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微微前倾,朝花点点头,盯着温晔,一字一句地说,“你撒谎!”
身后站着的萧琰一惊,微不可察地扫了一眼朝花公主,只见她全身紧绷,案台上的指尖兴奋地颤抖着。
“长公主那晚是在亥时(晚上九点多)之后才去了二公主宫里,我找二公主问过。”
“不是!”温晔失控地叫了起来,惊觉失言,赶紧跪了下来,“小人出言冒犯,望五公主见谅。但是那夜,戊时(晚上七点多)之前,对,出宫的时候太阳刚落山,小的记起来了,就在那时陪长公主去了升平宫……”
朝花右手托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再说一次。“温晔把心一横,抬头看着她,“小的,小的,陪同长公主,是未到戊时就动身去了升平宫。““何人可以作证?”
“升平宫的宫人都能作证。”
朝花摇头,“长公主说孩子睡下后,忽然间想找二公主说说话,不愿惊动宫人,就自己搭乘轿子走了侧门,这么说是你先行去二公主处送信,所以当时并无宫人在升平宫侧门外等候,轿子直接进了二公主的寝殿。”
温晔木然,这话确实是长公主说的,但是对上他的证词也没有瑕疵。
“小孩子在那个时候睡着了是有可能,但,大人可不会。”
温晔根本听不懂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干脆闭紧嘴巴,紧张地看着地面。
朝花终于笑了起来。
前几日,借着六公主过敏的事由,她专门跑去升平宫里找了二公主,询问吃完果羹可有任何的不适。朝月公主体察她一片关心,感动不已,又因为心情郁闷,便拉着她说了半天体己话。
朝花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那日长公主什么时候到了升平宫,岂料这个问题令朝月公主十分警觉,原本亲昵地抓住她手腕,手陡然收回袖中,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
“二公主说时日隔得久了记不太清了,然后我就问她,长公主说她当日直接到了寝殿,二公主说确实如此,我又问,二驸马在场岂不是很坏姐妹间说话的气氛?”
当提到二驸马,似乎又触及到朝月公主的伤心事,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那块玉佩,伤感地说了一句。
“二公主说,当日二驸马睡下了,她姐妹二人在隔着内室两道屏风的外间,聊了半宿,后来才安排姐姐去另一侧的殿内睡下。”
朝花嗤笑一声,戊时之前,不过就是下午五六点,二驸马要腾位置给姐妹淘,去哪里不好,非要在床上装睡?
真相只有一个,这帮人统统都在说假话!这些证词看上去环环相扣,但一旦发现有一处作假,全盘皆输。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可能,那晚,你,或者长公主,或者你们俩同时见到过大驸马。”
朝花举起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上,声响奇大,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温晔的瞳孔一紧,跪着的身躯微微地抖动起来,头埋得极低,脖子折下的角度十分诡异。
“不好!”萧琰一直紧盯着堂下之人,发现异样,在案台上抓起一件物什,飞快地抛出,顿时击中了温晔的面部。
温晔闷哼一声,捂着下巴,他的牙齿被不明物体击落了两颗,带着血丝从口里掉出来,却也制止了他咬下舌头的动作。
朝花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地上碎成几截的惊堂木。乖乖,萧琰这人下手真是又快又狠。
还未等她回神,温晔从地上猛然跳起,一头冲她撞了过来,他本是被喊来问话,又不是嫌犯,自然也没有戴上手镣。
门口的两位侍卫顿时反应过来,慌忙奔跑起来,想挡在公主的面前,却没料到温晔是习武之人,动作比一般人快上许多。
事发突然,来不及懊悔,朝花只觉眼前一黑,鼻子前又传来一阵淡淡的果木香味。
萧琰扯住她的腰带,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抱着她往外跳出几步,堪堪避开了冲撞过来的温晔。
这次朝花特意让侍卫守在偏殿门口,是担心他们见到了萧琰参与审讯,事后烂嚼舌根子。
要是早知温晔问话的时候会半途发疯,舌根子嚼碎了也得让人在身边护驾啊!
“咚——!”
温晔伏低身子,一头撞翻了案台,头上鲜血汩汩直冒,只看了被护在萧琰怀中的朝花公主一眼,就那一眼,让她心惊肉跳。
那是将死之人的眼神,和黑布袋中高侍卫那时一模一样!
“是我,都是我做的!大驸马是我杀的!我是凶手!”
