧毁了别的某个陌生人的人生。
“我从这种不断崩坏的连锁当中获取了灵感,尽可能将咒力延展开来, 习得了能够进行大范围攻击的扩张术式。”
他坐在长条凳上交叠着双手,表情看上去并没有多高兴:“辞职的原因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 我听说有位客户跳楼了。”
那个人应该是在投资的过程中借了杠杆, 股价直线下挫之后无法弥补上亏空,就在这样一涨一落的数字当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韭菜年年有,今年的数量也很平均,至少相比于九十年代初泡沫破裂时的盛况空前,如今已经算得上“还好”。公司的老前辈们以过来人的角度讲着十几年前的经历,那时候就连地铁卧|轨都称得上是家常便饭。
“很麻烦啊,会导致没办法准时到岗。”
那些人说:“迟到了之后又会扣全勤奖,不过后来地铁公司出了新规定,这种因为意外导致地铁晚点的时候出站会发一份纸质通告,可以拿着这个向公司证明自己没有主观迟到,哈哈。”
这个人的死没有引发任何影响。七海自己并没有亲临现场,仅仅只是从同事的口中得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大家长吁短叹地唏嘘了几秒钟,又重新埋首于电脑前面,专注地盯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绿色的数字。
夏油杰对于非术师把自己蠢死并没有太多感悟,但他是个懂得读空气的人,并不会在后辈心情糟糕的时候戳别人的软肋:“另一个原因呢?”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在公司附近的面包店老板身上见到了蝇头。
“那是一家我经常去的面包店。”
七海说:“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给无数人带来快乐和宽慰的店主要蒙受咒灵的负担,而仅仅因为数字变化和金融运作就剥夺了某个陌生人的生命,如果世界运作的方式就是这样,那它一定有哪里需要被修正。”
他的想法很单薄,不过就是年轻人从自己第一份工作当中所得到的直观感受,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即便是咒术师,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底拯救所有人。
“我没有那种想要成为英雄的想法,前辈。”
七海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些不易被察觉的疲倦:“从认识你们两个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是成为英雄的那块料。”
“但至少我不想再做让自己觉得后悔的事。”
他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来到这里的。”
相较于拯救世界,毁灭世界听上去反而还更容易一些——当然,这也很难,夏油杰自己就从阿镜的口中听到了他的翻车案例——但这也不至于完全无从可想,毕竟要是悟愿意,杀光全日本所有的非术师也用不了太久。
但想要从废墟之上建立新的东西,这是比将一切都毁掉还要困难千倍万倍的事情。
*
一户人家的四个小孩均匀分散在同一所小学的三个不同班级,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
而这三个不同班级的孩子姓氏又都完全不一样,就更令人忍不住去揣摩家庭构成之复杂。
禅院惠对此表示不置可否,咒术师本身就和普通人不同,现在的他已经开始学着接受这点微妙的区别,并且尽可能在自己的生活当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境界线。
简单来说就是,他和他的同学相处并不热情。
这也和学习压力有关——放学之后的大多数时间要去盘星教接受夏油杰的“特别指导”,毕竟把这位奇怪教主和五条悟来互相对比的话,硬要挑一个,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在课余时间经常被占据的情况下,他很难再和同学一起打游戏打棒球抓独角仙来消磨时间。
相较而言,他有多么不合群,津美纪就有多合群。她早早参加了学校的围棋部,偶尔还会代表学校以三人团体赛的形式和外校进行较量。
虽然自己家里就有职业的围棋手,但这完全是小惠所无法涉足的陌生领域。
“不是这块料啊。”
甚尔摸着他的头发感叹,浑然不觉自己手底下的小孩脑门上已经冒出了好几个井字:“要聪明人才能干这行的。”
“……”
他简直想把自己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拍在这个人的脸上。
场面一度十分父慈子孝,好在甚尔很快放弃了在家里拱火,打算出门去接阿镜回家——今天是比赛的日子,她并非是参赛选手,而是作为业内的解说随行前往。
等到甚尔出门了以后,菜菜子和美美子才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但是这件事该说出来吧?”
“毕竟隐瞒也没用。”
“老师会给家里打电话。”
“就算甚尔尔先生现在不知情——”
“——这个家里没有可以隐瞒的事。”
两人一唱一和,说话一句接着一句,仿佛在挑衅他的神经。
不太擅长和女孩子相处啊……小惠想叹气,尤其是这两个人。上次他被拉出家门大半夜待在郊区看星星,让津美纪强行科普了一大堆的星座知识,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思,晚上又冷,而且还没有宵夜,甚至让人感觉有点饿。
但津美纪很开心,所以出门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
大多数时候,那两位成年人对于家里的小孩子都实行放养教育,关于学习成绩的好坏和偏差值的多少也并不在意,但这一次,他确实有必须得坦白的事。
——因为身为小学生的自己,揍了一个初中生。
起因也很简单,他在学校附近看到了对方勒索年龄更小的学生,因此毫不犹豫的撸起袖子扔下书包,当场把那几个比他高一头的学生揍得满头包。如果只截止在这里的话,这说不定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反对校园霸凌的故事——这在日本的学校实在太常见,学生们像是幼兽一样分出高下层次,一起构筑成了独属于未成年的小丛林。
但问题在于,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在学校里看到了那名被欺凌的学生。
禅院惠很出名——那四个姓氏不一样但同在一家的学生每个都很出挑——于是对方没怎么打听就找到了他的班级,这个年龄比他还大两岁的小学生磕磕绊绊低垂着头,终于说出了令他感到无比震惊的话。
“你不要管我了。”
他说:“原本只要把零用钱交给他们就没事,都是你的错,说不定我要被他们打。”
“你说什么?”
