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哪怕他本人并不想成为这个威胁。
如果可以的话,他非常想要换个身份重新生活,或者试图寻求什么能够广泛让周围的人失忆的办法。
*
时隔数年,再次回到禅院家以后,看着那些经久未变的建筑和复杂繁琐的结界,禅院直哉难得生出了些试图感慨的情绪。
禅院扇以为他是要回来夺取炳之队的位置,而躯惧留队的现任执掌禅院信郎又担心他是回来挑毛病,上上下下的心情都有些警觉和复杂。
那几个哥哥还和印象当中一样,迄今为止的工作没有让他们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发展出更多令人可喜的进步,看见他的表情里眼含着畏惧和反感,还要尽可能地绷着架子不表现出来,以他的视角来看就显得尤为可笑。
“来看我什么时候死是吗?”
他说,嘴角扬起夸张的弧度:“直到今天也很健康地活着。”
他可以这么说,但那些兄长当然不能如此承认,听到这样的说法也只能尴尬地摇头赔笑,表示自己当然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直哉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显得不置可否。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那几位兄长也都纷纷结婚,显而易见的是,婚姻并没有改变大脑结构的功能,他们仍旧和过去一样有着不上不下的水准和难称造就的思维。
直毘人反倒是变化更大的那一个,他比过去上了年纪,两侧鬓角已经飞白,但至少精神仍旧矍铄,据说酗酒的性子一点未改,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的时候放任酒精在体内肆意狂奔。
一般来讲,在现任家主还活着,并且尚能一战的情况下,御三家不会这么早发生权利的更迭——像五条家那种前任当主被匆匆忙忙夹着尾巴赶下去的情况实属罕见。于是这一次,直哉也并没有对那个位置表现出过多的向往,他只是态度很平静地表示,在外工作许久,正好碰上休假的机会就回来看一看。
谁信?
禅院扇和信朗当然都是不信的,但这种不信却不能明面上表现出来,只能捏着鼻子风凉两句,说他在外面东跑西逛这么多年总算知道着家。
“是嘛,毕竟我带了不少伴手礼回来,不过放心吧,都没有两位的份哦。”
直哉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出远门回来要给别人带东西”这件事也是他在高专时被迫养成的习惯,自己的两位同期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直到后来七海建人彻底不当咒术师为止。
因此这一次他也照惯例提了酒,还有新干线车站之前敷衍地买来的土产,但除了给直毘人那个人形酒坛子老爹带上一点之外,偌大的禅院家确实找不到一个能够让他这些伴手礼送出去的人。
喂,不是吧不是吧,这也太无趣了吧。
放了东西以后,回房间躺下。他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样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具体是谁在打理这里,他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十几年过去,禅院家就好像被时间所遗忘,宽阔的屋檐之下没有任何改变。
手机从翻盖变成了智能机,WIFI也终于连进了家里。金发的一级咒术师点亮屏幕,手机停留在line的聊天界面上,灰原雄连发三个聊天文字泡,最后一个是一张图片,上面写着国际肖邦钢琴比赛的选手名单,其中有两个名字让他们都有印象。
Kai Iose,以及Syuuhei Amamia。
一之濑海。多年以前,他们曾经一起在某个偏僻地区的钢琴全国大赛预选赛上听到过这个孩子的演奏,他是退役钢琴家阿字野壮介的学生,在那次比赛之后就一直跟随对方学习。
直哉对于等待并不擅长,术式决定了他的性格向来是偏好于“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有反馈”,因此在那次比赛之后,他也只不过是感叹于阿字野终于有了学生,今后的钢琴业界将出现一个新的天才,并没有真正在一直关注这个孩子的后续进展。
反倒是灰原比他更上心一些。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这孩子吗?”
见他没有回复,灰原雄又很热切地一连发来数个表情包:“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冲击肖邦钢琴比赛的程度!我刚刚谷歌过才知道这个比赛有多厉害!”
那当然很厉害,如果在这场比赛当中有了不俗的成绩就称得上是可以独当一面的钢琴家了,而一之濑海又还这么年轻,甚至还没有到可以饮酒的年龄,他的未来拥有着无限的可能。
直哉躺着回复:“知道了。”
灰原秒回了一连串的内容:“你要去看吗?比赛应该是在波兰——那里好远啊!出国应该好麻烦的吧!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国呢!不过禅院君应该也没出去过?要先准备护照吧!”
