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刚张口,脸很臭的婢女一巴掌打掉了那罗的手。
那罗捂着泛红的手,这婢女怎么力气这么大。
不能打他!菱歌连忙拽了拽温泛夜的衣角。
温泛夜很敷衍地欠身,“公子对不起。”
迦梨扑哧笑了。
那罗愣了愣,看着迦梨嘴角那抹未消失的笑。
他没有惩罚温泛夜,只淡淡扫了菱歌一眼。
看着菱歌和温泛夜离去的背影,那罗沉下眉宇,试图看穿她自投罗网的意图。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迦梨道。
那罗看向她。
迦梨低声:“月净鲸。”
……
阿织是一个怯生生如小白兔般的姑娘。
她才来那罗宫里,接替阿措。
菱歌和温泛夜走过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长廊。
那罗和迦梨不一样,迦梨的长廊四面通风,花园里有小池塘,小池塘里有荷花和鱼。
那罗的长廊是封闭的,四四方方的格子遮住两侧,横的、竖的交织在一起,要看清外面的景色,必须靠近去,用一只眼睛看。
他的庭院静谧、枯燥,一地的白石子,上面摆放着形容枯槁,仿佛耄耋老人的崎岖山石。
菩提殿在宫里最偏僻的角落,推开殿门,迎面而来的是尘埃和飞虫。
阿织捏着鼻子,扇着手掌走进殿中,“二位先在这里,咳咳,等一下,我去找几个内侍来打扫。”
她提着水桶和抹布回来,赧然道:“对,对不起,公子说二位是自己来的,就请你们自己打扫。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们的。”
“那其他人呢?”菱歌诧异道。
“大家都不敢违背公子的命令。”阿织悄悄说,“我去打扫里屋,外面交给你们好不好?被其他姐妹看到了,她们会向公子告状。”
菱歌欣然点头,道了声谢。
“这种鬼地方,再呆上一阵子,她也会和其他婢女一样。”温泛夜道。
没有谁能忍住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而不受污染。
“不一定啊,说不定是她改变别人呢。”菱歌态度乐观。
她充满活力,因嫌这三层裙子太碍事了,便取下裙围丢到一边,只着白色长脚裤,光着脚丫子,“来干活吧!”
温泛夜低头笑了声,是笑他自己。
如果没有菱歌,他不会意识到他这是以己度人。
他悲观,便以为别人也那般。困在名为自我的围城里出不去,殊不知观他人是以己度人,己是何人,他人便是何人。
他觉得阿织会被大染缸染黑,菱歌却觉得她能坚持下去,甚至改变其他人。
小黑说他变了,是,他没有从前那么悲观,他的世界被慢慢点亮了。
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和菱歌一样,认为那个不被接纳的婢女可以改变世界。
不多时,有一个婢女来了。捏着鼻子,面无表情,“菱歌姑娘,公子要见你。”
阿织提着装满脏水的桶从屋内出来,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小跑离开。
菱歌:“知道了。”
见婢女转身离开,菱歌又喊住她:“我很喜欢阿织,如果她被欺负或责罚,我会追究到底。”
婢女步履一顿,或许考虑到菱歌是迦梨的人,便唱了声喏。
……
菱歌走入宫殿,坐在榻上的那罗立时抬眸看她。
“阿姐让你来监视我,你与她认识了半天,如何得到她的信任,嗯?”
温泛夜若有所思。
看来女王已经将月净鲸一事坦白了。
来的路上,迦梨便告诉他们,她会质问那罗利用月净鲸偷运凡人一事。
那罗一定会认为菱歌是迦梨派来监视他的。
他怎么对凡人,迦梨无从过问,但月净鲸是护国之兽,长时间接触浊气、尸气,会污染月净鲸身上的海气。
一旦月净鲸彻底黯淡,海气尽失,天海就会塌下来。
那便是罗刹海国的灭顶之灾。
为什么选择菱歌?因为迦梨了解那罗。
他很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或许以为迦梨选菱歌,是想反其道而行之,菱歌留在迦梨宫中,他便能暗中下手,菱歌在这儿,若出了事,他便难与迦梨交代。
又或者是迦梨认为菱歌是修士,不会对同族袖手旁观。阻拦那罗利用月净鲸就是阻拦他杀害凡人,她心甘情愿做这件事。换作罗刹,便不好说了。
又或者是其他理由。
不管那罗怎么想,都不会想到菱歌是冲着他手上的钥匙来的。
“女王陛下明事理,和你不一样。”菱歌直言不讳。
那罗冷笑:“区区凡人,也敢管甘迦王室的事。”
菱歌谨记迦梨嘱咐,她没那么能言善道,胜在口风紧,“反正你不能动我,而且我也呆不久,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我不怕。”
那罗站了起来。
温泛夜下意识握住菱歌的手,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
菱歌差点撞到他的肩膀,这才发觉温泛夜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他什么时候长高的?