温晔大声叫着,口中喷出几道血污,目眦欲裂,额上流下一缕缕的鲜血,活脱脱一个夜叉恶鬼,绝望地一转身,朝着殿中的朱红色大圆柱子又撞了过去。
侍卫们猝不及防,只能守在公主的身边,没人去阻止他。
“不!……”朝花张开嘴,脸上倏地一阵冰凉,萧琰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那天寒梅蒙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那具尸体一样。
萧琰冷冰冰地看着那具满身血污的身体在地上动了动,很快就没了动静。
殿外又冲进来几个侍卫,大惊失色地,看见地上的尸首,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去摸一下,是不是没气了?要是没气了,就拖出去,把尸体交由卫祀礼卫大人处理。”萧琰面色如水,波澜不惊,“速速传报给卫大人今日堂上发生之事。”
掌心有温热的液体滴落。
他愣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朝花的头顶,叹了口气,“这事不怪你。”
朝花把脸埋在他胸口,久久没有抬起。
第五十二章真相大白
长公主的侍卫温晔死了,临死前说的那句“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大驸马,我是凶手”,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卫大人听闻此事,第一时间就赶赴到宫中,看着地面上的血迹斑斑,听说尸体就停在停尸房里,杵作已经赶过去了,连连叹气。
所幸这次有朝花公主及萧琰两人在场,都可以证实温晔在堂上的证词。看着案台上摆着自己那块闪闪发光的掌禁司主管令牌,卫大人哆哆嗦嗦地,在证词上盖下了自己的印章。
也怪他,非要说什么“见此令牌,如老夫亲临现场”,这下他要是不盖章,皇上又要怪罪他不亲自审案的大错了。
萧琰不经意地提醒了一句,是不是要赶紧派人去搜一下侍卫温晔的房间,卫大人恍然大悟,直接从桌上捞起令牌,揣在怀中,带上两名衙役跑去了清华宫。
出门之前,又记得拜托朝花公主务必和皇上说一声,真不是他老人家懈怠了。
偏殿的地面和柱子溅上的血迹刺目,内务司派来了一众宫人费力地擦拭着,很快,一切就恢复到什么都没发生的状态。
朝花浑浑噩噩地,被萧琰牵着走出了偏殿,脑袋沉地无法思考。
“公主是回栖霞宫,还是我们走一走?”
她惨白的小脸毫无血色,似乎也没听见。
萧琰无奈,只好陪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凉凉的风吹过来,柔软的发丝贴在脸上,她终于缓过劲了。
“你为何不阻止他?”半响之后平定了心神,她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虽然温晔是自己寻死,怪不得萧琰没有出手,但当时如果有人能够伸手拦他一把,也许不会落得那么惨的死相,脖子折断了,红的白的喷了一地。
萧琰看她一眼,“若是一心求死,旁人无法解救。”
“他若杀了人理应伏诛,但把情况说清楚,罪不至于株连,岂不是还能给他的家人一条活路?”
谋杀皇亲株连族人,这人最后含糊地认下了一切,难道也不在乎牵连别人?
萧琰顿了顿,负手看向眼前覆满荷叶的池子,“也许,他那时想不了那么多了。”
朝花这才发现,两个人兜兜转转居然走到了御花园的碧花池前。
半个多月了,紫藤花的花期已过,树梢上还剩着一些残花的花瓣,夹杂着灰褐色的果实,花色褪去花香散尽,密密匝匝落在眼里,尽是灰突突的枝条。
朝花不经意地扫过树下那几个浅浅的洞。
那日时间不够,霜叶匆忙填了土进去,虽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却是知道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
自己这么努力去挖掘事实真相,却导致更多的人死了,她这样查案到底对不对?
真相,真的这么重要吗?
“如果累了,便不要再查了。”
朝花傻了眼,这话居然是从身边萧琰嘴里说出来的。
他一直冷眼置身事外,朝花甚至觉得,他找个理由答应帮助自己查案,不过是为了牟取更大的利益。如今他又劝自己放弃?
“真相也是一种毒药,求而不得,很容易让人偏执,真的得了,也许不会快乐。”
萧琰说完这番话,没有加以解释,眼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黯淡。
池面涟漪阵阵,身后的紫藤枝条在风中摩挲着,似乎是附和他的话。
朝花松开先前牵着他的衣角,往岸边走了几步,眼前一池碧水,荷花虽美,池底最是污浊不堪。
“我还是要查清楚真相。”忽然又想起那日梦境中的红光对她说的话。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更多的人受到牵连?不怕……死人?”
“……怕这怕那,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她吐了一口气出来,纤细的身子站得笔直,紫色的裙裾在风中飘逸。
萧琰冷笑一声,“公主你当真以为掌禁司那几位大人是查不出来?”
朝花的心跳陡然快了两拍,转身看着萧琰,“那是他们不敢查,还是不能查?”
萧琰的嘴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你猜?”
