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恰是一道院门,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刚走到门口,她潜意识里知道那又是曾经的“她”。
接着,她听到院中传来斥骂:“这是东宫,不是市井流氓住的院子!你这般不知礼数,广济侯府就是这样教你的?!”
话音未落,就是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响,还有男孩子压抑的哭声。
虞谣怔然走近,举目看去,最多不过十岁出头的男孩跪在青石板上,双手瑟缩着抬起来,硬撑着迎接一下又一下的竹板。
她不及判断他是谁,背后响起“她”甜软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呀。”
院中众人均一滞,继而纷纷施礼。
“她”步入院中,侧旁一个面容严肃的宫侍上前:“席良侍适才又爬树又翻墙,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踩在墙头上了。奴奉陛下之命教习规矩,不得不先行罚过。”
“她”哑了哑,不由分说地上前拉起席初。
他站起来,就比她高了近一头,她仰首望着他,认认真真道:“爬树翻墙,你想去哪儿?”
“我没……”他吐了两个字就噎住声,低下头,神情间多了些恭顺,“臣侍就是想去看看,殿下长什么样子。”
“那你现在看到了,不要再爬树了!”她边说边拽住他的衣袖,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我住的地方叫欣鸾殿,我带你去看怎么走。你日后再要找我,直接过来就好啦!”
虞谣讶然看着他们,心里的感触十分奇妙。
她第一次知道,“她”小时候原来也这样活泼。而席初在这个年纪虽已初显姿容,但竟然还能爬树翻墙,跟现下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他们,眼看着他们跑进欣鸾殿。
她也跟进去,进殿的刹那风沙一晃,再定睛便已置身殿中,殿里恰是用膳的时候。
约是因为年纪还小,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规矩。两个小孩子在一方长方案桌两侧面对面地坐,“她”执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放到他碗里:“你尝尝这个!他们说是……嗯……我忘记叫什么了,总之就是很好的羊肉。”
“是羊肉?”他闻言一滞,好似想说什么。扫见旁边侍立的宫人,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即刻看出了他的畏惧,眼睛一翻:“你怎么啦?有事就说嘛,不要管他们。”
“臣侍不能吃这个。”他轻声,“臣侍有哮症,一吃羊肉就会发病。”
“她”歪头:“哮症是什么?”
“就是……会喘不上气。”他道,“别的倒也没什么。”
她明眸一颤,显然觉得这病很严重,立刻扭头看宫人:“把这个羊肉撤了。告诉膳房,以后都不要做羊肉了,我可以吃别的!”
“不必……”席初忙道,“殿下吃就是了。”
“没关系的。”她认真地摇摇头,“我父君说,我们要互相照顾。羊肉不吃就不吃呗,又不是非吃不可!”
说完,她夹了一个鸡翅给他:“吃这个吧。”
虞谣立在旁边看得愣住,错愕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一激,直将她激得醒了。
她这才意识到,昨晚那些事在旁人眼里有多渣!
他们曾经关系那样亲近,她为了不让他发病,直接吩咐东宫的厨房不必再做羊肉。
如今,她竟然亲手赏了他一道羊肉。
怪不得她说她忘了的时候,虞明的神情那样难以言喻。
怪不得他明明不能吃却不敢说,醒来之后也不敢过问一个字。
他们都以为她是蓄意折磨他啊?!
她不禁心慌意乱,坐起身,身侧即响起一唤:“陛下?”
她循声侧首,便见他也坐起来,神色小心,不敢再言一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
他面容憔悴,眼下挂着浓重的乌青,显然一夜都没睡好。亦或因在她身边,他根本就没敢入睡。
梦中的画面犹在眼前,她止不住地想,从前敢在东宫爬树翻墙的一个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那样善妒,杀了元君不算,连她腹中的孩子都不放过;又要受过多少苦,才会被磨成这副样子?
