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找到看守弟子:“师姐,十八层怎么空了?”
看守弟子看看四周,凑近道:“人被夏师姐调到水牢去了,反正他也是未来魔头,说不定已有毁灭人间的计划,夏师姐说她要替掌门问出来。”
写作问,读作打。
菱歌慌了。她见过夏吹雪拷打魑魅魍魉,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命丧黄泉。
联想到温泛夜只剩一把骨头的样子,菱歌觉得他连夏吹雪的一鞭子都挨不过。
水牢在锁灵塔地下,幽深潮湿。
菱歌用密钥令牌打开结界,只见温泛夜半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裹着比骨头还苍白的皮,红色鞭痕错落,白得刺眼,红得吓人。
夏吹雪高高扬起鞭子,她鞭上没有灵力却足以让温泛夜受尽折磨。
菱歌踮起脚,跃到温泛夜面前,抓住了落下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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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泛夜喝完水之后稍微有了些力气,他看着那堆食物。他不得不承认它们香味喷鼻,很难有饥饿的人能忍住不去吃的冲动。
小黑:“你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呢?来,大声说出来,我饿,要吃!”
温泛夜:“不。”
小黑:“少年,倔强并不能让你走上人生巅峰!”
温泛夜:“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去找人间的食物。”
他没有利用价值,这里是远离人间的地方,百姓口中的“仙山”。一个“仙人”为他大费周折地找人间的食物,他想不出理由。
越想不出理由的事越诡异。
小黑也觉得这事儿诡异,但他比较乐观,有吃有喝能睡能活还要什么马车。
非要他说出个理由来,那就是:那丫头有病。
牢房的结界忽然打开了。
温泛夜以为是菱歌回来了,却是两个九洲台弟子粗暴地将他拖出牢房不知往哪里去。
还弄翻了吃的。
菱歌说的很好吃的荷叶饭掉在地上,荷叶散了,米饭掉了一地。
温泛夜被拉到水牢,吊起来,若一块案板上的肉。
要切他的那把刀是个女子,所谓的“仙子”。她手中攥着一条带倒刺的鞭子,那鞭子是深红色的——究竟原本就是深红色,还是被血染成了这颜色?
“你放心,不会让你死,你也不可能死。”夏吹雪鞭子轻轻拍打掌心,“你若死了,百年内就会有下一个魔头诞生。但九星连珠那日杀你,能换取至少一万年的太平。你死得其所,为正义牺牲,你应该自豪。”
温泛夜面无惧色,沉着冷静地盯着夏吹雪的脸。
他能看出这个人心情不好并很快萌生猜测,“你只是来泄愤的。”
话音方落,夏吹雪的鞭子快得他看不清,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没有感觉,两个呼吸后越来越疼。仿佛千万只蚂蚁在他的伤口上爬。
“我确实不喜欢你浪费大师兄的时间,他本可以早些回来。”夏吹雪自言自语,神情惆怅,“说不定他就肯陪我一起去做任务了。”
小黑破口大骂:“疯婆子!那丫头比她可爱多了!”
又是一鞭。疼痛加剧。
痛。温泛夜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
这种被折辱、被欺凌的时刻,他经历得还少吗?一开始他希望有人来救自己,没有。后来他便麻木了,不过是被打一顿,不过是被丢进河里,忍忍就过去了。
最后一点希望之火熄灭。
温泛夜选择闭眼,不去看这个无望的世界。
——意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加剧,下一鞭迟迟未曾落下。
“小师妹,你为何护着他?他可是未来魔头!”夏吹雪咬牙切齿道。
温泛夜怔了怔,睁开眼。少女攥住鞭子拦在他面前。倒刺嵌入她掌心,鲜红的血滴落到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她却没有露出一点吃疼的表情,坚强得像一块盾牌。
她似乎在思考,习惯性地微微撅起樱唇,用一句话回答了夏吹雪的诘问,同时惊翻了温泛夜和小黑:“因为我喜欢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第4章
菱歌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句话。因为她想这是一个紧急时刻,修士不饥不渴寿岁漫长也怕魂飞魄散。凡人更不必说了,他们脆弱得像只蝼蚁,一点天灾就能要他们的命。
她得保护他。
温泛夜还以为他听错了,小黑率先说出他的心里话:“我是不是耳朵坏了,她说喜欢你?是她有病还是我有病?”
