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婢女阿英手里捧着荷花,突发奇想,轻轻碰了碰少女的肩膀。
少女回首,阿英将荷花递给她。
她一手托莲花,一手拈花蕾,垂首细嗅。大抵是喜爱这花吧,莞尔而笑,嫣然不媚,颜色惊人。
或许是察觉了那痴痴的注视,她掀起浓密睫毛,浅褐色的眸子透明得如一粒打磨过的琉璃珠子。
上下两把扇子裹住琉璃,勾出月牙形状。
“温泛夜!”菱歌挥挥手。
温泛夜像从云端掉下来,忽然捂住下半张脸,转过头去不看她。
菱歌有些诧异,他怎么了?
红,红透了。没想到人的脸能那么红,红得快滴出血来。
小黑:“哇,我一直觉得她就是个小丫头,没想到打扮一番还挺有模有样的!”
菱歌提起裙摆跑到他面前,“温泛夜,你的脸怎么了?”
她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在这时很不合时宜。
温泛夜闷声道:“我没事。”
“那你怎么捂着脸?”菱歌扭过头去看他,他低着头,她便也俯下身子。
完全束起的望仙髻完美展现了她修长的天鹅颈,右袒袈裟使锁骨一览无遗。
他不禁往后退,不小心撞到阿雀。
阿雀哎哟一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菱歌,明白怎么回事,揶揄道:“我们罗刹国女子的衣裳好看吧,你看你脸都红了。”
阿环和阿英听了也逗起他来。
阿英过来搂住菱歌的肩膀,笑道:“你觉着这么穿不习惯,兴许有的人就喜欢你这么穿呢。”
菱歌不解:“谁喜欢啊?”
阿环偏不告诉她是谁,叉着腰大声道:“他咯。”
菱歌左右环顾。
阿英笑得前仆后仰,把菱歌拉到温泛夜面前,“你问问他喜不喜欢。”
阿雀也来凑热闹,将温泛夜往前推了推,道:“说呀,人家问你喜不喜欢呢。”
罗刹海国民风淳朴,甚是奔放,男女之间若看上眼了便大胆表白。故她们最看不得扭扭捏捏的了。
温泛夜:“……”
菱歌第一次尝试这种打扮,被阿英的话点拨了,便满含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小黑煽风点火:“阿夜快说啊,人家问你喜不喜欢呢。”
温泛夜:“……”
他两眼发直。
小黑忽然被“拽”了出去,他惊讶地看着菱歌,忍不住在心里骂道:“阿夜,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跑了!”
菱歌眨了眨眼。
哼,胆小鬼,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小黑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阿英反而露出嫌弃表情:“过了,小公子,你得含蓄一点。”
阿环点头道:“没错,女孩大胆些是应当的,你不含蓄就过分油腻了。”
小黑:“……”
女人也太难懂了!
菱歌也没有因为从他嘴里吐出“喜欢”这两个字而高兴,反而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他。
小黑产生错觉,她莫不是知道现在主导这具身体的人不是阿夜吧?
怎么可能。小黑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菱歌才见过他几次啊,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这时阿雀收起表情,走入殿中。随后出来道:“陛下请二位进去。”
小黑:“阿夜,你快出来,女王让你们进去。”
温泛夜不吭声,他已经被这三个女人整自闭了。
小黑抓耳挠腮,忽然发现菱歌一直在看他,用那种奇妙的眼神。
小黑不禁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你叫什么名字?”菱歌问。
小黑莫名:“温泛夜啊。”
菱歌有些失望,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下次要记得告诉我哦。”
她先小黑一步走入殿中,小黑略感奇怪,忽听温泛夜说:“小黑,她是不是发现你了。”
小黑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倒。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小黑不相信。
迦梨已整理好纷杂的思绪,听见脚步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请坐。”
菱歌大大咧咧坐下了,阿英连忙跪在她脚边,替她理皱了的裙摆。
菱歌忙道:“不必不必。”
“阿雀,你们都退下。”迦梨道。
阿雀唱喏,清空了殿内的婢女。
迦梨的目光忍不住落到小黑身上,先是看那张八分相似的脸,再看那身形。
太像了。
“女王陛下。”菱歌唤回她的思绪。
迦梨看向菱歌,“嗯,你一定有许多问题。我会为你们一一解答,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你们是谁,为什么来罗刹海国?”