有那么一闪念,她觉得她多少是有些责任的。
她想起了她在现代时看的那些宫斗文。宫斗文里男尊女卑,后宫的女人们掐得死去活来,文里自然会有正派与反派之分。但若深究原因,文中的皇帝多半都不无辜,后宫那些或好或坏的人,不过都是各有无奈的牺牲品。
而现在,她是这个“皇帝”了。
虞谣沉然叹息:“昨晚的事,朕不是有意的。你别计较。”
“……什么?”他眼中顿生慌乱。
“羊肉的事。”她移开视线,望着锦被上的绣纹,一字字道,“朕不是有意让你难受的。只是你已久不发病,朕当你好了,一时只想着那羊肉味道不错,想让你尝尝。”
席初心弦紧绷,摸不清她的意思。滞了滞,只垂首应道:“是。”
虞谣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沉闷地下床:“朕要去上朝了。”
语毕她扬音一唤,素冠旋即领着人入殿,服侍她梳洗。
早朝前的时间并不太多,虞谣忙碌起来便顾不上别的。是以她直到洗完脸才注意到席初也起来了,见她在妆台前落座,他默不作声地走向她。
虞谣不必问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便在他伸手的同时按住了妆台上的木梳。
席初一怔,目光快速划过她镜中的脸色,又低下去,压着不安等她发话。
虞谣声音放轻:“不需你做这些,你回启延宫再睡一睡吧。”
席初窒息:“陛下,臣侍……”
“素冠。”虞谣侧首,“你去送送,将医嘱与启延宫的人说清楚。”
“诺。”素冠长揖,遂向席初一引,“贵君请。”
席初见状,心弦终是松了三分,颔首一揖:“臣侍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再更,最后一章存稿
明天开始随缘更新了哈
第8章
素冠与席初一同离开凤鸣殿时时辰尚早,后宫众人多半也才刚刚起床,正陆续往和贵君所住的含思宫去,向卫珂问安。
其实卫珂并非元君,这样受众人的礼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因虞谣将六宫大权给了他,旁人便也不好说什么,索性个个都去,好歹混个人情。
席初是其中唯一的例外。
二人离含思宫不远时,正碰上与卫珂交好的几人结伴同行。看见席初从凤鸣殿的方向过来,几人脸色都一变,不乏有两个想上前寻事。转而注意到素冠,又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贵君。”几人终是守礼地一揖,席初颔了颔首,便继续向前行去。
复行一段,宫道清净了些,素冠四下看看,启唇:“奴多嘴过问一事,贵君莫怪。”
席初侧首:“你说。”
素冠直言道:“昨日和贵君一事,究竟与您有无干系?”
席初驻足,眉宇蹙起:“怎么问这个?”
素冠垂眸,唇角含着一抹恭谨的笑:“若有干系,陛下已应明公子所求,奴不会多嘴让她徒增烦扰;但若真无干系……真相如何想来您心里也有数,奴愿查个水落石出,让陛下心里也有数。”
席初目光微凌,划在他面上:“我也多一句嘴,你莫怪。”
素冠点头:“贵君请说。”
席初长缓一息:“你是御前的人,忠于陛下就可以了,其他的心思别太多。和贵君他……”他缓缓摇头,“我与他有多少恩怨,你们御前的人也不该站队。”
他语中一顿:“你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若再有下次,不论陛下信不信,我都会告诉她。”
“贵君多虑了。”素冠一哂,“奴只忠于陛下。只是和贵君……为人刻薄,算计颇多,六宫在他身上吃过暗亏的人不在少数,让陛下一味地信他宠他未必是什么好事。奴只是想让陛下看明白些,之所以先问您底细,是不想白费力气罢了。”
席初默然沉吟:“那你查吧。”
“好。”素冠抿笑,遂不再多言,复又与席初继续往启延宫走去。入了宫门,便见阿晋满面不安地迎上来:“贵君……”
素冠轻啧:“贵君留在凤鸣殿,你倒先回来了?”
这话中多有指责他玩忽职守的意味,阿晋缩了一缩,意有所指地与席初禀道:“奴已经……请太医提前过来候着了,您有什么不适……”
“我没事。”席初淡声。阿晋怔神间他已步入殿门,素冠伸手在阿晋肩头一拍,让他留步。
阿晋心神不宁,素冠扫了眼殿里:“是没事,左不过没睡好,煎副安神药就行了。倒是昨晚犯了哮症,有些医嘱,陛下差我来告诉你。”
“啊?”阿晋愣住。
三年以来,席贵君被召去凤鸣殿的次数寥寥无几,安然回来却是没有过的事。
素冠不理会他的错愕,一板一眼地将太医的嘱咐说了个明白,便算完成了自己的差事,就此告退。
阿晋犹自在殿门处怔了半晌才忙入殿,席初已支走了太医,疲惫地躺在了床上。
阿晋上前帮他放下幔帐,不安地探问:“贵君,陛下究竟什么意思?”
