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还没拿到钥匙,九洲台的修士就来了。”
“你这么想走吗?”迦梨忍不住问。
温泛夜愣了愣,“不,我不想走。但我更不想死在她面前,她会伤心。”
迦梨笑了:“你喜欢她?”
温泛夜下意识否认:“不是。”
“你害怕。”迦梨一眼就看穿他了,“你不曾喜欢过一个人,更不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你害怕。”
向来只有温泛夜看穿别人,第一次尝到这滋味,他有些慌张:“不,我……她是九洲台修士,我是所有人欲杀之而后快的魔头,我……”
我配不上她。这五个字忽然蹦出脑海。
温泛夜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我该回去了,以免那罗起疑,多谢陛下解惑。”
迦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的书信。
信上是一副肖像,栩栩如生。
迦梨指腹轻抚,摩挲起毛的纸张。
可真像啊,若那人站在她面前,应当就是这样吧?
……
菱歌吃过饭,就坐在门槛上等温泛夜回来。
阿织忙完了,就过来问她想不想吃夜宵。
菱歌摇摇头。
阿织:“那要不是您去休息一会儿吧?今日也疲了,待会儿阿夜姐姐就回来了。”
“没事儿,我再等等。”
要是有灵力就好了,她可以边修炼,边等温泛夜回来。
实在无聊了,菱歌就让阿织借一根长棍来,在殿前庭院练棍。
同门都爱剑,只因剑逍遥。既能对敌又能乘风,一袭道袍,挽个剑花,仙风道骨。
凡间的话本也爱用剑的仙人,尤其仙女,必人手一剑。元婴期才能用的万剑归宗在话本里是烂大街的招式。
菱歌偏偏对剑不感兴趣,小时候第一次练剑,她用木剑,没滋没味,后来选兵器,看到长棍,双眼立刻亮了。
宁昆山起初不同意,说小姑娘拿棍不好看。九洲台也没几个拿棍的,若不要剑,白绫,亦或乔歌眉爱使的鞭子也行。
她偏就要棍,用棍,耍出个虎虎生风。
这些时日没能召出问疾,自觉棍法生疏,菱歌便练得更卖力,挑起白石子,捅穿假山石。
忽然她看见有个人影,在长廊后,影影绰绰,还以为是温泛夜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菱歌兴致勃勃地跑过去,被明珠灯盏照亮脸庞,才看清这个杵在这儿的是那罗。
她立刻退了一步,长棍挡在身前:“你不会又要我杀你吧?我不杀!”
“我看着像没事找死的吗?”那罗阴恻恻地说,“你一点也不像女人,不娇弱,不柔媚。”
菱歌收回棍,杵得直直的,“谁说女人就一定那样,是你见过的凡人太少了。”
那罗瞪她。
菱歌就睁大眼睛瞪回去,睁得不够大,她就用手指撑大。
不就是比谁眼睛大吗?她不能输。
那罗眨了下眼,菱歌立刻指着他哈哈大笑:“你眨眼了,你输了。”
“幼稚。”那罗翻了个白眼,“今日是你运气好,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摔了明珠灯盏,甩袖离开。长袍被风吹起,振振作响。
菱歌抚了抚心口,忽然懊悔,她忘了看扳指还在不在他手上。
又是一个人影向她走来,这回确是温泛夜。
看见菱歌,他便露出一个笑容,藏着一丝惆怅。
“你方才可撞到那罗了?”
温泛夜:“没有,他来过?”
“嗯,他好像在这里站了蛮久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菱歌牵住他的袖子,“你问到什么了?”
“一个好消息,那扳指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
菱歌露齿而笑。
“一个坏消息,若他戴上了,只有他能摘下。”
菱歌有些失望:“不知道他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摘下。”
“那罗沐浴时有很多婢女在旁边,不是好机会。”
两人边走边说,回到殿中。
阿织要回住处了,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菱歌说:“姑娘,明日我来不了了,再过七日,公子就进王陵,宫里人手不够,我得去帮忙。”
“王陵?”菱歌听迦梨提起过,他们的兄长就葬在王陵,按顺序,应当是大王子,“他要去祭拜大王子吗?”
“什么大王子?”阿织疑惑道,“前任女王只有陛下和那罗两个孩子啊。他们要祭拜的是前任女王,不过陛下继位以来,从没进过王陵,公子倒是每年都会去一趟。”
咦?怎么与女王说的不一样?
温泛夜:“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他合上殿门,回头看菱歌:“你觉得谁在说谎?”