菱歌实话实说:“我叫菱歌,是九洲台的修士。他是温泛夜,我们此行是为了去归墟。”
她与迦梨说话时,小黑在和温泛夜说话。
别看小黑平日在身体里那么嚣张,时不时开玩笑,他其实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
“阿夜,你快出来啊,不需要你应付那些女的了,你怎么还不出来。”小黑埋怨道。
温泛夜在想,菱歌这幅打扮也太像他在梦境里见到的仙女了。
凡间流传什么前世今生,转世轮回,也许,菱歌的前世就是那个拈花仙女?
那她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原来如此。”迦梨知晓菱歌的打算,点了点头,“你相信他不会入魔。”
“是。”菱歌坚定点头。
“那我恐怕要告诉你一个,让你们都无比惊讶的事实了。”迦梨顿了顿,“你所说的魔,是罗刹前身。”
菱歌掩饰不住震惊。
嚯,这和他们的身世有关!小黑竖起耳朵听。
“温泛夜的相貌和罗刹很像,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菱歌实话道:“我确实以为他和罗刹海国有渊源,但没想到会这么深。”
“你可知第一次断层?”
菱歌点头:“听一位婆婆说过,那次断层史称‘灾祸’,罗刹海国的百姓大幅减少。”
“没错,那之前的罗刹海国,本不叫罗刹海国,而是魔国。我们罗刹,是魔的后裔。”迦梨笑了笑,“你可能以为魔是邪恶的,非也,书上说神魔只在一念之间。魔是神的反面,如同福祸,相依相偎。”
“所以魔都消失了,只留下了你们?”
“不知道,也许是消失,也许是……抛弃了我们。我说的这些,是残余的只言片语,再多便是对魔的形容。罗刹空有魔的外表,却没有魔的血脉。温泛夜是纯正的魔,他体内有魔息,我们远远比不上他。”
菱歌:“可你们有‘神刻’啊。既然神魔是一体双面,那神刻也应该是一种力量吧。”
迦梨欲言又止。想了想,那毕竟是她的猜测,没有说出口,“在你们的世界,魔头会统领魑魅魍魉毁灭三界么?”
菱歌点头。
所谓三界,其实是指人界,人死后的鬼界和九洲台代表的天地交界。
“我和你一样都想救他,因为魔是我们罗刹的前身,他被你们视为灾祸,对我们而言却很珍贵。也许,可以让他留在罗刹海国。”
说到最后,迦梨的语速变快了。
“不行。”菱歌拒绝道,“就算他留下,师尊和师兄也不会放过他,必须通过归墟,把他送到师尊和师兄不能去的地方。”
温泛夜对小黑说:“小黑,你告诉她。”
小黑复述温泛夜的话:“女王陛下,那些修士为了杀我,一定会攻打罗刹海国。到时不但遂了公子那罗的愿,也将生灵涂炭,这是你想看到的吗?况且,你没有私心吗?”
他说中了迦梨的心事。
迦梨红唇嗫嚅,重重一抿,“归墟的门,在灾祸发生后就关上了。”
菱歌心里咯噔,着急问道:“那是不是去不了了?”
“非也,钥匙分三部分,分别在我、那罗,还有他手中。”迦梨的声音低了下去。
菱歌:“他?”
“我和那罗有一个兄长,他……很早就死了,葬在王陵。那柄钥匙随他一齐下葬。”
迦梨徐徐道,“即便得到钥匙,也需要神刻之力才能打开通路。我会帮你们,但那罗的钥匙,和他的钥匙,要靠你自己拿到。”
“陛下,那钥匙长什么样子?”
“这是我的。”迦梨掌心,浮着一条细长的、泛着碧绿光泽的短柄,“只有我们三个的聚在一起,才是一把完整的钥匙。不过,我也不清楚那罗手中的是牙花还是顶端。①”
“他似乎想抓我?”菱歌不懂那罗的动机。
迦梨也想不通,“我亦不知为何。”
菱歌想了想:“这也许是好事,他想抓我,我便可以到他身边去。”
“不行!”小黑跳起来反对,同时温泛夜也说不行。
迦梨:“他想抓你,你这是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个机会,我一定要试试。而且,有您在背后撑腰,他应该不敢光明正大地抓我吧。”菱歌双手合十,“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迦梨略显无奈,看向小黑,“你以为呢?”