小黑甚至自我怀疑,忧愁了起来。
温泛夜:“……”
那他确实没听错。看着少女挺拔的脊背,仿佛拦着夏吹雪的一座山,温泛夜本就复杂的心绪成了一团乱麻。
夏吹雪神情从震惊变狐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她敢断言以菱歌的脑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菱歌困惑,“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觉得。”
夏吹雪观察菱歌倔强的表情,自以为通透地一笑,“是乔歌眉。”
怎么与五师姐掺上关系了,菱歌困惑,“不是,是我自己想这么说。”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吗?”夏吹雪不禁用白眼剜她,“就凭你,你懂什么喜欢。一定是乔歌眉同情这凡人,才教你说这种话,她以为我会看在同门情谊上放过此人。倘若我不肯呢,下一句话是不是你要去告诉大师兄?先礼后兵,她可真虚伪。”
菱歌一头雾水。
夏吹雪嘲弄道:“我就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向着九洲台,是凡人就一辈子是凡人,师兄还说她是自己人,真可笑,河两岸的人心事怎么会一样。”
菱歌着急了,她说的是实话,夏吹雪竟不信,“二师姐,不是五师姐教我的。我喜欢他,真的。”
夏吹雪反问:“那你且说说,喜欢他什么?”
菱歌:“我喜欢他啊,看到他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呢。”
“哈哈哈!”夏吹雪捧腹大笑,屈起手指擦掉笑出来的泪,“倘或换一个人我还肯信,乔歌眉可真找错人了。”
菱歌:“可是我真的……”
“住嘴!”夏吹雪脸色骤变,厉声呵斥她,“别脏了这两个字,我对师兄才是一片真心,你不过是个没脑筋的傻子,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我本无意杀他,他该死但死期不是今天。你去告诉乔歌眉,就算我不动手,我也能让别人动手。她要护着的人,我就算不让他死,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夏吹雪扬鞭缠住牢门将其甩开,牢门嘣的撞上墙壁发出巨响。菱歌不禁抖了一下,到现在还不明白夏吹雪为何那般生气。
“乔歌眉是谁?”温泛夜气息很弱。
菱歌:“是我的五师姐,她曾和你一样都是凡人。”
大多数弟子都是三岁前被挑中送到九洲台的。那时的他们还未“启智”,其精、神都没被凡间的尘气污染。不知几时起晚入门的会被轻蔑,仿佛他们是身体上的修士,精神上的凡人。
温泛夜:“她让你帮我。”
“不是啊。”菱歌体会到不被信任的委屈,闷闷不乐。喜欢一个人很奇怪吗?是说出口旁人也不会信的事吗?她感到茫然。
小黑断言:“她在骗你!”
温泛夜也觉得她在撒谎。可转念一想,他并没什么好让人骗的,因为他已经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菱歌取出一粒益气补血的丹药让温泛夜服下。因喝过她送的水,料想她要下毒早就下毒了,不必在救了他之后还假惺惺,温泛夜便服下了。暖流走遍四肢,胸前的伤口虽还隐隐作痛,浸泡在冰水里的手脚却有了暖意。
夏吹雪的鞭子造成的伤口很特别,十字交错。她确实收了力道,没有在鞭子上附加灵力。
她离开后没多久便有两个弟子走入水牢,依她嘱咐将温泛夜送回十八层的牢房。
菱歌的食物都被收起来了,弟子道:“小师妹,二师姐让我们一日两顿给他送吃的,你就不要给他食物了。”
那怎么能行,她储物镯里还揣着香喷喷的叫花鸡。所以菱歌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等两个弟子走了,她取出叫花鸡和涂外伤的药膏,送入牢房中,“这是凡间的‘叫花鸡’,你快吃吧。”
那叫花鸡被一层厚厚的黄泥裹着,放在时间静止的储物镯里一丝变化也没有,还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
旁边就是菱歌给他的药膏,盒子半开,提神醒脑的气味钻鼻而入,他因冰冷而有些混沌的头脑霎时清醒,仿若春风拂面。
小黑:“我猜对了!她还真给你找吃的去了,我去,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小黑和温泛夜一体双思,时常以“我们”自居。但这种时候还是会让温泛夜一个人承受“爱意”吧,他对这脑子不好的小丫头不感冒。
温泛夜本就饿了很久,加上在水牢受过折磨,已经没有多少抵抗食物的意志力了。他拆开黄泥,抓住叫花鸡肥美的大腿,旋转一圈轻而易举地拧下来,塞进嘴里。
肉香混着鸡油一下子填满了他。温泛夜狼吞虎咽,不禁想起婆婆说过的一句话:吃吧,吃饱了,再难受的日子都能挨过去。
他不禁红了眼眶,为了不在敌人面前露出脆弱,用力地咬着下一大口鸡肉,奋力咀嚼,把眼泪倒逼回去。
菱歌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她好奇地盯着温泛夜,“好吃吗?”
