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真的是仙人显灵,自那以后,石头祠附近的大小山村,逐渐变得风调雨顺,村民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红火,吸引来许多逃荒者,山村也逐渐由稀疏的小村落发展壮大,演变成如今的山城。
唯独最初的石头祠没有变化,孤零零的坐落在半山腰,显出与它繁盛香火气完全不同的样子。
禹尧抬头望了望那两座身长九尺,一般大小的石像。
左边是一尊身着白衣金纹,眉目清秀和善的神像。他手持一束卷轴,另一只手负在身后,颇有一种白衣书生的意味。明金色的浪花图纹走势明晰,顺着皱起的衣袖一路起伏跌宕。随意束起的长发更显出几分少年英气。
与之相对,右侧的则是一名神情冷肃,威严凛然的玄衣神像。他一手握着一把尖锐如冰凌的长戟,横于身前,一手紧握拳头置于身侧,似乎随时准备出手制敌。他将墨发紧紧地箍在头顶,银色的盘蛇发冠雕刻得栩栩如生,一双猩红蛇眼就如同它的主人,直勾勾的目视前方。
一阵阴风吹过,禹尧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见到这两座神像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传闻必然有几分真实性。
无他,除了真见过这两位神尊,天底下再没有第二种巧合能把他们雕刻的如此相像。
即便它们的模样与真神区别甚大,但光靠那一身的装扮,以及格外明显的神色,便能辨清他们的身份。
白衣的是老祖,黑衣的是魔神。
远古的传闻竟是真的。
禹尧的视线在这两尊神像间流连转换,即便是在那么久远的过去,两位神尊的正邪之分也已经这么明晰。
“看来您是这二位神仙的信徒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稚气,从身后传来。
禹尧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面色轻快,素袍布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个年轻人模样平平,身量适中,气质毫无,全身上下乃至一根头发丝都显得格外平庸,没有半点直的人称赞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把他放到山城中去,立马就会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太干净了。
山城虽然繁荣,但因为地处深山,通路较少,货物比较缺乏,导致他们无法把身体衣物打理得一尘不染。
再加上长久的劳作与习惯,他们就更不在意这些琐碎。
即使是祈神这样隆重的日子,禹尧也能看到许多灰头土脸的民众呲着一口黄牙站在人群之中。
所以仅凭外表的干净,便能把他与山城隔为两个世界。
这一点,禹尧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察觉,忽略过去,直到见多了山民的情态,才惊觉他的与众不同。
这是她休整了半天之后才回想起的疏漏。
她这次来,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碰到他。
巧极,遇上了。
当然,也可能是对方有意为之。
禹尧道:“你是谁?”
年轻人料到她的反应,轻轻一笑,一丝纯然的邪肆流露出来。
他摇了摇头:“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禹尧道:“我不是什么信徒,那你呢?”
年轻人狡猾的偷换了概念,道:“我也不是。”
禹尧心里已经认定,却依旧耐心问道:“那你是谁?”
年轻人歪头一笑:“骨罗。”
他的话音刚落,一股强势的威压扑面而来,裹挟着千万年的沉淀累积,像一座沉重坚韧的山脉强压而下。
饶是禹尧早有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压得面色苍白,喘不过气,只能运足气力,勉力支撑。
但这威压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一瞬,便随风消散。禹尧卸力不及时,一个踉跄,脸色有些难看。
她原本猜测这个年轻人身上会有那样东西的消息,却没想到此物竟然有了灵识和形体,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新的骨罗。
新的骨罗实力不明,所思所想自然也不一样,但狡猾深沉却一般无二。就说他刚才露的这一手,来得快去得急,让禹尧分不清他究竟是实力不支还是有心逗弄,想看她的笑话。
禹尧不知深浅,选择按兵不动。
“骨罗”笑意盈盈的看着她,道:“你是要跟我比谁的耐力好吗?”
不等禹尧回应,他又道:“好吧,那你赢了!”
“你背叛了魔神,是吗?”
禹尧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骨罗”得意洋洋道:“那你为什么要自己来找我,见到我还认不出来?”
禹尧道:“误入此处,好奇而已。”
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除了谨慎,还有惧怕。在她过去的数百年里,即便再风光再猖狂,也从来不敢忘了骨罗雷霆手段和阴晴莫辨。
现在的她虽然不惧死亡,但却害怕骨罗。因为在她眼里,骨罗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骨罗”直视她良久,直到禹尧顶不住压力,状若无意的移开了视线,才笃定道:“你害怕我!”
