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霄打断道：“不必说这么多，你就说他身上是否有先天魔气。”
“弟子已确认过数次。”宁昆山从袖中取出一块透明玉石，双手捧着递给银霄，“只要一靠近他，天启石就会变得浓黑冰凉，他确实是未来魔头。”
“好，你做得很好。九洲台和人间能保住离不开你的功劳，若我卸任，你便是下任掌门。”银霄挥了挥手，天启石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不见。
宁昆山垂首：“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银霄呼来两个弟子，声音响彻万华殿的每个角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此人便是未来魔头，遵天启示下，半年后于九星连珠之日，是日诛之。现下将他关到锁灵塔第十八层，众弟子小心看管，切勿令其逃跑，危害人间。”
所有人弯腰作揖：“是——”
就菱歌一个人呆呆站着，一双眼盯着温泛夜看。
温泛夜也注意到那奇怪的少女了，在一堆黑白双鱼道袍里，若红白团子的她分外扎眼。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长得挺漂亮，就是看着脑子不太好。”
温泛夜扫了她一眼，并没放在心上。
两个弟子搀住他的胳膊，像拖着一堆随时会往下流的烂泥，往锁灵塔的方向去。
今日也就这桩大事，银霄离场后剩下的弟子也都散了。宁昆山给菱歌带了一个糖人，通常菱歌会露出高兴的笑容，但她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菱歌，怎么了？”宁昆山关心道。
菱歌也说不清。温泛夜离开之后，她不规律的心跳又平稳下来。但那种感觉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脑海里，就是开心，很开心，比此时收到糖人还开心。
既然说不清那就不说了，菱歌吃了口甜腻腻的糖人，“没什么，谢谢师兄。”
宁昆山摸了摸她的发顶，没有理会凑上来的夏吹雪而是看向乔歌眉，“乔师妹，入了九洲台就永远是九洲台的弟子，你可以去人间历练，但这里才是你的家。”
乔歌眉抿了抿唇，闭口不语。
夏吹雪与宁昆山搭话，“师兄，你下次什么时候去人间？我接了一个很麻烦的任务，一个人恐怕做不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宁昆山：“三师弟和四师弟修为不低，你可以找他们，下一次别接超过你修为的任务了。”
夏吹雪笑容僵在脸上：“……”
宁昆山就差在脑门贴上“不解风情”四个大字了。
菱歌该去锁灵塔报道了。那少年已被带去锁灵塔，说不定她能见到他。
宁昆山又似个操碎心的老父亲般嘱咐菱歌看守锁灵塔的要诀，譬如绝对不要与魑魅魍魉说话，魑魅魍魉最会蛊惑人心，绝对不能相信他们。
说罢他便去忙积压的事务了，夏吹雪急切地跟上了他。
乔歌眉：“菱歌，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行。”菱歌将糖人递到乔歌眉嘴边，“师姐你吃，可甜了。”
乔歌眉笑弯了眉，愁绪淡去几分，“嗯。”
菱歌坐着她的荷叶飞行器抵达锁灵塔，守塔弟子确认了她的身份，让菱歌将手掌放到锁灵石上。
每个修为提升到筑基的弟子都要为宗门做贡献，看守锁灵塔半年后轮值。锁灵石是锁灵塔结界是来源，由它决定弟子去哪一层值守。
它色如白玉，泛着珍珠般明亮的色泽，正面刻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万字，右下角小小地缺了一块。据说它来自九重天，还有灵智，也有人说没有，只是一块顽石。
像菱歌这样的小弟子一般在低层。
菱歌将手按到冰凉的石面上，锁灵石发出浅浅的光。她已经想好了，就算被安排到低层也能走楼梯上去，不过她还是希望能去十八层。
锁灵石与她的灵力共鸣，漾出微微波纹。一个数字飘然显现，赫然写着“十八”。
守塔弟子呆住了，“这……”
“哇！”菱歌不禁惊呼，开心地笑弯了眼睛，“是第十八层诶。”
守塔弟子无语了，谁也不想去第十八层，只有这个呆子会高兴。
锁灵石的决定谁也不能更改，他将密钥令牌给菱歌，“有什么动静就传音。”
**
锁灵塔四面是墙，余下一面向着广袤无际的大海，看似通向自由实则覆有灵力层，任何魑魅魍魉触碰后都会被灼烧和被钻骨的疼痛折磨几天。
被抓到这的魑魅魍魉都爱靠近能看到海的那面，眼中时常流露对自由的向往。
温泛夜却是一个异类。
他坐在最靠里的地方，对“自由之门”毫无兴趣。
脑海中的声音叹道：“这下恐怕是出不去了。哎，我还想吃好喝好，多享受生活呢……”
温泛夜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这道声音从他出生起就如鬼魅般挥之不散，他为其起名为“小黑”。既是另一个自己，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惜他快死了，小黑也是。