小惠皱起眉头,第一反应甚至难以置信:“如果那群人还找你麻烦的话,我可以再打他们一次——”
“都说了不用了!”
对方拔高了音量,猛然地喊了出来,让小惠绷圆了眼睛:“你这样自以为是地帮我的忙,只会那让那群人变本加厉而已!”
说完,对方就扭过头跑出了教室。
这一通爆发让他怔在原地很难接受。周围的同班同学们面面相觑,接触到视线之后都纷纷撇过脸去,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眉头:虽然他的身高不是班里最高的那一个,但整个班都找不出第二个更能打的学生了。
闹到最后,这件事变成了“擅自在校外打架”,虽说知道是和几名不良动了手,但老师还是态度很严肃地表示,打架是不对的。
“就像夏油大人说的那样,你管他们去死。”
菜菜子说:“要是非术师都能像津美纪一样就好了。”
“那种人没必要去拯救啦。”
美美子也说:“既不愿意反抗,又不愿意自救,放着不管只会徒增咒灵,还不如直接杀掉效率高一些。”
打人是不对的,杀人当然更不对。小惠知道这两位是在说气话调侃他,但现在他自己心里也很堵,完全提不起回应这俩人调侃的心思。
等到阿镜和甚尔两个人回来之后,这件事毫无悬念地当场败露。
“和别人打架了?”
“嗯。”
“赢了吗?”
“赢了。”
那不就得了,甚尔觉得大惊小怪,是揍了别人又不是被别人给揍了,有什么值得回家郑重其事地特别提一句的。
身上也不痛不痒没有受伤,咒术师打非术师要是还受伤的话,他能把这件事当个段子笑上三天。
但他没能成功将这件事敷衍过去,因为儿子说,老师还要叫家长。
甚尔:啧。
他很想问,那没有家长的小孩是不是就从此立于不败之地,但由于阿镜已经看了过来,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去能行吗?”
“这种事不能不去的吧……”
“就给老师说工作很忙。”
“你哪里有什么工作啊。”
小惠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全职主妇夫和职业围棋手的组合是会让班里所有第一次听说的同学“哇哦”一声的类型,托着两个人的福,无论是幼稚园还是小学,在班级活动进行到“介绍一下自己家庭”这个环节时,他的用时总要比别人要长几分钟。
“你要感到庆幸,你妈妈至少还有个围棋手的工作。”
甚尔说:“总不能和班里的同学说她是咒术师吧。”
他又转头看向菜菜子和美美子:“你们两个倒是可以说自己的家人是邪|教头子。”
两名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反驳:“夏油大人才不是!”
津美纪干咳了一声,在心中暗自感叹,她当初到底有多大的滤镜才会觉得这个家庭温馨而平稳。
总而言之,虽然人生处处是敷衍,但这件事情很显然敷衍不过去。于是甚尔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学校,听了老师一通关于自家孩子的教育——主要集中在不能打架,有话好好说,注意遵守校规这些方面。
“那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应该怎么办?”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显得很纳闷:“我大概从那小子口中了解了一点点……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不打他们的话,应该怎么做才是合理的办法?”
“当然应该向教师寻求帮助了!”
老师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几个初中生是附近学校的学生,经常在这附近游荡,是能进少年院的那种类型,就算告诉老师,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那孩子不被欺负。”
甚尔摊手:“这种事情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有人试图通过向担当教师汇报的形式解决过这个问题吗?”
“这——”
“反正都是些未成年小鬼,那几个家伙就算杀了人,法律上也很大概率不会判他们死刑,不如干脆想办法用未成年打败未成年,正好我儿子在这方面很拿手。”
甚尔双手枕在脑后:“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叫我来了,成年人工作很忙的。”
老师明显被噎住,无数想说的话哽在喉咙,但最想吐槽的是——你家儿子明明说你无职啊?
第71章 71
如果幼儿园和小学的老师能够对学生家长的背景做联动调查的话, 他们大概会更早发现,禅院同学的父母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即便最初没有发现, 在叫过一次家长之后,就很难不对这位禅院甚尔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
直白来说,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期待——指,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期待:比如成绩优秀, 擅长社交;又比如乐观开朗, 勤勉踏实。这位家长在这些方面都全然没有要求, 就仿佛学校是一家公司,而自己的儿子正在这里上班, 要不是父与子的长相实在太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简直会让人怀疑小孩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但是打架总归不对……”
“能赢不就好了。”
“哎?”
“要是他某一天输了之后再来联系我吧。”
甚尔伸出一根小拇指塞进耳朵里,摆出了很不耐烦的神色:“小鬼之间的事情, 让他们自己解决不好吗?”
——小惠推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虽然他打架、和同学们相处不够融洽、不算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 但也不至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爹在学校里摆烂。已经比生理年龄显得更加成熟的少年走到老师面前, 很认真地垂着头:“我下次会注意的。”
甚尔还在拱火:“注意什么?不被这些人发现吗?”
“……你少说两句吧!”
再次进入父慈子孝的场面。
总之,虽然这一对父子都不太配合, 但他们还是接受了一通的批评教育, 小惠被勒令不能随便在校外打架, 成为了老师的重点监督对象。
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头:霸凌别人的学生没有得到惩罚,被勒索钱财的那个学生在整起事件当中恍若透明人, 唯独主动插手的小惠得到了批评, 虽然这种批评也显得不痛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