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不知怎地格外贪心,“那有朝一日你要是喜欢上其他人了,也会这么对他吗?”
菱歌向他声音的方向偏了偏头:“我不知道诶。”
没遇到的事情,她确实不知道。
“我想知道。”温泛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菱歌支起脑袋想了想:“应该不会吧,我到现在只对你心动,下一个人,就算真这么说,我也想不出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是你,那我应该还会再心动一次吧。”
没听到回复。
菱歌又看不见,只得伸手去摸,“温泛夜,你还在吗,你没事吧。”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
“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这发髻睡着难受,我帮你解开。”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穿入茂密青郁的云鬓中,摸到发簪,轻轻一扯,墨发流泻,有的撒到被褥上,有的撒到他心上。
菱歌晃晃脑袋,把头发里的花瓣都抖下来。
她睡左边,右边留给温泛夜。
黑暗中,一双眼睛窥伺已久。墙后的婢女提着明珠盏,快步从暗道赶至另一间宫室。
那罗听着婢女回禀,手指挤破了一粒葡萄,“他们真的睡在一张床上?”
“这是自然,公子,他们都是女子,睡在一张床上没什么稀奇的。”
那罗淡淡扫了她一眼,“我问你,你觉得那个叫沙檀夜的奴婢,是男的还是女的?”
婢女嗫嚅:“看外表是女的,但我总觉得举手投足,一言一语像个男的。”
那罗勾起魔鬼般的微笑:“连你这么蠢笨如猪的都看得出来,以为我瞎吗?”
婢女跪下,其他婢女也跪下了。
“阿姐会一变化之术,很多年没用过了,从前我们时常——”那罗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时常用来玩捉迷藏。水偶戏,水偶怕泥和火。”
婢女自以为聪明:“公子,明日奴婢就用泥泼沙檀夜。”
“如果不是?我和阿姐的关系岂不是被你毁了?等阿姐质问我,你就在她面前以死谢罪,好不好?”
婢女颤抖如筛子,知错地疯狂磕头。
脑门和地板撞击声在宫室里久久回荡不去。
“拖下去。”那罗嫌弃道,“把地都弄脏了。”
“公子。”方才去见温泛夜的婢女大胆站出来,僵硬的面容抽动,“离一月之期还很长,不管他们是何目的,必将有所行动。公子可静观其变,待他们大功将成之时再一网打尽。”
到时就能看到菱歌脸上欣喜的笑容瓦解、崩塌。
那罗也是这么想的,“你叫什么?”
“奴婢阿蛛,蜘蛛的蛛。”
……
菱歌推开殿门,菩提殿采光不好,仅殿前一大块空地明亮。
昨晚一度溢到床脚中间的泥汤,早上神奇地不见了。
不过菱歌还是在门槛与殿门的缝隙里找到蛛丝马迹。
阿织提着食盒,“贵客,吃早饭啦。”
阿织正在布菜,菱歌喊她一起坐下吃。
阿织推辞不过,便坐下了,只捡小菜吃。
温泛夜放下长著,“你可知公子几时外出?”
“公子很少外出的,每个月一般只在颂神礼那两天出去。”
温泛夜道:“你认得这宫里所有路吧。”
阿织赧然道:“我,我还认不全,我才刚来,不过内侍大人给了我一张地图,让我熟背。”
菱歌眼睛一亮:“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阿织毫无戒心,“当然可以,不过只能给你们看一会儿,我走的时候要带着的。”
温泛夜点头道:“只是一会儿,不妨事。”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掠过,菱歌为了帮他争取记地图的时间,拼命给阿织夹菜。
阿织碗里的菜都堆成小山了。
吃过饭,阿织带着食盒离开。
菱歌合上殿门,看向温泛夜:“都记下来了?”
“嗯。”不但记下来了,还发现了猫腻。
内侍给婢女的地图自然不可能详细到哪里去,只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个框、几条竖线,框里写明各宫殿名,竖线是长廊。
温泛夜想到来时所见,那罗宫里四处严不透风,不是窗棂就是瓦墙,断不似地图所绘,就那么些宫室。
昨晚躺在床上,温泛夜便觉一直有人在看他们。
视线像蜘蛛的丝,黏在身上,撕不掉。
内心的疑窦在看到地图时解开。
他怀疑这里有密道。
温泛夜让菱歌引开婢女的注意力,趁现在是白天,各宫婢女都在忙碌,他要找出菩提殿里的密道。
……
阿雀快步穿过长廊。
近逢多事,两个婢女一夜间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找了一日,无果,只能禀告女王陛下她们俩失踪了,联络到各自家人,发些安抚金。
“阿雀姐姐,有个蒙面的罗刹找你,就在宫门外。”
蒙面的?阿雀困惑。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阿雀看见一个穿斗篷的蒙脸罗刹站在宫外。
她迟疑地走近,忽然认出:“阿兄,是阿兄吗?”
