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泛夜的手没收回去,还往前递了递。
好吧。她握住温泛夜的手,跳进车里。
温泛夜没撒开手,菱歌试着往回拽了拽,“怎么了?”
他心里默数五秒才松开,“没什么。”
那个“朋友”握了她的手三秒,嗯,他多两秒。
菱歌掀开帘子,恰好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更豪华的马车。
马车窗被架起来了,先是一抹白色衣角,再是苍白修长、指骨分明的手指。
菱歌和那罗远远地对上了视线。
她沉默地盯着那个害她至此的家伙,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是看着他。
她还记得在幻境里,那双阴冷如幽暗雨林里窜行毒蛇般的眼睛。
静静对视,那罗最先放下窗棂。
温泛夜见菱歌一直在看外面,没有动,便凑到她身后侧,“你在看什么?”
“那个什么公子那罗,他在那边的马车里。”菱歌指了指远去的马车。
小黑嘲讽道:“那家伙肯定是失败了,没脸见人,落荒而逃了。”
温泛夜也微微沉下脸,毕竟那是把菱歌害得这般狼狈的家伙。
他正想问菱歌在八宝琉璃柱里遇见了什么,低下头,才惊觉和她凑得是那么近。
近得能看见她后颈上短短的、毛茸茸的发簇。
菱歌抬起纤长睫毛包裹的眼眸,脸微微转向他,呼吸喷到他脸上,“怎么了?”
噗通。阿雀听到车厢内的异动,连忙让车夫吁声拽住马,掀开帘子往里看,“二位,怎么了?”
菱歌一脸无辜。
一只手在她后面,像田地里冒出来的大葱似的直直地杵起来,“没,没事,继续赶车吧。”
阿雀捂着唇一笑。她既不想公子那般仇恨凡人,也不想陛下那般对凡人有怜悯之心。
她依赖直觉,不管是凡人还是罗刹,坏的就不该对他们好,好的便可以交朋友。
这些都是阿妈教她的。阿雀放下帘子,叹了口气,她想阿妈和阿兄了。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再过几日她便请几日假,回家看看吧。
马车又平稳地继续前进。
菱歌拉温泛夜坐起来,方才话说得好好的,他忽然往后仰,摔了个四脚朝天。
只有小黑知道温泛夜刚才在想什么,他还取笑道:“羞不羞啊。不过你也是个大人了,想这些也正常。”
温泛夜怒道:“你我一样年纪!”
菱歌见他横眉怒目,以为他生气了:“温泛夜,谁惹你生气了?”
她有些局促,毕竟这里就他们两个人。
温泛夜连忙松了松表情:“没什么。你在考验里遇到了什么难题?”
两人对了对镜中镜外的参差。
菱歌这才知道她闯第四关时,看台上的百姓看不到。
肯定是那罗搞得鬼!菱歌从没对一个人这样生气过,他还不是人呢。
“……你说那些幻境里的罗刹,一个个都想撞到你的剑上。”温泛夜听后才明白,“原来如此,那一关本是要用铁门后的声音,引诱你不顾一切地进去,为此不惜杀了拦路的罗刹。没想到你不上当,可是不对啊,只有你遇到这事,其他人并不会。”
小黑:“我看啊,菱歌是被公子那罗针对了。至于为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或许女王陛下知道呢。”
“那最后一关,发生了什么事?”温泛夜问。
当时温泛夜佯装温顺地走到最下层,卫兵要把他赶出去,看台间骤然骚动。
在场的都看到了镜中罗刹用剑刺穿李三胸口。
温泛夜不做多想,打倒卫兵,突破围栏冲进草场。
他相信李三不是菱歌杀的,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菱歌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测:“假的,那个我突然冒出来,还有两个罗刹架住了我的胳膊,等我挣脱他们,那个我已经伤了李三。”
“公子那罗。”温泛夜呢喃。
最后一关,他不在看台。
“他真那么恨凡人吗?”菱歌不解。
还有许多疑窦未解开,温泛夜道:“等我们问问女王,或许就知道为什么了。”
“嗯,我要问她怎么才能去归墟。”菱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她忽然笑起来,说:“那你肯定看到第三关了吧。”
温泛夜的表情一僵:“……”
小黑又开始哈哈哈了。
就会笑。温泛夜暗暗骂他。
菱歌双眸亮亮的,十分期待这个话题,温泛夜只好支吾地“嗯”了声。
“这个考验简直把我当傻子嘛,那怎么可能是你呢?”菱歌双手环胸,摇头叹气。
温泛夜好奇:“那怎么样,你才会觉得是我?”