都说人生璀璨，多少人活百岁犹觉不够。如果可以，温泛夜只想活五年，因为那是他前半生的春天。那之后陡然跨过夏秋进入寒冬，持续至今。
他在寒风中忍饥挨饿，没有一束照在他身上的光。都说神仙眷顾世人，为何不曾眷顾他？
神不爱他。
“咦，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丫头来了。”小黑大惊小怪。
菱歌站在结界外探头探脑。
温泛夜来之前十八层是空的，所以没有看守弟子，菱歌是第一个来的。
她一眼看到了形同死鱼的温泛夜，不免有些着急。走来走去想了一会儿，虽然她不能打开结界，但能送水和吃的。
菱歌施法将水裹成一粒露珠，并一份仙稻做的荷叶饭，从结界的小口送了进去。
不等温泛夜做出判断，小黑最先下结论：“她要毒死我们！”
温泛夜自然不相信菱歌，她是九洲台的人，和“仙人”是一伙的。
他漆黑的眼睛看着菱歌，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那是膳堂做的荷叶饭，很好吃的。”菱歌以为他不喜欢那饭才没动手，她又将储物镯里的其他食物也送进去。
筑基之前还不能辟谷，菱歌才筑基没两天，仍保留着在储物镯里放食物的习惯。
很快温泛夜旁边堆起了小小一座食物山。
她像只吐瓜子的仓鼠，一个劲地往外掏东西，等吃的都拿完了，顿时皱起小脸，两手一摊：“没有了，还是没有你喜欢吃的吗？对了，你是凡人，是不是凡间吃的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啊。可是我也没办法帮你找凡间的食物……”
菱歌忽然想到什么，从储物镯角落里找出了她啃了一半准备留到明天再吃的糖人，依依不舍地送出去，还加了一层灵力以免弄脏，“这个……给你吧。”
她忍痛割爱的样子很滑稽。
温泛夜却笑不出来。小黑说这女孩脑子不太好，真是一语中的。
菱歌已经被“掏空”了，她蹲在地上托腮看着温泛夜，困惑道：“你连这个都不吃吗？你还是吃点吧，肚子饿很难受的。”
“为什么做这些？”温泛夜刚开口，干涸的嗓子像被钝刀划拉，必须咽下一口唾沫才能说话。
菱歌心想，那个师兄还和她说，“喜欢”这两个字，有时候是仙音，有时候是箴言，有时候是诅咒。因此一定要在非常紧急的时候才能说。
现在应该不算特别紧急。
菱歌不会撒谎，她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待人如此待己亦如此。
所以她闭紧嘴巴，摇摇头。白团子下的红穗儿左右甩动，打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
摇头，意思是不能说，还是他不配知道？他现在是刀俎上的鱼肉，生死尽在他人之手。他确实不配知道太多。
温泛夜嗤地一笑，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眼不去看一地食物。
他瘦得近乎皮包骨，即便他有骨气地不吃，肚子却背叛了他，响起一阵阵“咕噜声”。
不吃东西可以，不喝水就扛不了多久。
小黑率先投降，他与温泛夜一体双思，温泛夜对这黑暗的人间失望了，他却还想多逛逛花花世界呢。
“不吃她的东西，喝水应该可以。”小黑撺掇道。
温泛夜：“你不是说她下了毒吗？”
小黑：“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那个看上去地位最高的人不是说半年后在什么‘九星连珠’之日杀我们吗？那他们现在肯定不想我们死啊，这些吃的应该没有问题。”
小黑说的没错。其实温泛夜不是怕吃喝里有毒，他只是不喜欢被施舍。
他可笑的自尊还在。
菱歌看着不吃东西的温泛夜发起了愁。
她不懂温泛夜为什么不吃，因为她是个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的人。看他的样子明明饿到没力气了，还不肯吃东西，菱歌无法理解。
她只能试着询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找。就算是凡间的，我应该也能弄来吧。”
大不了她去和师兄换。
第3章
温泛夜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垂涎他的皮囊却满嘴仁义道德，是伪君子；有的面恶口恶心更恶险些将他算计，是真小人。
眼前的少女是什么人？温泛夜看不透。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嗓子还是那么沙哑。
他和我说话了！菱歌的心仿佛飞了起来，像振翅高飞的白鸽，朝湛蓝的天空用力地飞去，甚至要融化在晴空里。