“我做了什么?威胁你还是恐吓你?总不会是杀你全家了吧?这可是最次的手段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纯粹,表现出活跃的好奇心,一直在那絮絮不止。
禹尧斟酌再三:“魔神大人只是杀了我的一位朋友。”
“骨罗”失望道:“果然,失去了我,他变成了一个蠢货。”
禹尧沉默不语。
结果,“骨罗”出其不意道:“所以你跟着息元干了?”
禹尧:“……”
——
禹尧坐在网兜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她瞅了瞅眼前的一片漆黑,摸不清外面是什么情况,所以不敢说话。
但“骨罗”显然不像她畏首畏尾,问道:“刚才那个蠢犊子是谁?”
禹尧悄声道:“魔将连哭。”
“骨罗”:“……没听说过。”
得,看来他被剥离的时候,连哭还没出现。
禹尧感受到怀里那一个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圆珠子,心里一阵悲凉。
她以为能成形的这位即便没有魔神那样的滔天法力,糊弄的本事总应该是有的。结果连哭一来,他就立马老实了,缩在她的口袋里安静的好像没有存在。
禹尧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刚才的那些能耐呢?”
“骨罗”道:“刚才全使完了。”
“……”禹尧不敢置信:“就刚才那一下子?”
“骨罗”道:“是啊!我寻思只要我能镇住你,剩下的就都好说了,谁知道你还有敌人尾随。”
禹尧一口气没上来,一手支在膝盖上,托着额角,有气无力道:“你知道何为谨慎吗?”
“骨罗”理直气壮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自小生在山里,见到的都是淳朴厚道的山民,哪见过你们外面这么多事儿。更何况,我哪能算到你这个害人精,竟有这么多仇家!”
这还是我的不对了?
禹尧憋了一口气,实在没有心思与他计较。
连哭这次的出现太过突然,明明散将的来信说他在前线,可他竟然瞒过一众耳目来到了这里。除了骨罗的命令,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再加上这宛如蛇皮口袋一般的法器,禹尧有种预感。
这趟魔界之旅是势在必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日更啦!
第51章 波折横生
禹尧第一次见“骨罗”,是在看完游神庆典之后。
她和茗羽将兄弟祠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半点异样,茗羽便去其他地方查探。
鬼使神差的,禹尧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端详了一会儿那两座雕像。
她其实挺担心跟骨罗待久了的老祖,有朝一日也会走上魔神的老路,可茗羽很相信他,而她就算不相信,短时间内也没什么可以对抗的本事。
禹尧正想着,门外进来了个年轻人,隔着屏蔽咒,视线若有似无的往这边瞟了一眼。
她只是随意的打量,见没有异常,便离开了,当时她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寻常。
然而事实证明,“骨罗”确实平平无奇,甚至是一无是处。
“骨罗”不满道:“你也不能这么说我,我还会变成骨罗的样子呢!”
禹尧毫不客气的指明了原委:“那是你本来的模样,你当然想变就变。”
“那也是一个本事,你能……”
“骨罗”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掐灭了。
黑暗中,一束光从头顶打下,连哭那张大脸遮天蔽日的出现在上方。
他对口袋审视了一圈,问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禹尧道:“我在召唤斩尸刃,你知道为什么召唤不了吗?”
