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跟着卫大人走进去,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一套茶具摆放在窗边醒目的位置,精致的黑瓷茶碗里还剩下点茶渍。
卫大人招招手,让她上前,乌木案几的正中位置摆着一张由碎片拼贴,粘在一张淡黄色宣纸之上,碎纸上拼出了几个字,“吾有罪”。
卫大人指着那张纸,沉声道,“这是在大驸马身边发现的,已经对比过手迹,确实是顾清和的亲笔字迹。”
顾清和,是大驸马的名讳,他就是当朝丞相的长子,年龄二十八,正值壮年。
遗书?朝花蹙起眉,正想拿起那张纸仔细端详,被卫大人眼疾手快夺了下来,“公主,这纸是我们拼了好久才复原的,要小心,小心。”
五公主仰头望天,心里翻了个白眼。
“卫大人,说这桩案子之前,我想问您另一件事。”
“公主请讲。”
“听说我母后之死,是您调查的。”
“正是,五公主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有个疑问。”
“公主请讲。”
“我母后被毒死时是在盛夏,谁会在大夏天做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羹?”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竟然难住了卫大人。他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出声。
“公主,这个问题,可能只能去问孙娘娘了。”
朝花看了看卫大人布满皱纹的眉眼,笑了笑,“可是死人不会说话。”
卫大人颇为动容,“公主,您可不能这样说话。”
“卫大人,有些事,如果不想查,自然也就看不见听不到了。”
话中蕴含的深意,听得卫祀礼心头一跳,再看看朝花粉嫩的小脸,又觉得不过是孩子气的诳言,无需深究。
卫祀礼清了清喉咙,“孙娘娘的案子,老臣已经尽力,如果公主有什么不满,也可去找圣上,重新开启卷宗,再调查便是。”
朝花莞尔一笑,“卫大人,我和你说着玩的,十年了,我母后早就投胎了,还费什么劲啊。”
孙娘娘的那桩旧案,和四公主母后的死一样,充满了蹊跷,只是眼下还没到翻旧账的时候。
“卫大人,和我说说大驸马的案情吧,您年纪大了,坐着说。”
卫大人拿衣袖擦了擦汗,朝花喊侍女拿进来一张软垫,铺在凳子上,他向公主道了谢,缓缓坐下,把上月发生的第一案细细道来。
案发经过和之前知春之前所述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只不过多了一些细节。
大驸马顾清和是丞相的长子,顾丞相对这个大儿子极为看重,加上他天资聪颖,自小就送入宫中陪伴公主读书,和长公主是青梅竹马,也算是在皇上眼皮下长大的。
他和长公主的结合就是水到渠成,所有人都没有意外。
顾清和当了驸马不能领官职,但文才韬略在朝臣中闻名,经常会在私下场合参与一些要事的商议,结交了不少官员,在百官中颇有声望,大家都拿他和先前女帝的贤内助相比,也算是翘楚了。
他和长公主育有一儿一女,对儿女和蔼可亲,对妻子照顾备至,可谓完美男人的范本。
在案发当日,他被父兄叫回丞相府,当时和长公主说了是隔日再回宫,但不知为何深夜又回来了。
“丞相没说为什么大驸马着急要回宫吗?”朝花问道。
“丞相说,那日他们讨论的不过是一般的朝事,吃完晚饭,大驸马就说要回宫。”
“那之前为何大驸马又说要过夜?”
“这……那话是长公主转述的,当时有婢女在场也听见了。”
“那,大驸马从丞相府离开,就直接回宫了么?没顺道再……逛点啥?”
卫大人眼角的陈年老褶子抽动了一下,“并未。”
“哦,那您继续说。”
大驸马回宫的时候,月上柳梢头,门口迎接的侍卫慌忙告诉他,长公主去了二公主宫里说话,问大驸马要不要去接长公主,大驸马说不用,就自己独自进了寝宫。
“这一段是侍卫说的?”
“正是。”
“那长公主是不是在二公主宫里呢?”
“老臣问过二公主,二公主说确有此事。”
总之,大驸马说不用惊动长公主,侍从还是去报了,长公主第二日一早赶回来,待宫人推开寝殿大门,就见一具尸身悬挂于大梁之上,早就断了气。
朝花本来想问为何长公主得知驸马已经回宫,还是留宿在距离不远的妹妹宫里,一想,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寝殿内的大梁距离地面多高?”
“这?”
“我就是想知道,大驸马自己是不是能把自己挂上?”