“不是你就不是你啊,不管他怎么装,我都不会觉得是你。唔,如果你的意思是怎么才能骗我骗得久一点,那我觉得他至少得帮我通关才行。”
温泛夜才不会像一条懒惰虫,窝在床上喊什么我不舒服,我心口疼呢。
温泛夜一怔,嘴角微微勾起,心里不知名的情绪在蔓延,攀爬,像墙上的爬山虎,缠绕心房。
“二位,王宫到了,请下车。”阿雀说。
温泛夜先下车,阿雀要搬踩凳,温泛夜摆摆手道了声不必。
他站在马车边,摊开双臂。菱歌这次没有半点犹豫,双手按住他上臂,借力跃下。
温泛夜扶住她双肩,见她头发上有一根草,轻轻吹去了。
阿雀在一旁看呆了。
小黑:“终于有人体会到我的辛苦了……”
卫兵认得阿雀,却对菱歌举起武器:“是凡人!快,警戒!”
“且慢且慢,他们是女王陛下邀请而来的贵客,你们快把兵器收起来。”阿雀转头欠身道,“请你们跟我来。”
罗刹海国的王宫大得没边。
菱歌和温泛夜穿过一条又一条长廊,一道又一道拱门,见过不知道多少个花园池塘,才最终在一间华美宫室前停下。
菱歌和温泛夜还以为进来直接去见女王。
阿雀解释道:“你们的朋友已经送到侧殿了,由陛下亲自医治,他一定没事,放心,这段时日二位就住在这里。”
她唤来两个婢女,“阿环,阿英,两位贵客有什么需求尽量满足,千万不可怠慢,否则陛下会降罪。”
婢女唱喏。
两人走进宫殿,阿环凑上来解温泛夜的衣裳,把温泛夜吓了一跳。
“请二位沐浴更衣。”阿英捧着衣服道。
温泛夜和菱歌确实需要换一身衣服,铜镜里的他们像刚在泥堆里打过滚。
阿环走上前,又要抽温泛夜的衣带。
温泛夜忙说:“我自己来就好了,浴房在哪里?”
阿环指着右侧:“请您跟我来。”
菱歌则跟着阿英走向另一侧的浴房。
被温暖的热水包裹,菱歌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婢女取来皂团,搓出泡沫。
菱歌趴在池缘,好奇地问:“你们的名字是阿环,阿英,都是一个字吗?”
“是,罗刹海国的平民起名都用一个字,我姓跋跎,便叫跋跎英。阿环姓阿舍,便叫阿舍环。只有王室能用两个字起名。”
“那方才那个婢女呢?”菱歌随口一问。
“她是阿雀,昙无雀。”
昙无雀,莫非是昙无婆婆的养女?菱歌忙道:“宫里只有一个昙无雀吗?”
“自然,不单只有一个昙无雀,也只有一个阿雀。断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否则陛下,公子,就分辨不清了。”
阿英笑着说,将手上满满的泡沫抹到菱歌头发上。
菱歌不习惯被伺候,“我自己来吧,你把新衣服留下,去忙你的事吧。”
“贵客的事就是我的事。”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别人帮她洗头,菱歌想了想,“我想吃水果,可以帮我拿点吗?”
“自然可以。”阿英起身,走去捧起脏衣服。
一粒石头掉到地上,滚了几圈,噗通掉进水里。
阿英以为是鹅卵石,正要下水去捞。
菱歌想起她身上还有一块睡了很久的锁灵石,忙道:“那是我的东西,不必捞了。”
阿英欠身退下。
菱歌游到水下,只见锁灵石相比先前多了几分亮色。她还以为是水影晃动看错了,冒出水来再对着夜明珠仔细打量。
到罗刹海国时它完全黯淡了,现在有了一点点亮……不是错觉。
菱歌洗完澡,换衣服时却苦手了。
婢女给她的衣裳是宫廷穿着的右袒袈裟、抹胸和三层裙围。
但求飘逸不求方便,和老百姓穿得束手腕、束脚围的衣裳大为不同。
菱歌在身上比划半天,也没弄懂这衣服怎么穿。
阿英提着食盒进来,见菱歌已经洗完了,“您这就洗好了吗?”
“是啊。”菱歌觉得很清爽。
“可是陛下洗一次澡要三个时辰呢,您这才半个时辰不到。”
“其实我不习惯洗澡。”修士都用净尘术清理自身。
阿英无奈地笑了笑,将食盒打开,第一层是水果,第二层是糕点,第三层是泉水浸泡的凉面。
菱歌捏着锁灵石,“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颗宝石镶嵌到项链里吗?”