“哼。”连哭显然信了,不过他没搭理禹尧,而是把蛇皮口袋一扎,继续上路了。
这一次,“骨罗”再也不敢说话了,看来被剥离出的东西即便有了意识,也无法变成本尊。
——
墨汁一般的流云缓缓涌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掩盖着四下的嘁嘁窃窃,狼子野心。苍茫的原野悄寂无声,弥漫着死一般凝固的气息。
偌大的黑府就坐落在死人野上,府中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珠宝绮罗遍地走,黄金神兵筑高楼。
连哭喜欢征战杀戮,也喜欢奇珍异宝,这两样喜好耗去了他大半的时间,使得他至今没有什么亲近的魔。
简称:光棍一条。
对他来说,光棍的好处有很多。
首先是不占地方。
虽然杀人野上只有一座黑府,庞大的黑府楼阁也如魔宫一般恢弘大气,可是他的战功太多了,抢掠来的宝物数不胜数。再加上一些小魔的刻意讨好,他有再多的房屋也架不住这样的狂吃海塞。
而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会爱惜珍宝的魔,得来的东西看不了几眼就直接被堆到一起,跟处理垃圾没什么区别。
就连现在禹尧被抓,都只能可怜巴巴的被塞到后院一个勉强腾出几寸的房间。
其次是不耽误事。
漫长的神魔交战史上,有很多的魔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挂在魔神掌下。这魔啊,一旦有了牵挂,干什么都不痛快,出手往往也柔了半分气力,这样的魔魔神是不能容忍的。
甚至还有寻欢作乐正巧撞上急召的,可想而知,当他急赤白咧的爬起身提起裤子的时候,“砰”的一声便会化作血雨,祭了出征的大旗。
这一点,连哭堪称模范中的模范,数百年的大小作战,从未有一次迟到记录。
由此,其他魔兵魔将亲切的称他为“变态魔棍”。
现在,这位变态魔棍正站在禹尧的门外,对她魔音穿耳。
他一会说:“只要你肯认罪伏诛,我能保你性命无忧。要知道我可是魔神座下最受重用的魔将,只要你愿意俯下身子,对我说几句好话软话,我保准明天你就能走马上任,回到你那个……府。”
禹尧的魔窟没有名字,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停顿了一下,只能用一个干巴巴的“府”代称。
禹尧道:“我都死了还有什么明天?”
伏诛便是被判了死刑,连哭大字不识几个,跟着别的魔顺嘴学了几个好像很文雅的字,只是知道点大概的意思,随口乱用以撑场面。
“啊?”连哭没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要犟到底,立马转换了个态度。
“哼哼,你难道以为你那个相好的能救你吗?上次只是我临时有事,要不然我大开杀戒,头一个死的就是这个鳖孙!”
“他现在在哪?你被我抓来了,你难道以为他能好吗?”
一听这话,禹尧状似大惊,道:“你要对他做什么!他绝对没有跟在我身边,我的事与他无关!”
连哭恨声道:“你当我傻吗?他肯定就在那附近,我早就派兵到那了,只要一搜到,立马给他五马分尸,魂飞魄散!”
干得漂亮!
禹尧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那群魔兵灰飞烟灭的画面了。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连哭竟然连茗羽的长相都不知道。
她试探道:“可上次我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你怎么会记住他的模样?”
连哭阴险的哼哼两声,没有回答。
其实他不记得那个小白脸长什么样了,调取记忆也只能得到一点模糊的影子。这也不稀奇,毕竟他当时光顾着打禹尧了,这样一个虾兵蟹将他没心思也没必要关注。
不过,他记得当时好像有点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小白脸一样。
罢了。想不明白的事连哭从来不会为难自己,估计是天下的小白脸一个怂样,他觉得熟悉也就不足为奇。
连哭就是这样一个俗到极致、懒到极致、蠢到极致的魔。
虽然连哭的回应模棱两可,但禹尧觉得不管是哪种情况,茗羽总不会吃亏,所以只留意了一下就瞬间把这些抛诸脑后。
毕竟,她现在才是最惨的。
连哭这个魔虽然不机敏,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给自己找事干。他觉得禹尧出来可能会引发一系列的混乱,就直接把她关在蛇皮口袋里,让她没机会钻空子。
这下确实难住了禹尧。
虽然连哭给她画了个又圆又香的大饼,但禹尧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他连哭自我感觉良好,可是一次又一次当众被打出魔宫的是谁?他不提是在装没这回事儿,总不能是这当成所谓的殊荣。
然而连哭就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过往那些惹怒魔神的家伙,下场无一例外都是一个死,唯独他例外,只是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魔神已经在极尽展示他对他的宠爱了,就这一点,还有谁能比!
确实没谁了,因为别的魔都觉得宁可死了也不要跟个小丑一样招笑。
连哭带着一种宠臣的优越离开了禹尧所在的院落,心里为她的不知好歹暗暗惋惜。
口袋中终于恢复了安静,禹尧凝神静气。
“骨罗”却憋不住了,圆溜溜的珠子从衣袖中“骨碌骨碌”滚了出来,发出了一点微弱的金芒。
金珠蹦蹦跳跳,企图吸引禹尧的注意,他道:“咱们怎么出去啊?”
禹尧道:“再等一会儿。”
“等到什么时候?”
禹尧没有回答,侧耳细听,似乎在确定着什么。
大概停顿了十几个呼吸,确定连哭确实走了之后,她站起来,扭扭腰,甩甩头,活动活动胳膊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