菱歌坐在床边,想了想,“我的直觉嘛,女王陛下没有骗我们。”
“我也觉得她没有骗我们,只是隐瞒了一些事。”应当就和这大王子有关。
“最后的钥匙跟大王子一起下葬了,如果错过这次,就要等一年。”菱歌没那么多时间,当即决定,“我要潜入王陵,先把牙花拿到手。”
……
那罗回到宫中,穿过一堆弹奏、跳舞一整天的乐师和舞姬,他们疲惫不堪,却因公子没下令他们停下,都不敢休息。
那罗背对着他们:“都滚下去。”
众罗刹如释重负,忙抱着各自的乐器退下了。
阿蛛快步走到台阶下:“启禀公子,有一个叫昙无冬的,求见公子。”
那罗微微侧脸,转眸,“昙无冬?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怪家伙。
他摘下兜帽和面罩,露出伤痕累累的脸,因右臂已断,故用左臂行礼,“见过公子。”
“你就是上次那个胆敢在我面前发誓的,听说你死了,还连累其他村民。如今在村中,你可是只过街老鼠。连你母亲也被你连累,在谩骂声中死去。”
昙无冬浑身颤抖,扑通跪下了:“是我没用,公子,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妹妹昙无雀,是阿姐眼下最信任的婢女。你已经见过她了,看来结果不怎么样,否则你也没必要来求我了。”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昙无冬野心凉了一半,他指望公子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给他机会。
那罗负手,高高在上地打量着,“有野心,但没能力。你要是还有两双手,我倒能让阿舍教一教你。可惜了,你已经没用了。”
“不,不,公子,陛下信任我妹妹,只要您给我机会,我一定说服她——”
那罗有些厌了。昙无冬和阿那荣是一丘之貉,后者比他运气好,投了个好胎。
他愿意给豺狼机会,是看豺狼有利用价值。一只瘸了腿的豺狼,连族群都不接纳,他又凭什么给肉吃?
昙无冬口不择言:“我还有用,我真的有用,阿雀还不知道阿妈死了,我告诉她我是被那个修士害成这样的,她不相信,只要她信了,一定会帮我报仇……”
“公子。”
阿蛛捧着一件衣裳,目不斜视地走过昙无冬身旁,在第二级台阶上跪下,“这是工匠连夜赶制的样衣,请公子过目。”
那罗手指抚过刺绣,一只只金翅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振翅,从红衣上飞出去。
他提起衣裳,抖落开。
“这只是外袍,工匠说成品会用金线、青羽,他还想请公子施舍一点月净鲸的龙涎熏衣。”
那罗略带着些冷意的眼神扫过来,阿蛛立刻垂下头。
月净鲸的龙涎能净化瘴气,更是上好的香料,闻之提神醒脑,延年益寿。
那罗将衣裳丢回托盘上,看向昙无冬。
反正他也快废了,最后再用一次?都说穷途末路的最不怕死,也许有意外收获呢。
“那好,我将此事交给你,可别让我失望。”
……
菱歌本想跟随迦梨进入王陵,没料到第二天阿蛛来了,说公子七日后要进王陵祭拜上任女王,允她同去,问她去不去。
怎么听着有股非奸即盗的意思?那罗不会又想算计她杀自己,还录下来吧?
她已经知道那罗的奸计了,下次她就躺平,不动手,反正他不敢真的杀她,奈若何啊。
阿蛛:“恕奴婢冒昧,既然姑娘不与公子一道,可会与陛下一道?”
温泛夜冷不防插话:“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要进王陵?”
“姑娘是陛下派下来的,不正要紧跟着公子,看看他是怎么与阿那家勾结,算计陛下王位的吗?公子早就看出你们的意图了。”
温泛夜一怔:“这次祭拜,可能是一次刺杀?”
“奴婢可不敢这么说。”
温泛夜不怎么了解罗刹海国的权力争斗,更别提一心只想去归墟的菱歌了。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告诉菱歌。她连乔歌眉、宁昆山和夏吹雪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都看不出来,就别把她卷入庸俗的争王位吧。
可现在形势不一样,迦梨死了,那罗上位,菱歌的安全无从保障。
他去不了归墟,甚至被杀了都无所谓,一定要保护好菱歌。
“如果二位要去,还是跟公子一道的好。二位不曾上过前朝,不知道朝臣有多反对陛下留下修士。若此番陛下应允姑娘进王陵这等王室重地,朝臣必然反对。对姑娘来说没什么,陛下可就烦心了。”
这个叫阿蛛的婢女,说的话一直不中听,加上她是公子的人,在菱歌和温泛夜眼中也是敌人。
但她说了这么多话,像站在菱歌和迦梨的角度,让人吃不准她是敌是友。
菱歌听得晕乎乎的,这等权力博弈对她而言有些复杂了。
她也想不到罗刹和凡人一样,能为了一个镶满宝石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
温泛夜低头,与菱歌密语,“她说得对,跟女王去只怕连累了她。”
“那就跟那罗一起去。”菱歌当机立断,对阿蛛说,“劳烦你转告那罗,去就去,谁怕谁。”
笑声从阿蛛僵硬的脸后传来,只是一声,她按了按嘴角,“是,我一定将您的原话转告给公子。”
……
菱歌在菩提殿度过了百无聊赖的七天。
那罗不出去,她也不出去,每日就在庭院里练棍法。
菱歌有时觉得有人在看她,环顾四周,又见那罗站在窗棂后。
她走近了,他就走了,当真莫名其妙。
她把这件事告诉温泛夜,温泛夜下次就故意站在那罗常站的地方,和那罗打照面。
他们不知说什么,菱歌走过去,只捕捉到那罗愤怒离去的背影。
“温泛夜,你说什么了,他怎么气成那个样子?”