“他们不查,我来查就是。”
一阵风从水上吹来,吹乱了她的额发,她伸手捋了捋,扬起下巴,“我是皇储,我怕什么!”
那天的她并没有佩戴珠钗,阳光下全身都在发着光。
萧琰垂眸低笑,“好啊,那萧某拭目以待。”
朝花的心终于在涟漪过后平静了下来,那个声音在她心中种下的执念,终于发了芽。
等萧琰送她回到栖霞宫,她也不想和别人说话,直接回了寝殿,换下衣服,就看见桌上的那袋金豆子和留下的那张字条都不见了,有人用香灰在台上画了个向下的箭头,拙劣又好笑。
她先蹲了下去,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趴在地上看过去,果然又有一个如法炮制的箭头,指向床榻。
快步走向床头,一切如早上离开时一样,愣了一会儿,朝花抱起了枕头。果然在暗格之上,有一个用胭脂画的红圈。
掀开暗格,里面放了一本灰色封皮的小册子,和之前秦九给她的日志长得一个模样。看来这个叫苍耳的组织,办公文具是标准化的定制。
朝花拿起册子,快速地翻起来,里面记录的全是这两□□中大臣家里有关前朝诅咒的讨论。
“X日,未时,丞相家厨娘买菜回来,在后厨洗手时,和柴房的小厮说起了前朝诅咒的传闻。”
“XX日,辰时,京都御守家马夫在喂马时,和乳母说起前朝诅咒的传闻。”
“XX日,酉时,都督家孙夫人给老夫人揉捏后背时提到了前朝诅咒,被老夫人斥责,孙夫人惶恐,说是丫鬟去胭脂铺买胭脂时,听旁边一位夫人提起。”
……
翻着翻着,脑门上问号开始纷飞,朝花原本以为这是官员间私下议论朝事,甚至是别有意图。怎么如今看起来,反倒是市井八卦流入了官宦人家。
难道,宫里那些传闻也是这样来的?她沉思了片刻,翻到了小册子空白处之前的最后一页,秦九在册子上写着:“目前从街坊传到官人家中,听说的前朝诅咒都是六星蔽日,江山覆,六星很容易让大家联想到六位公主,但是好像还有一种很少见的说法,“荧荧火光日月落,取六舍五换江山。””
这是什么?朝花蹙眉,就看见一行极小的字注在最后:“但我不懂”。
朝花丢下册子,扑通倒在床上,两眼放空。
今日偏殿之上发生的一幕幕,又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尽力遏制住身体的战栗,仔细回想温晔死之前,究竟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好像,自己那时候是连蒙带诈地说了一句,说他和长公主都在那天见到了夜归的大驸马。
再然后,然后温晔就变了脸色,萌生了死意。
看来自己是误打误撞击中了他的命门,那么,大驸马真的是他杀的?一个小小的侍卫,如何有天大的胆子,敢谋杀大驸马?为情,为财,还是仇杀?
朝花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总不会是长公主指使他做的吧?
可是传闻中长公主和顾清和是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无间,一旦长公主登基王位,这就是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结局,为何要在这个时候……
不对,三个驸马的死状皆印证了前朝诅咒,如果是温晔杀了大驸马,他又为何要借这个由头……搞这么玄乎,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正如坠云里雾里,就听见门上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公主,公主,是奴婢知春,大事不好了,长公主,长公主她……”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朝花一脸紧张,“长公主怎么了?!”
长公主疯了。
温晔的死讯是卫大人带去清华宫的,长公主当时正好在宫中,卫大人本想让长公主给个话,同意衙役去温晔的房间搜查,没料到,刚听到这个消息,长公主坐在殿上痴呆了许久。
然后就开始疯言疯语起来,吓得卫大人一扭头,用八百里夜奔的速度跑去找了皇上。
等皇上传唤太医赶去的时候,二公主提前得了消息,赶到清华宫,抱着姐姐失声痛哭。
大公主痴痴呆呆的,太医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最后找了个二公主拿起帕子抹泪的空挡,给长公主把了把脉。
“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神志混乱,是为狂病。”狂病,也就是精神分裂。
长公主当场就有自残的举动,被太医发现了,叫来了女官,迅速把长公主隔离起来,小郡主和小郡王被母亲吓得不轻,让二公主带回了升平宫。
朝花听完这一切,跌坐回椅子上,嘴唇轻颤,“为什么会这样?”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想去清华宫里看一眼。
知春慌忙拦下她,口气也急了,“公主您现在千万不要过去,长公主宫内之人全都被禁言了,但我隐约听说……”咬了咬牙,“长公主所说的话里,有什么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这样的言辞,皇上知道了十分生气,您千万现在不要露面,等长公主病情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