那罗刹转过身来,拉下一点面罩。
阿雀吃了一惊,他脸上疤痕错纵,视线往下,他的右臂没了。
昙无冬的声带毁了,开口沙哑:“阿雀……”
……
咔。
温泛夜检查过殿内所有墙壁,最终在一只固定的金雀明珠盏上发现端倪。
转动雀首,最角落里会有一扇小门打开。
他悄然无声地看了一眼,将雀首转回原来位置,小门合上,将菱歌唤来。
菱歌满含期待:“找到了吗?”
温泛夜点头,手指放在唇上,指了指金雀明珠盏。
“那我们晚上……”菱歌低声道。
“不,现在去。”温泛夜道,“晚上那个婢女会来偷窥,现在白天,她们都在各自岗位上。”
菱歌习惯夜晚行动了,她从阿织那打听到那罗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就要听丝竹,看歌舞,直到天亮了殿内还在奏乐。
这时候那罗应当在殿内睡觉,或者懒洋洋地让婢女喂葡萄。
“那我们要怎么有理有据地消失呢?”
“陛下说除了钱,其他都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温泛夜扬唇,他有主意了。
……
阿织遵菱歌嘱咐出宫一趟。
乐师和舞姬涌入宫中,婢女惊异地停足打量。
她们以为是来取悦公子的,谁曾想浩浩荡荡数十人的队伍径直入了菩提殿。
听说是那位受女王陛下宠爱的修士要放松。
请乐师和舞姬的钱都由陛下出,不记在公子账上。
菩提殿内,菱歌掀开遮挡住大半个宫室的帷帐,道:“接着奏乐接着舞,大点声!”
乐师吹得更卖力,舞姬亦翩翩起舞。
温泛夜打开小门,与菱歌一起钻进密道中。
密道能容两个人同时行走,每隔三步就放置一粒夜明珠。
前后都是路,几步便有拐角。
菱歌趴在廊壁上,听到他们身后的那条路,传来隐约的奏乐声。
温泛夜闭眼,在心中默默描绘地图。
“走那边。”两人同时指着一个方向。
越往前走,奏乐声越响。然而不知几时取而代之的是潺潺流水声,起初是小溪流,然后是瀑布在倾泻。
密道的廊壁都是木板,上好柳木,纹理清晰,不用工匠一点雕刻。
菱歌左手边的廊壁忽然显出一副画来。
画上是一个罗刹男子,画师只画了他的轮廓和一双眼睛。那眼睛栩栩如生,多看几遍便觉得活过来了。
有这样威慑力的眼睛,婢女路过了都不自觉低下头,不敢直视。
菱歌越看越觉得像那罗,她不怕那罗,自然也不怕这幅画,甚至伸手碰了下。
廊壁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温泛夜直接推开,这原是一扇嵌入廊壁的门,往里开的。
推开门,流水声变大了,像谁站在高处向下泼洒。
温泛夜侧身入内,映入眼帘的是滚滚白气飘在水池上的温泉,一侧是假山,最高处的缺口向下灌水,水声哗啦啦。
而那乐声在这里端的是一点点也听不见了。
菱歌耳力好,绕过温泛夜走近了,停住脚步:“好像是那罗的声音,就在那边。”
她指着温泉那头,蒸腾的白气将她和温泛夜完完全全遮住。
过了一会儿温泛夜才听见声音:“……启禀公子,昨日罗目候校尉抓到了两个凡人,一男一女。据他们自己说,还有一个孩子,要么死了,要么掉到别处去了。”
“找。”那罗冷冷的嗓音很好辨认。
温泉另一头相对的门开了,那罗披着拖地的浴袍,内侍跟在他身后,一脸谄媚。
“那两个凡人眼下关在离伽耶城有十里远的疏勒。罗目候校尉的做法与阿舍校尉不同,他先救了那些凡人,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夺取他们的信任,之后便能顺腾摸瓜找到更多凡人。”
那罗回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罗目候给了你多少好处?”