“当然可以。”阿英用手帕包住锁灵石,小心放入袖里,“贵客不必拘谨。”
菱歌下意识说了声谢谢,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不会穿你们这里的衣服。”菱歌小声道。
本不想麻烦她的。
阿英把吃的都摆到桌上。走到菱歌身旁,“我为您穿。”
除了穿衣服,还得戴上臂钏、手钏、脚链。十分繁琐。
阿英让菱歌坐到餐桌旁,她吃她的,阿英帮她束发。
菱歌束发向来很简单,扎成两个团子,再夹上两个团子。
阿英一双巧手,很快盘出了一个望仙髻。她将铜镜摆到菱歌面前,“贵客可喜欢?”
镜子里的人都不像她了,菱歌感到别扭。
不过,既然是阿英做的,还是别拒绝她了,省得她又要拆开重弄。
菱歌:“挺好的。”
阿英又给菱歌发后束上飘带,去庭院里摘了两朵解语花,随意点缀在发侧。
她还要给菱歌上妆,菱歌一口咬断凉面,急得狂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阿英纳罕道:“据说修士吃苦耐劳,和你一样不爱梳妆吗?”
这让菱歌怎么回答啊,她见过爱梳妆的女弟子,但她嘛,前有一个粗糙但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大师兄——这句话是五师姐说的,后有浑然天成的二师姐和五师姐,她不太可能爱梳妆。
菱歌勉为其难地点头,表示是这样的。
“好吧。”阿英掩唇而笑,“那你吃着,我就在门外,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
菱歌小鸡啄米:“好。”
吃到一半,菱歌听到窗外传来长鸣声。
熟悉的声音。她放下筷子,走到庭院,巨大阴影笼罩天海,水母被它驱赶到一处。
是那条把她带到颂神场的抹香鲸。
……
温泛夜不需要人伺候。
他才用一刻就洗完了,换上布料柔软的崭新衣裳后走出浴房,婢女阿环在外面等候,菱歌还没出来。
这时阿雀过来说,女王陛下已经回寝殿了,请两位过去。
温泛夜本想等菱歌一起过去。
小黑:“女孩子洗澡要很久的,毕竟要洗的香喷喷的,要不咱们先过去?”
温泛夜:“你一夜之间变成专家了嘛。”
小黑:“你这就不懂了,我虽然没有恋爱,却在时刻准备恋爱。”
温泛夜:“……”
还总说他变了,难道他没变吗?
温泛夜便先前往。
跟着阿雀,七绕八绕,终于到了女王寝殿。是一间比他们现在住的还亮堂、宽敞的宫室。
温泛夜白发披在肩上,发尾用发带束起,一身银白绣金圆领袍。
阿雀将他领进殿中,他一直低着头,学罗刹百姓行礼:“见过女王陛下。”
迦梨倚着长榻,揉了揉眉心。
为了医治失血过多、濒死的李三,她消耗了太多海气。
那凡人的意志力很强,伤成那样还能醒来。
直愣愣盯着她的模样,可真傻。
迦梨见只有温泛夜一人,“那孩子呢?”
她五百岁了,喊菱歌一声孩子并不过分。
阿雀笑道:“她还在沐浴。阿英替她拿吃的去了,她害臊呢。”
迦梨轻笑,都说修士寿岁也长,她却觉得那小姑娘当真与孩子一般。
那样的固执,她看在眼里,遥远得像数千年前的事。
再看温泛夜,他怎么低着头?迦梨温声道:“不必拘谨,我和那罗不一样,你可抬起头来。”
温泛夜照做。
迦梨愣了愣,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温泛夜的脸:“你,你……怎么可能。”
第46章
小黑吓了一跳:“她怎么了?”
女王陛下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她的眼神很深情,但温泛夜看得出来,她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陛下,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人吗?”温泛夜直白道。
迦梨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一步,慌乱地擦了擦泪,“我,朕失态了,你长得很像朕的一个故人。”
她背过身,整理情绪,“你们先出去吧,等那丫头来了再进来。”
阿雀从没见过女王这样。就算那罗做的再过分,她也没有掉过眼泪。
阿雀小心翼翼地对温泛夜道:“出去吧。”
温泛夜走出殿外,站在长廊中,问阿雀道:“你见过陛下说的故人吗?”
“没有,我才进宫没几年。说不定我阿妈知道,她从前服侍过陛下。”
阿雀忽然“咦”了声,“那是谁?”
温泛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少女丰肌秀骨,珠光宝气,层层长裙如浪花般堆叠,随行动轻摆,仿佛活过来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