她还没有试过叫花鸡。陆师兄给她的一般是糕点之类的小零食,要不是直接跟他要,菱歌还不知道陆明私藏了一只鸡。
温泛夜闻言看向菱歌,她的眼睛很干净,他能轻易读懂里面的好奇、渴望。她没吃过?这是她第一次拿到叫花鸡?
好奇是了解一个人的开始。
温泛夜将另一半鸡腿扯下来,举起来。他没直说,菱歌也没读懂他的意思。僵持了一会儿,温泛夜终于明白她没明白,“给你。”
可以确定菱歌对他没有恶意,自己又吃了她给的东西。温泛夜对她的抗拒略微减少了。
菱歌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又特别开心了。喜悦写在脸上,这时候的她就像一张白纸。
她用灵力操纵鸡腿,握住后张嘴咬了一口,“真好吃!以后去凡间,我要再吃一次!”
菱歌吃东西比温泛夜快多了,几口就把一根鸡腿吃得干干净净。
她意犹未尽地舔着骨头,直把骨头舔到雪白无味才恋恋不舍地丢掉。
温泛夜看见这一幕:“……”
菱歌完全颠覆了他对“仙人”的印象。
小黑:“阿夜,你觉不觉得她很像村东的小宝?”
小宝满月时发高烧,医治不及时烧坏了脑子,一直是傻傻的样子。村子里的小孩子欺负他,温泛夜还帮过他几次。他也是个不讨喜的人,却见不得别人和他受一样的苦。
温泛夜:“有点,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
小宝只是个可怜孩子。而她是有法力,会仙术的九洲台弟子,敌人窝里的事与他无关。
小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她真的喜欢你,那是好事啊,我们可以利用她从这里逃出去。”
利用她?温泛夜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菱歌,她蹲在地上,双手环着膝盖,一副还想吃但要竭力克制的样子。她发现温泛夜在看自己,不禁红了耳朵,连忙把头下去假装缩头乌龟。
温泛夜:“你在躲什么?”
菱歌瓮声瓮气:“我好想吃哦,可是我再吃你就不够吃了,所以我不能看,不然我会想吃。”
实在是太好吃了,菱歌迫不及待想去人间了。
忽然她想到温泛夜就是凡间来的,微笑着问道:“你在凡间吃的叫花鸡都这么好吃吗?”
“我很久没吃鸡肉了。”温泛夜看着油润的鸡皮,“自婆婆去世,我也很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菱歌:“婆婆是谁?是你亲近的人吗?”
“是,她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嗯,你有婆婆,我有五师姐和大师兄,他们俩对我最好了,还有醍醐长老,我很喜欢他。”菱歌托着腮,“我也要当待你很好的人,我会想办法天天都帮你弄到凡间的食物。”
温泛夜:“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菱歌很认真地说,“真的,你相信我。”
温泛夜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好,我相信你,既然你喜欢我,一定不会让我死在这的,对吧。”
“当然不会了。”菱歌小鸡啄米般点头。她不会撒谎,承诺了的事必将做到。
温泛夜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包括菱歌。但他不想死在这里,即便他在黄粱村受尽屈辱,他还是想躺在婆婆的榻上,拥着她和娘亲的遗物入眠。
他接受了小黑的提议。那就利用菱歌吧,反正她也是“他们”的一员,利用她不会让他产生任何愧疚感,他也不会后悔。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菱歌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完忙摆了摆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明天告诉我也可以。”
温泛夜往冰冷的墙壁上一倚,抽动了伤口,眉间不禁一皱,“温泛夜。‘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①的泛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第5章
菱歌心花怒放,她喜欢的人连名字都与她在同一首词里,这么简单的事都能让她开心好一阵。
温泛夜用了菱歌给的药膏,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疼痛感也逐渐消退。
药膏还剩三分之二,他拧上盖子放到地上,略有些别扭地停顿了一下,“多谢,还给你。”
“给你吧,我还可以做新的。”菱歌没有收。她希望温泛夜不要说谢谢,因为宁昆山说过亲近的人无需言谢,而在她心中温泛夜已经是和宁昆山、乔歌眉并列的人了。
温泛夜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把药膏收起贴身放着。
实在不是他喜欢放在怀里,他的衣袍是破的。
菱歌也发现了,但她没有男弟子的衣服。再说了温泛夜不是九洲台弟子,不合适。
她又想到了万能的陆明师兄,跳起来风风火火地丢下一句“你等我,谁来都不要跟他们走”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