那罗皱眉:“有你什么事,一个奴婢,滚下去。”
“公子,陛下让我跟着,我便跟着。你要是对我不满意,去同陛下说。”
那罗:“你胆子倒是很大。”
他扬起手,下一刻被攥住了手腕。
菱歌的手从温泛夜胁下穿过来,攥住那罗的手。
那罗恼羞成怒,又伸出另一只手要掐菱歌的脖子。
温泛夜攥住这只手。
那罗试着挣脱,纹丝不动。尤其是温泛夜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他们俩明明身高差不多——这女子为何这么高?那罗脑中却有一根弦紧绷着,告诉他,这个婢女不一般。
温泛夜垂眸,缓缓道:“公子愿怎么想便怎么想,要赶我们走,就去请来女王旨意。”
他松开手指,那罗连退数步,低头一看,手腕印上紫红指痕。若再捏上一会儿,腕骨便要碎了。
这家伙究竟是哪里来的……阿姐让他保护那修士吗?那罗眉头紧锁。
他忽地想到那日与菱歌并肩作战的罗刹,立刻观察起温泛夜的犄角。
迦梨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水偶的外在是幻影,温泛夜的犄角和其他婢女一样,平平无奇。
要是能看到他的脸就好了!那罗只恨当时没能将那罗刹擒住,看清面具下究竟是何脸孔。
菱歌见那罗不说话,有些不安,小声私语:“他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温泛夜这才意识到他还没撒开她的手,但忽地又想到他现在是“婢女沙檀夜”,不但没撒开还握紧了。
“别怕,只要你什么都不说,他就猜不到。”
温泛夜看向那罗,被亲近之人算计,他真是一条可怜虫。
那罗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怜悯嘲弄,怒火窜天而起。
“滚!”他挥袖,袖风击飞了点缀夜明灯的烛台。
守在门廊处的婢女被误伤,跌倒在地,手臂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温泛夜连告退两字都懒得说,牵着菱歌离开。
那罗逐渐冷静下来。
是了,他是王室,他有神刻,为何在这婢女掌下,毫无还手之力?
真有这么厉害的婢女,阿姐为何不留在身边,反交给那凡人?
一定有问题。
那罗坐回榻上,靠着软垫,闭眼深呼吸。
留下他们,弄明白这里头究竟有什么阴谋。
那罗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阿姐要杀他。
……
“那罗还真是喜怒无常,忽然就动手了。”路上菱歌气道,“他不是女王的弟弟吗,真不像一家人。”
“我怀疑女王有事隐瞒。”温泛夜看人向来很准。
回到菩提殿,阿织捧着什么在原地等候,“菱歌姑娘,这是阿英姐姐送来的,说是您的东西。”
菱歌掀开遮盖的布,露出一块鹅卵石那么大的玉石。
是锁灵石,阿英这么快就请工匠镶嵌好了。
菱歌道了声谢,她打算将锁灵石挂在脖子上,如此就不会弄丢了。
只是这链子不好扣,阿织见状道:“我来帮您吧。”
温泛夜抵住她的手,“不必,我来,你先去忙吧。”
阿织唱喏退下。
菱歌诧异道:“怎么了吗?”
“我先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可是极好的谋害手段。
菱歌笑道:“你也太谨慎了,温泛夜,我觉得来到这里之后,你的话比之前多了,想法也多了。”
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九洲台,被那些人保护着,不谙世事。
在九洲台时是她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现在轮到他了。
温泛夜将项链翻来覆去,仔细检查,又用手指抹了抹表面,放到舌尖尝了尝。
“没问题。我替你戴上吧?”他自然而然道。
菱歌说好,转头背对着他。
温泛夜解开链子,绕过菱歌,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指像碰到火炭般缩了回去,项链不慎滑落。
菱歌双手接住,诧异道:“很难戴吗?要不然我自己来吧。”
“没,没事。”温泛夜懊恼。
他这是怎么了?自她换了一身打扮后就心不在焉。
这一次他小心得很,只用指尖扣链子,不碰到菱歌的肌肤。
然而他的目光一落在那凝脂般的雪肤上,就忍不住发起直来。脑海一片空白,脸也随之发烫。
“好了。”菱歌将锁灵石放到布料遮掩的地方。
温泛夜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菱歌有些饿了,“我去叫阿英拿点吃的,你是水偶,水偶可以吃东西吗?”