“这,大驸马身高七尺半,站在凳子上,还是绰绰有余。”
“砍了一只手的情况也行?”
卫大人顿时噤声,脸色沉了沉,“公主等老臣把所有案情都陈述完毕,再提问可好?”
朝花在心里冷笑,这卫大人说话十分啰嗦,一句话要配上十几个标点符号,翻来覆去说,等得她心焦。
腹诽归腹诽,面上她还是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卫大人,我不问了,您慢慢说。”
茶盘上都是冷茶,她唤了寒梅,从外面端来了两杯热茶,奉上一盏给卫大人,大人风度翩翩地接过,抿了几口茶汤,继续啰嗦。
那具悬在大梁上的尸首,确定是大驸马顾清和无误,杵作验过尸,右手被砍断,死因是窒息。寝殿的地上散了若干碎纸屑,上面有墨水笔迹,拼在一起就是朝花刚才看见的那三个字。
“吾有罪”。
有宫人作证,当夜驸马进入寝殿后,并未传唤任何人再入宫,当时夜深,也没有唤人服侍就寝。
但这些不足为奇,顾清和常有彻夜通宵批阅文件的习惯,那一日他也从丞相府带回一叠奏章,所以侍从并未起疑,中途也没有进去打扰。
卫大人舒了一口气,捋了捋白须,端起茶盅又饮了几口。
朝花抿抿嘴,伸手做了个“请继续讲”的手势。
“那尸身上有挣扎的痕迹,无法断定是不是驸马自缢后临终之时,被其他什么人砍断了右手。
“又或者是,驸马因负疚自断右手,痛苦不已……”
朝花实在听不下去了,“卫大人在现场可曾找到砍断大驸马右手的利器?”
“唔,并没有。”
“那怎么可能是大驸马自己砍断了自己的右手?难道疼得不够厉害,还有闲心去藏刀?再说了,没了右手,怎么自挂东南枝?”
“嗯,公主所言极是。”
“只有一张纸,卫大人就认定驸马是负疚自尽?”
“那纸上的笔迹确认是大驸马的。”
“那也可以是凶手拿过来的啊?!”
朝花简直要抓狂了,这个卫大人,凭什么稳坐掌禁司主管大臣第一把交椅,凭他脸大吗?
卫祀礼的面皮动了动,“这案子没有人证,只能依靠这些物证。”
没有人证,卫大人的意思是案发现场没有第二人,朝花只觉得无语。
“请问卫大人,大驸马是自缢身亡这个定论,您可呈报给了皇上?”
“尚未。”
“哦,为何?”
“因为,嗯,丞相大人不信大驸马会自杀。”
朝花瞬间冷静了下来,“丞相怎么说?”
顾丞相根本不信儿子顾清和会自杀,连这张纸他都不信,听闻事发后当即拍案而起,一品的霸气肆意。
“吾儿一派正气,胸怀大志,尚有妻儿老小,好端端地,怎么会自杀?
“查,必须给我好好查!”
就这么一句“好好查”,卫大人查了一个多月了也没得出别的结论。
“按道理说,大驸马不喊宫人服侍就寝,就说明他在里面做些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
卫大人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煞有介事。
朝花看着他,“也可能他一进去就被埋伏在里面的贼人杀害了。”
“卧房里只有一块血迹喷洒的痕迹,地面上滴落的血滴,正好延续到上吊的大梁下方。”
“那块喷洒血迹的地方,是在何处。”
“床边。”
床边?朝花皱起眉,砍断手的事,居然不是发生在大驸马吊死之后?
她迅速在大脑里勾勒了一幕,大驸马在床边被凶手斩断右手,然后凶手将尸体抬到大梁上做成自缢的假象。
和后面两桩案子一样,并没有人听见大驸马的呼救声或者叫声,所以,斩断右手的时候,大驸马已经死了?但死因分明是……因为上吊而窒息?难道大驸马是先在别处吊死的?
“卫大人,院内无人当值,还是没听见声音?”
“未听见声音。”
“卫大人,悬挂挂在大梁上吊住尸首的绳子是什么?”
“是……一条内衣的腰带。”
“是大驸马的?”
“是……”
“大驸马没了右手,怎么解下的腰带。”
“也许是先解下的腰带,再断手。”
“您还是觉得他是自杀?”
“是,有那张字条……”
第三十章晚上加餐
“卫大人,”朝花好言好语,“那只右手找到了吗?”