“既然那个人要参赛,那我肯定会去看。”
直哉回答:“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等待这一刻了。”
很久很久,比一之濑海参加那场少年钢琴比赛还要更久,比他开始在森林当中弹钢琴还要更久,要追溯到自己童年的某一天里,他买好了最前排的演奏会门票,却得知因为钢琴家出了车祸,演奏会不得不终止,之后又等来了阿字野隐退的消息。
那之后,他得到了一个预言。
如今想来,他们从镝木镜的口中得到过许许多多的预言。他自己还没有觉醒术式的时候就被提前告知会拥有投射咒法,从此光环与关注自然而然地照耀到身上;再之后又被预知到了二十多年后的死亡,那死亡的一刻虽然尚未到来,却一直都蒙着玄之又玄的阴影。
当初那年幼的、浅葱色的眼睛里,看过了多少人无限可能的一生呢?
他刷着手机,搜集了更多关于肖邦钢琴大赛的资料,波兰是肯定要去一趟的,他打算今天就找人定下头等舱直飞华沙的机票,但就在其身叫人的时候,禅院直哉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手机里敲下一行字,询问自己的这位同期要不要也去听听看。
“还有另一个。”
他说:“你也帮我问问看吧。”
“……哇。”
灰原雄真心实意地感叹:“要是七海知道你邀请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至少会非常惊讶。”
*
实际上,七海建人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盘星教这个地方确实有毒,风水多多少少沾点问题的。
不然的话,为什么灰原会突然邀请他一起去波兰听钢琴演奏会。
“反正那不是七海你的老家嘛!就当是顺路回趟本籍地好了。”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是日本人了,而且丹麦和波兰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不是都在欧洲吗?”
“……你硬要这么说的话,也确实。”
他已经放弃给大家科普了。
去当基金经理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同事都认为他的英语一定很好,顶头上司也会分配给他更多关于海外合作的业务。
而且对于从来没有出过国的人来说,丹麦和波兰不过是两个看上去没有多大差别的片假名。
“……也别这么说嘛,我刚刚还是谷歌过波兰国旗长什么样的。”
灰原在电话里嘿嘿笑:“而且工作好忙,也想要趁着机会给自己放个假。”
那也不是不行……七海建人想起咒术师的工作压力有多大:“就和你一起去?”
“啊,还有禅院君。”
灰原说。
“……”
七海立刻变卦:“我拒绝。”
禅院这个姓氏意味着麻烦。
禅院直哉更是麻烦当中的麻烦。
他已经差不多要摆脱这个阴影了。
为什么硬要在这种时候想起来。
他抗拒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不远处另一个姓禅院的家伙看了他一眼:“还继续吗?看你差不多该休息好了吧。”
禅院甚尔偶尔也会受邀过来帮忙给这些咒术师喂招,算是互相锻炼,夏油杰给他发一份当教师的工资。这人的实力如今一直保持着平稳的高水准,针对他这种以接近战见长的咒术师更是属性完克。
学生时代倒是偶尔从直哉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本能觉得能被那家伙夸奖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看来哪里是人的范畴,简直活像是披在人皮里面的某种异常生物。
再次强调,咒术师是个小圈子。
在决心离开金融业之后,他的生活中就又重新充斥着昔日学校里的前辈、老同学、老同学的亲戚等一系列麻烦社交。
“可是他说包食宿哎,还订了华沙的五星级的豪华酒店,你不是一直都想找个地方度假的吗?”
灰原说。
“……”
有一个土豪同学确实是很容易令人动摇的,在砸钱的效果下,没有什么坚持可以坚持太久:“他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安排一下我这边的工作。”
“好耶!”