温泛夜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并不觉得饿,“应该不用。”
不过他还是让菱歌叫两人份的,掩人耳目。
……
是夜。
窗外始终有影子在摇晃,时不时窥探菩提殿内的情况。
温泛夜站在窗边,一直等到那长廊后的人影消失。
“我去偏殿睡。”
忽然殿门打开,一个婢女道:“真对不住,两间偏殿的床都被虫蛀了,只能委屈二位睡一间屋子。”
第48章
温泛夜一怔:“虫蛀?”
一个时辰前阿织才来说过清扫干净,不管哪一间都能住人,怎么就被虫蛀了。
温泛夜又不是傻子,“罗刹海国的虫昼伏夜出?”
婢女愣了愣,神情有些许不自然,“反正那两间住不得,已经锁上了,你要么就睡在外面,要么和那个修士一起睡。反正你是女的,怕什么。”
温泛夜琢磨过意思来了。
那罗是怀疑他男扮女装?
说实话,若没有水偶这个办法,温泛夜真的肯男扮女装。
再说了,不就是同处一室,他大可以打地铺。
这时那婢女又说:“菩提殿年久失修,夜晚底下的污泥会渗出地板,故床架子修得比其他殿高一些。”
温泛夜:“……”
婢女面无表情,仿佛在复述谁的话:“罗刹女不着鞋,你应该不怕泥脏吧。”
当真如迦梨所说,又聪明又多疑。
“当然。”温泛夜知道她是来传话的,对方不给好脸色,他自然也不给,退一步轰地将门关上了。
菱歌已经准备休息了,盘腿坐在大床上,伸了个懒腰。
见温泛夜又进来了,站在原地不动,左顾右盼。
菱歌便问:“怎么了?”
温泛夜把侧殿失修和夜泥涌出的事说了。
“不啊。”菱歌跳下地,蹦蹦跳跳,使劲踩地砖,“哪来的泥涌,这砖都瓷实。”
“是我失算,那罗和迦梨是亲姐弟,他一定知道迦梨能造水偶。但他又猜不准我到底是水偶还是乔装,所以用两种办法试探。”
不管温泛夜是穿鞋,还是坐在另一张榻上,都会被这空旷宫殿墙后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罗刹女子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假若他在长榻睡过一晚,明日就会有婢女问他为什么要缩在小小榻上。
即便用尊卑应付过去,对方也起了疑心,接下去试探不断。
菱歌听后,粲然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我们睡一张床呗。”
温泛夜想东想西,想了许多的问题到她这儿只有一句话。
他忽然打翻了醋坛子,道:“如果现在真的是一个乔装打扮的男子,你还会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吗?”
菱歌想了想:“若不得已,那也没关系。”
温泛夜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菱歌见他似乎不开心,“我说错了吗?”
“凡间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不能和陌生男子躺在一张床上。”温泛夜尽量心平气和。
——他一想到那副场景就没办法心平气和。
“我是修士嘛!大师兄说,若非囿于凡人之躯,修士就是一团修炼精神的魂魄,不应与凡人一样,苦于男女之别。”
菱歌笑嘻嘻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温泛夜愣住了,他确实听说过九洲台并不像凡间,分出什么女子在家带孩子,男子在外劳作的规矩。
千娇百媚如夏吹雪,并非花瓶。乔歌眉更是洗净一身尘,修为直逼宁昆山。
她们哪一个不是强如男修、甚至比男修更强。修士已抛弃身躯之见,凡人还在为身所不同争辩。
“是我肤浅了。”嘴上这么说,温泛夜心里别扭,“那在你看来,我和别的陌生男子都一样吗?”
“自是不同啊,你是温泛夜,怎么会和他们一样。温泛夜,你今天好奇怪哦。”
这时地板间隙、殿门下的缝隙真的渗出了泥汤,菱歌连忙移到床上。
不知哪里来的轻纱把照明的夜明珠遮住了。
温泛夜压低声音,“怎么不一样?”
他以为菱歌会说,因为你现在是水偶,是女子之身。因为你是魔裔,你不是凡人。因为……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啊。”菱歌也小声地说。
这个理由不管听多少次都令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