“我不同意她去。”小黑传递温泛夜的意思,“太危险了,如果我能一起去的话,还能考虑。”
迦梨微微一笑:“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和她一起去。”
……
穿过长廊、拱桥,菱歌跟随迦梨来到一个大厅。
圆柱林立,分树两旁,头顶圆拱,琉璃镂空。
小黑好奇地打量两侧的壁画:“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是甘迦一族重振罗刹海国的功绩。”
温泛夜:“小黑,你看看中间那副画。”
小黑凑近了看,只见一个罗刹模样的女子飞到上空,背后长出双翼,无数罗刹百姓匍匐在她脚下。
“呜——”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抹香鲸自琉璃上掠过,阴翳笼罩在正中央一人高的圆镜上。
镜中波光粼粼。
菱歌停住脚步,抬头看那庞大的抹香鲸。
“那是我们罗刹海国的护国之兽,月净鲸。只要它在,天海就不会塌下来。”
迦梨话里带着自豪。
菱歌诧异道:“那它怎么会出现在裂谷里呢?”
迦梨一怔:“你说什么?”
“我在裂谷见过它,还被它带到颂神场。”
“这不可能,裂谷是污秽之地,再说了只有王室才能——”迦梨说到一半愣住了,两瓣苍白的唇紧紧地抿出血色,“先办你们的事,温泛夜,站到这镜子前。”
小黑老老实实地站到镜子前。
迦梨手指拈花,反转作印,掐出一朵莲花。额上犄角泛光,一缕缕幽蓝色的海气从指尖流出,注入镜中。
镜面荡漾,卷起朵朵浪花,浪花似柔软无骨的手,追逐着,顽笑着,牵住小黑的手,把他拽进镜中。
镜子背面,一个背影被吐出,踉跄两步走出来。
身姿婀娜,容貌淑丽,“她”惊讶地转头,俨然是一个被柔化五官后的女版温泛夜。
“这是一具海气幻化的水偶,遇火则化,遇泥则融,你要避开这两样东西。”迦梨笑道,“你的意识已经进入了水偶,接下来你的身体会留在这里。水偶消失,你自然就回来了。”
说着,她伸手去扶被水从正面推出来的人。
且慢。温泛夜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识在水偶里,那他的身体应该昏迷,可现在小黑还在那里面啊。
菱歌忽然抢过了他的身体,双手箍住腰,“陛下,还是我来吧。”
小黑下巴搭在菱歌肩膀上,迷迷糊糊的:“我,我这是在哪儿……”
“别说话。”菱歌着急提醒他,随手一拍,拍到屁股上。
温泛夜看着这一幕:“……”
小黑立刻闭上嘴,心里喊着阿夜,半天没答应,才用眼角余光看见了另一个女版阿夜,就站在几步外,既无语又尴尬地盯着他看。
小黑:“!”
迦梨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我会将你们俩安排到那罗宫中,之后怎么取到钥匙,就看你们自己了。”
“多谢陛下。”菱歌感激道。
温泛夜走到她身旁,听见小黑自言自语道:“这身衣服真的谁穿谁好看啊,我也想穿……”
温泛夜:“……”
他从前就想过,有朝一日给小黑弄一个身体。现在才发现,他会忍不住揍这个碎嘴子。
菱歌和温泛夜一起把他的身体抬回寝殿。
一进屋,宽敞柔软的大床上躺着一只呼呼大睡的三尾狰。
菱歌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它的尾巴:“三尾,醒醒。”
三尾狰说梦话,把脑袋埋进海蚕被里继续睡。
菱歌没办法,只好把它卷进被子,放到床头去。
小黑倒在床上,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醒。
于是他悄悄睁开一只眼,又飞快地闭上。
温泛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菱歌想了想:“之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才确定了。”
“之前?”
“嗯,你们是不是小的时候就在一个身体里啦?你被那些孩子欺负的时候,他就会出来还击,还会帮你干活。”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温泛夜忽然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他从没告诉过她。
菱歌摸了摸鼻子,她觉得他可能不喜欢那些不开心的回忆,所以没主动提起,“我先前为了找自己的生辰八字,用那只桃花妖当桥梁,却不知怎么的,反倒看到你的过去了。”
温泛夜忽地拉起她的手。
菱歌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