她的眼睛完成月牙儿，甜甜的，“菱歌，长老说我的名字取自人间的一首诗，‘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①她其实不大会背诗，字也写得不好看，偏偏醍醐说的这句她记得最清楚。
小黑长长地咦了一声，“这小丫头的名字和你排在一起诶。”
“巧合而已。”温泛夜知道这句诗描绘人间国泰民安的盛景。但他的人生不是盛景，他不喜欢。
“那你呢？”菱歌兴致勃勃地问。她迫不及待想知道平生第一个心上人叫什么。
温泛夜别过脸，没有回答菱歌的问题。
这不是什么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的友好交流，菱歌失落下去了。
但这失落维持了不到一念的功夫。她还记挂温泛夜不吃九洲台的食物，便起身道：“我去找师兄换一些凡间的吃食，你等我回来啊。”
她蹦蹦跳跳地走了，两条马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
温泛夜：“……”
她是真的去找，还是去告状？
小黑有话说：“据我观察，第一，她脑子有问题；第二，她真的给我们找凡间的食物去了。”
温泛夜：“你怎么知道？也许她是去告密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惩罚我。”
温泛夜的目光落到那一堆食物上。
九洲台的食物以灵气滋养，不管是稻米还是蔬菜都有一股清新的气息。
那朵承载了一杯水的露珠还飘在空中，若一滴眼泪。
他用手掌心裹住露珠，送到嘴边，薄膜悄然无息地破开，比高山融雪还清甜的水沿着舌头、喉咙直达小腹又走向四肢，他像沙漠里干枯的还魂草得到了上天的滋养，喉咙不疼了，四肢也有了些力气。
温泛夜怔了怔，心情霎时复杂起来。
**
菱歌才刚刚上去又下来了，半路撞见看守弟子，“师妹，你这才值守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走了？”
菱歌：“我去找一下陆师兄，很快就回来。”
锁灵塔没有规定弟子一日值守多少个时辰或寸步不离，全靠自觉。看守弟子想了想，“那你快去快回，别超过半个时辰。”
菱歌点点头，转身又险些撞上另一人。
“你小心一点。”夏吹雪后退避开，蹙起好看的眉，“你才刚来就要走？”
不等菱歌回答，她又缺乏兴致地打断了她，“不必解释，我不在乎。刘师妹，今日可有魑魅魍魉闹事？”
“没有，有师姐您在他们怎敢造次。”看守弟子阿谀道。
夏吹雪是锁灵塔的肃律人，掌门将一角锁灵石制成的护符交给她，可自由出入所有楼层。她负责镇压斗殴闹事、妄图越狱的魑魅魍魉，有时还会将一些恶妖调到水牢严刑拷问。
看守弟子观察夏吹雪的脸色，很差。联想到今天大师兄回来了，她一定是向大师兄示好又碰了一鼻子灰，上锁灵塔来发泄了。
不过今日尤为难看。看守弟子斗胆问了句：“师姐今日可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了？”
夏吹雪冷哼一声，故意等菱歌走了方道：“有的人一句话就能把他叫走，而我怎么求也求不到他陪我到人间走一趟。”
看守弟子恍然大悟，不敢再问了。
菱歌从锁灵塔离开，乘着荷叶飞行法器找到在膳堂干活的陆明。
陆明：“小师妹，有什么事吗？”
“师兄，你有没有凡间的食物。”菱歌直截了当，“我可以拿灵石和你换。”
陆明诧异：“有倒是有，不过你这么着急要是自己吃吗？”
菱歌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樱唇翘起。
如果陆师兄知道她要这些是给那个人吃，他会不会就不给她了？他们人人都说他是未来魔头。可菱歌看到的只是一个很惨的少年，一个她喜欢的人。天启真的正确吗？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入魔呢？
质疑天启的正确性。这个想法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在九洲台，否定天启堪比背叛。他们为天启而生，唯天命是从。
她要撒谎，可她不擅长撒谎。菱歌额角渗出薄薄的汗，像遇到了什么绝世难题。
陆明：“别，你别一副便秘的样子，我给你就是了。”
陆明储物袋里有一只还没扒拉开的叫花鸡，热乎着，香气扑鼻。
菱歌展颜而笑，开开心心地接过：“谢谢师兄！对了师兄，便秘是什么？”
陆明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还没筑基前就经历了便秘，那可真是难以启齿，但看着菱歌那闪亮亮、充满好奇的纯真眼神，陆明不好意思敷衍她。
——于是他认真地想了个抽象形容：“就是一个人很难受的时候，坐又坐不得，站又站不得，总是想发泄一番，那就是便秘。”
菱歌似懂非懂。
她带着叫花鸡赶回锁灵塔，却不想十八层竟空了。
菱歌左顾右盼，视线所及之内将整个房间看了个遍，没有人，那堆食物还在，没能进到谁的胃里暖一暖他的心神，很是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