席初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既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何必深究。”
阿晋抿唇:“奴只是想……若陛下肯宽宥几分,贵君不妨趁机再与陛下说说实情。十年的情分,陛下或许……”
“是我不肯说么?”席初看向他,唇角划过一抹自嘲。
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是她不肯信。
含思宫正殿里,气氛安静得让人压抑。
昨晚之事犹自盘旋在众人心头,陛下与和贵君间偶有不快倒不是大事,可她见和贵君不肯退让就拉席贵君出来驳他的面子,是前所未有的事。
直到方才,众人又听说席贵君一整夜都留在凤鸣殿里,片刻前才回启延宫,一时心情都更加复杂。和贵君闻讯后就一直阴着张脸,无心多言一字,旁人静观其神色,也不敢贸然搭话。
如此小坐了近半刻,大多数人尽到礼数就告了退,只余与和贵君交好的几人仍在殿中。
郑御子看看另外几位,终是先开了口:“依臣侍看,贵君倒不必太将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臣侍适才亲眼看见席初面容憔悴,眼下乌青浓重,全然不像寻常侍寝的样子,昨夜是如何过的也说不好。说到底……”
他一声轻笑:“他在凤鸣殿外一跪一彻夜的样子,咱们也不是没见过。”
这话说得和贵君面色缓和了些,一旁的徐常侍及时接话:“御子所言极是。那个席初……原也不是多会讨好人的。况且就算他会,陛下心里总还记得元君与孩子的血海深仇,哪里会说放下就放下?昨天晚上陛下虽是在与您赌气,也并不代表席初的日子就能好过。”
郑御子颔首:“近些日子的事臣侍仔细想了一想。陛下每每提起席初,恨意从来不少,自年初三起却突然宽和起来……呵,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贵君就没觉得不对劲?”
“是不对劲。”卫珂手里端着茶盏,却无心喝,淡淡地垂眸看着,“可我不好问,陛下亦不曾主动说过什么。”
“其实个中因由未必有多复杂。”郑御子眉心轻挑,“他这几年过得生不如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京中也已对陛下议论纷纷。御史也已曾纠阂几次,劝谏陛下按律惩处,莫要如此肆意折磨。时日久了,于陛下的名声总归不好,陛下或许也想求个了断。”
卫珂蹙眉:“他身负重罪,陛下想杀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当年只是一句话的事。”郑御子冷声,“眼下一拖三载,陛下做过什么人尽皆知。此时再因旧事杀了他,只会显得陛下更加凉薄,落到文人史官嘴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陛下不是沽名钓誉之人,可为着罪无可赦的仇人让自己背负骂名,换了谁会愿意?”
卫珂微微凝神:“你的意思是……”
郑御子垂眸:“或许自一开始,就是我们未能领会陛下的意思。陛下心里恨意难平,但为着名声却不好为着一件事屡次发难,不得不做出大度的样子。我们若想为她分忧,不如递些别的由头给她,这样她想接着出气也好,想一了百了也罢,都能师出有名。”
卫珂深吸气,靠向椅背,沉吟思量:“这事却不易做。席初这几年连呼吸都小心,难以抓住把柄。陛下若不想落人口实,我们给他硬安罪名便也是不行的。”
“贵君这样想,就把路走窄了。”郑御子轻哂,“他不出错,他家还有几十口人呢,不会个个都不出错。臣侍已打听过,他有个妹妹自幼聪颖,文武双全,若来日考取功名……陛下不用则显得小气,用则是在自己心上捅刀。”
卫珂恍惚间有些意外,忖度半晌:“容我想想。”
夜幕再临,华灯初上。尚寝局如旧捧着两托盘的绿头牌进了凤鸣殿,静候虞谣翻牌子。
虞谣放下奏章,活动了一下脖颈,心里就一个字:烦。
其实看奏章并不需她费什么脑子,在政务问题上,地府是给她开了挂的,标准答案会自动呈现。
可槽点在于这事虽然不费脑力却照样费体力,二十一世纪是个已基本实现无纸化办公的时代,她回到这里却不得不每天动笔,忙起来时写字量能大到让她梦回高考,每到晚上总觉得腰酸背痛手抽筋。
再加上寻找债主迟迟没有进展,虞谣看见绿头牌就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