“没什么。”就是嘲讽他,只有男人知道男人最痛恨什么。
菱歌练棍时,偶尔能感觉到灵力走遍全身,很快又被抽走。
她试图抓住灵力,与那股无名力量抗争。
一开始她只能抓住一点点,那力量还扭头再来一趟,把灵力抽光。
后来她找到窍门,将灵力全堆到天府,那力量便无计可施了。
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她体内是有灵力了,却用不了。一旦灵力离开天府,又会被那力量抽走。
她变成了一个只储存而不能用的米缸。
但菱歌转念一想,这灵力是锁灵石给她的,就算她不能用,也不允许那力量抽走咯!
放着就放着呗,总能用上的。
月净鲸在天海游荡,有时跑到别的地方去,有时又回来,发出“呜”的叫声,仿佛自远古传来。
或因她盯着那罗,这些时日也没有凡人送到宫里来了。
不过这不能代表他没有狩猎凡人,罗刹海国和人间的裂隙一日不闭合,就有凡人意外流落至此。
等把温泛夜送到安全的世界,她一定要回到罗刹海国来,把两界通道关上。
一转眼,开王陵的日子到了。
菱歌坐在马车上,掀开小窗。马车从王宫出发,驶出迦叶,从铺满白沙的大路一直走到白玉砖路。
许多马车停在两侧,衣着华贵的大臣携家眷,走向王陵。
菱歌和温泛夜也必须下来,从这段路开始就得步行。
菱歌一出现就引来注目和议论。
温泛夜给她戴上帷帽,但她是唯一的修士,也是唯一戴帷帽的,戴与不戴都不重要了。
路很长,愈往前走,两旁树木越茂盛,铺路用的砖也越昂贵。
一座十丈高的白塔孤零零地矗立。
那白塔仿佛要碰到天海了,月净鲸游过,它的庞大衬得祭司像一粒看不清的小黑点。
上白塔要走一千道台阶,另有一千道台阶是向下的。
因为白塔并非建在平地之上,而是挖出了一个深坑,上面是祭台,下面才是王陵。
每次开王陵前都要跳傩舞、祭三牲以告祖宗,否则私入王陵就是打扰王室清净,会被诅咒。
朝臣和家眷靠后站,王室在阶梯旁。不过,上任女王的兄弟姐妹都死了,王夫是旁系,只剩一个弟弟,也就是迦梨和那罗的叔父。
他没有实权,壮年丧妻,和唯一的女儿住在离迦叶不远的疏勒。
阿那家在朝野一手遮天,站得最前。
菱歌自觉地往后站,等待会儿跟那罗进王陵。
月净鲸长鸣,奏乐起,銮驾停,迦梨在婢女搀扶下,缓缓沿阶梯走下。
群臣纷纷跪下,菱歌从没下过跪,就干脆蹲下了。
那罗与迦梨一同出现,目光巡视一圈,落到菱歌身上,那眼神怎么看都写着鄙视。
菱歌跟他越来越不对付了,这家伙最近简直有毛病,总用那种带着点鄙夷,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她。
温泛夜故意挪了挪位置,挡在菱歌和那罗中间。
那罗眯了眯眸,冷笑一声。
迦梨听见了,看了他一眼,对群臣道:“平身。”
菱歌站起来,正看着迦梨走向白塔,忽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
她回头,愣了一下:“小,小黑?你怎么在这儿!”
温泛夜也发现他了,一把将菱歌的帷帽扣到了小黑头上。
“喂,倒是看看我啊。”一道抱怨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三尾狰夹着尾巴,难受得很。
它不禁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来?床不舒服吗?肉不好吃吗?你为什么非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