灰原快快乐乐地关闭了聊天窗。
于是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等待——正好踩在他的忍耐底线上——禅院直哉得到了自己两名同学都将一起前往波兰的消息。
灰原很懂自己这两个小伙伴的性格特点:七海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会跟着去,禅院君总是骂骂咧咧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要是真被拒绝,这种表面不高兴才会演变成真心实意的不爽。
当然他一直是个人间之屑……如果不当咒术师的话大概会被套麻袋暴打,但这几年大概是被毒打的次数太多了,总算在二字开头的年纪迟来地生出了些不怎么靠谱的处世哲学。
真是的,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他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都不是很容易沟通的性格啊。
旁边负责记录任务的辅助监督一脸眼神死:谁?你说谁?和禅院直哉搭班的辅助监督想要离职的概率仅次于五条悟了好吗,不太懂你们这些同期同学眼中的滤镜。
商量到最后,准备前往华沙的人从三个人增加到四个——灰原还打算带上他的妹妹。他老家也在乡下小镇上,当咒术师的这份高薪水是自己最初来到高专的动力之一,既然能有出国听钢琴演奏会的机会,只自己一个人去怎么想都有点不好意思。
直哉对此无动于衷,不过是三张票变成了四张票,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他待在房间里,看着沉默的房檐和广缘,还有庭院当中多少年如一日不断作响的净手钵,无数低垂着眼睛千人一面的同姓咒术师,突然觉得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但具体应该变成什么样子,从来没有人给出过清晰的建议或者指示。
房子的天花板上是一轮圆灯,上面连着一根小吊绳——二十年前的拉线款,如今自己的臂长只要躺着伸手就能够到。直哉看着那盏灯,突然感到有些烦躁,他从榻榻米上鲤鱼打挺地站起来,朝着某个偏僻的小院走去。
那里如今已经显得格外荒凉,野草丛生,房间也已经有些年久失修。这是如今禅院家众人讳莫如深的一片“禁地”,当初强留那个镝木镜在这里的念头如今看来早成了笑话,因着这层忌讳,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来。
庭院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不断练习挥刀。
第75章 75
又一段时间不见, 这小孩看着比上一次长高了一点。
手里拿着木刀,鼻梁上架着个圆圆的平光镜,应该是刚刚开始长个子, 正处在从彻头彻尾的儿童向青少年阶段过渡的那个年龄。
显而易见,那个眼镜是咒具,作用就是让非术师也能够看见咒灵。
听到院墙外有动静,真希很警惕地一回头, 见到来人是直哉之后惊讶了一下,紧紧绷住嘴唇, 没有放下手中的木刀。
按理按规矩这个时候她都应该低头行礼, 但小姑娘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她抬着头, 从身体到步法都还维持着迎战的姿态。
如果想要成为禅院家的家主, 就必须要赢过眼前的这个人。
就算现在尚做不到,未来也必将有一日面临这个目标。
所有人都说,禅院直哉在未来会成为这个家的继承人。他的投射咒法比现任当主直毘人还要更快,唯一的差别只在于经验和资历,咒术师大家族同样也相信年功序列,作为现任最小也是最具天赋的儿子,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唾手可得。
这是所有的假想敌当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也是所有的竞争者之中, 前路最为开阔的那一位。
更小的时候, 她见过对方被一大群人恭维簇拥着离家,之后几年一直都没有消息, 如今突然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炳”之队——自家老爹一整天都心情不好, 看谁都不顺眼, 原因显而易见。
她没有术式,也没生出能“看见”的眼睛;真依是女孩子,不然应该是她取代自己来到躯俱留队祓除咒灵。
这个世界很糟糕,非常糟糕,人群中潜伏着普通人看不到的阴影。她比大多数人要幸运一些,因为诞生在能够祓除咒灵的家庭里,早早就觉察到了世界的真相;又比他们要不幸,因为明知危险,却无法生出能够对抗咒灵的咒力。
同卵双生的真依并不是那么坚强的类型,即便是生在咒术师家庭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要作为术师活着。辅助监督或者“窗”的工作同样需要人去做,再不济,在这方屋檐下做个沉默的背景乃至杂役,同样可以被家族庇护者过完不那么平稳但至少安全的一生。
全日本每年都有不少人在无知无觉当中死去,相比于这些被咒灵杀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可怜人,低下头去老老实实接受家族的庇护似乎还要更好一些。
因为咒灵很可怕。
每年都有数不尽的普通人死去。
也有大量的咒术师去把自己的生命填进去。
只要待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哪怕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来磋磨。
——但她不想这样。
人生在世,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很少很少。学着祓除咒灵才能够获得一息安稳,接下来的目标是要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咒术师,再之后,她的理想是接管禅院家,为所有像是真依那样的人构建出一片可以轻松呼吸的地方。
但哪怕仅仅只是第一步,就已经足够让人竭尽全力。
在这个行业当中,天赋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够走得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