“没有没有,这一点是本案最为蹊跷的地方,为何贼人等到大驸马死后砍下右手,这说明埋伏已久啊……”
“您……就认定了大驸马是自尽是吧。”
“公主也看见那张遗书了呀。”
“卫大人!”朝花按着额角,陡然提高了嗓门,“字条上是大驸马的笔迹,字条出现在尸首旁边,并不能得出结论,是大驸马自己把字条放在那里的。
“如果字条是凶手放在那的,那么就可以解释成,大驸马被人杀害之后,凶手故意丢下一张由他亲手写下的字条,又或者,凶手在当场逼迫大驸马写下字条,目的都是为了混肴视听。
“如果卧房里没有笔墨纸砚,要么就是凶手随身携带,或者事后销毁,否则后一种情况就不成立。
“那么照第一种情况,这个凶手就有可能是可以接触到大驸马身边之物的人,这就是一条线索。
“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没把字找全啊……”她最后嘟哝了一句,声音极轻。
朝花也说不清为什么,从卫大人回答孙娘娘的案子开始,她就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
“但大驸马是因为上吊窒息而死啊。”卫大人耳朵可不背,气得眼珠子都瞪了起来,这小丫头,说话的口气太笃定。
朝花也愣了一下,“尸首可有挣扎的痕迹?”会不会是被人逼着自缢的?
卫大人哼了一声,“五公主千金之躯,应该没见过什么尸首,即便是自缢之人,踢翻凳子的那一刻反悔的也不少,只不过无力回天,挣扎也是徒劳。“这就是变相承认了尸首有挣扎的痕迹。
“所以卫大人觉得大驸马自断右手,就是绝了自己反悔的念头?”
“唔,这也说得通。“朝花差点想起身摇一摇卫大人的脑袋,听听里面有没有水声。
这大驸马真要是决定自杀,以旁人对他天资过人的评价,这人会砍了自己的右手再去上吊?不如一刀捅死自己得了。
“卫大人说,大驸马负疚自杀,那,光凭纸上三个字,并不能说明是因为什么事,大人调查可有发现?”
“这个嘛……”卫大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不太好查。”
官大一级压死人,丞相大人压根就不打算配合卫祀礼的调查,口口声声说顾清和为人正直,绝不可能作奸犯科,拂袖而去。
顾清和的那帮朋友,各个都和丞相保持口风一致,也没有人暗中举报,让掌禁司从何而查?
京城里到处都是不能触碰的红线,卫大人当然不会舍身犯险。
朝花垂下眼,凝视着鞋上绣着的一对兰花,“那,长公主怎么说?”
卫祀礼咳嗽几声,“长公主虽然难以接受,却也认出那是驸马的字迹,并未质疑老臣的推断。”
哦?朝花抬起头,“那张纸是撕碎的对吧。”
“正是。”
“好,假如大人您的推断是准确的,假定大驸马是写完之后,自断右手,请问他是怎么撕碎那纸的?哦,您要说,他可以撕碎之后再断手。可是,既然这人都决定要以死明志了,还撕什么撕啊,我要是他,就直接把那纸贴在脑门上!”
朝花轰的一声愤然起身,“卫大人啊,您就凭着一张纸,就定下这么荒谬的结论?”
那一刻,正义的光辉在朝花身后熠熠发光,晃瞎了卫祀礼的老眼。
“五公主,老臣,老臣不就是和您讨论一下案情嘛,什么时候说老臣定案了?”
卫大人的语气饱含娇嗔,听得朝花娇躯一震,差点把刚才喝的茶吐了出来。
“卫大人,好,我出言不慎,您别往心里去,再重新梳理一下,我先缓一缓。”朝花扶额,寒梅赶紧送上一碗清凉解暑的糖水,算是代自家的长辈赔不是。
卫大人哆哆嗦嗦,他被朝花这股气场彻底惊住了,这么多年,他断案就是靠着灵光一闪,把所有证据一串,言之有理,无人胆敢驳斥。
他年资深重,朝花公主虽然出生高贵,毕竟还是卫祀礼看着长大的,一开始并没有把她放在眼中,如今她一连串质问,问到自己哑口无言,恨不得把头插进地里。
可稍微一想,却发现她说的很有道理,卫大人更是羞愤难当。
认错那是绝对不能认的,老头子的面子不要了吗?
“公主,这案子的卷宗都在这里,老臣有些头昏,怕是旧疾犯了,您先慢慢看,等我去看了太医,再回来候命。”
说完话,卫大人就这么甩手走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候命。
朝花揉了揉太阳穴,让寒梅把大门打开,这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陈腐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