内侍说跪就跪:“公子,奴才不敢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阿姐宫里的内侍都招到我宫中,把我宫中的婢女送到她那里去吗?”
内侍不敢说话。
那罗踹他的头:“哑了?”
内侍:“不,不知道。”
“因为你们男不男女不女,这一生除了攀附权势没别的可做。若还有别的,就是折磨比你们低贱的。我若让你们留在阿姐宫中,迟早有一天,你的谗言会进到她耳边。”
“公子,奴才真的不敢!”
“你不敢?这一届新任的几个官员都与阿那家有关系,还妄想插手我与阿姐的事。罗目候是阿那多的女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将内侍狠狠地往地面踩。
“公子,阿那家是支持您的啊!屡次在朝堂上冒犯陛下,也是为了日后扶持您上位……”
“用不着你们!”他一用劲竟然将内侍的头颅踩碎了,红的白的沾了一脚,“不是阿姐亲手捧给我的,我不要。”
那罗走到温泉旁,嫌弃地洗了洗脚。
婢女从外面涌入,将死去的内侍拖出去。
另一个内侍自觉进来,他就是接下来帮那罗和阿那家传话的听筒。
“告诉阿那多,别做多余的事。”那罗徐徐说道,“罗目候的做法不错,转告阿舍,让他也用一样的办法。”
内侍唱了声喏。
那罗回头:“还有什么事?”
内侍声音无波无澜:“公子,上任女王的祭日要到了,陛下已吩咐下去,今年要开王陵。那我们这边,是否依往年一般准备?”
阿兄死后,母亲便抑郁寡欢,气虚而死。虽相隔数年,却是在同一日去世的。
一般来说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国祭,但迦梨上位后不曾行过一次。
“当然。”那罗说。他今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做,不能不入王陵。
内侍:“今年清单上多的几件东西,诸如凤冠、霞帔,工匠说从未见过,非我罗刹海国之饰,说是想再向公子要几日宽限。”
那罗意外地没有大发雷霆:“让他用心做,别延误就行。”
“是。”内侍退下了。
屋内只剩流水声。
婢女鱼贯而入。
那罗抬手,婢女解开浴袍。
菱歌立刻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扫描,看看他有没有把钥匙带在身上。
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线。
温泛夜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故作认真道:“我看就行了。”
他看得明明白白,并没有。
那他会把钥匙放在哪里?
菱歌见他半天没声响,没忍住按下他的手,将那罗看了个精光。
她瘪了瘪嘴:“没在他身上。”
温泛夜:“……”
她的目光像看一块砧板上的肉,再怎么白花花也是肉,顾客会对肉羞涩吗?
婢女取来一个纹理精致的妆奁,拉出格子,放着澡豆、花瓣、盥盐等物。
另一个婢女将那妆奁端起,正待放到一旁,踩到积水滑了一跤。
妆奁摔落在地,一时间所有婢女都打了个冷颤,不敢动弹。
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婢女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不是拾捡而是跪下谢罪。
“公、公子恕罪……”
澡豆很不听话,到处乱滚。
那妆奁里装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却掉出许多意外之物。
那罗的脸色却变了变,捻起一块掉在池边的玉玦,“那盒子是哪来的?”
婢女不敢说话,旁边的婢女怜惜姐妹,替她开口:“上次您让我们打扫旧殿,便翻出了这个盒子,您当时说这些东西不重要,让我们丢了,所以……”
“所以你们偷拿去用?”那罗冷声道。
“不,不是……”
尽管她们矢口否认,事实已摆在眼前。
“拖下去。”婢女的命运被决定了。
首当其冲的是那擅用的婢女,那罗随意扬手,她仰面倒下再无声息。
一粒东西咕咚咕咚,滚到了菱歌脚下。
是一枚碧绿色的戒指,色泽明亮。
观其形状,很像带在大拇指的扳指。
婢女连忙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放回去。其中一个看到了扳指,往上看到了菱歌双足:“谁在那边,快捡过来。”
那罗目光如电,扫向蒸腾雾气后:“都在这吗?”
婢女们看了看彼此,除去被拖走的,进来的都在这了。
“那能是谁呢?”那罗缓缓道,“过去看看。”
婢女立刻走向菱歌他们。
温泛夜夺向暗门,冷不防听见密道里传来脚步声,有婢女朝这里来了!
可真是两头堵!
菱歌急中生智,拉着他踏入水中。
水流如瀑布般砸入温泉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这池子修有台阶,最深的地方足有七尺。菱歌憋住气,拉着温泛夜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