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菱歌反而比那罗落寞,她想五师姐了。
那罗像哑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垂下头,几缕白发随风抚过脸颊,也许在想自己真的错了。
……
温泛夜想方设法问到了去阿扬塔的路,荷叶飞行器速度远远超过卫兵,他们比阿舍坦早一天到了阿扬塔。
见过迦叶的繁华,方知阿扬塔确实偏僻落后,稀稀落落的几座屋子,人家屈指可数,怪不得阿迪提的百姓听说温泛夜“来自”阿扬塔,会那么鄙夷。
此地荒芜,四面环沙,不知从哪来的风,常年拍打墙壁,久而久之腐蚀窗棂,侵吞田地。
百姓为了活命,早年间一户接着一户搬走,如今仅剩几百岁的老人,不肯弃家乡而去,靠唯一能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松叶草度日。
菱歌收起荷叶飞行器,变化形状。温泛夜不会变化,便戴着兜帽,好在他的眼睛是赤红色的,只要不露出头发就不露馅。
菱歌变成阿雀的样子,那罗见了便轻轻地嗤了一声。
“接下来怎么走?”菱歌问他。
“我怎么知道,那条路确实在阿扬塔附近,具体在哪里,过去这么多年了,白沙掩埋一切,怕是找不到了。”
温泛夜拢了拢兜帽,“我去问问。”
菱歌本想说她去,温泛夜已经走到一户人家破破烂烂的门前,敲了敲。
开门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翁,他的角似乎被风沙折断、磨平了,短短的两截。
老翁很久没见过生面孔了,激动道:“小伙子,你是哪儿来的啊,这里是阿扬塔,你是不是走错了?”
第60章
“我是专程前来,请问阿翁,可在这附近见过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
“这里可是阿扬塔,现在的小年轻都不知道了,阿扬塔是上古音节,意为‘世界尽头’。你要在这尽头寻一条去别的路,那就只有你来的路。”
温泛夜有些失望,“多谢阿翁。”
老翁见他要走,想了想,招手叫住他,“慢着,你说的路我可能知道,但……”
……
是夜。
连夜赶路的卫兵停了下来,阿舍坦命众将休整。
帐篷外,一个小兵抱臂站在漫天微光下,很少离开迦叶的月净鲸在天海来回盘旋。
阿舍坦路过时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回帐篷去了。
迦梨微微转头扫了他的背影一眼。
阿雀抱着睡袍,“陛下,明日就到阿扬塔了,您也歇息一晚吧。”
“阿雀,你说,我只是想摆脱孤独,就那么不可理喻吗?”
月净鲸的呼声回响,恒远又孤寂,迦梨仿佛变成了另一条没长大的鲸,找不到家,在深海里游荡,听到的呼声也变成了触痛神经的刀。
“陛下,奴婢不懂。”阿雀不知怎么安慰她。
“你不懂?你要是不懂,怎么会选择帮她。”
阿雀眼瞳放大,屈膝跪下了,“求陛下恕罪!”
“我不怪你,你是我最信任的奴仆,只有你知道我将回忆收在哪里。可是,阿雀,我已经不是过去的迦梨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让我失望。”
她的声音从飘渺,慢慢落到地面上,最后一句话像森森的冰,散发警告的寒气。
阿雀匍匐在地,不敢起来。
“你回去想清楚,现在换一个婢女来服侍吧。”
阿雀艰难地吞咽唾沫:“是。”
过了一会儿,一个婢女走来,她静静侍立于迦梨身后。
迦梨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你是……阿珠?很久没见到你了,阿雀她们还以为你失踪了。”
“奴婢妹妹死后,奴婢回乡见父母了,忘记告诉阿雀姐姐,奴婢回去就领罚。”
说着为迦梨披上斗篷。
“再加三十鞭。”
阿珠手指微微一颤,“是。”
……
老翁让菱歌他们留宿,到了子时,带他们来到离阿扬塔十丈远的地方。
越往里走,隔绝海水的结界越收越小,最后只剩一条能容纳两个人通过的长路。
路的尽头是黑得不透光的海水。
老翁说:“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四百多年前吧,那时阿扬塔还有十来户人家,那天夜里我为了躲远些抽水烟,就跑到这来了。我看到了月净鲸,还以为是我抽水烟抽出了幻觉。有个影子站在月净鲸上,一挥手,这条路就打开了,我当时胆子特别大,就跑进去看了一眼,最里头啊,有一扇门。”
温泛夜:“门后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不敢进去。这时候这条路开始变小了,我就赶紧跑出来,再回头一看啊,和最开始不大一样。”老翁指着路的尽头,“这件事发生之前,最里头的水是干净的,还能看到鱼呢。”
菱歌将身上剩下的金铢和金叶子都给了老翁,“谢谢您。”
老翁受宠若惊,“这,这么多钱,我不过是指了条路,用不着给我这些。”
“这里不适合居住,您拿着这钱,和剩下的村民搬到别的地方去吧。”温泛夜说。
老翁觉出不对来,他看了看从头到尾没说过话、走路也不利索的那罗,“你们身份不一般吧?是不是要发生大事了?”
“没错,快走吧,最好今夜就走。”
老翁匆匆离去。
“他看见的是我母亲。”那罗冷不防打破安静,“她用海气加固了封印,就算你们能通过这条路,也打不开那扇门。”
他想从菱歌和温泛夜脸上看到失望。
菱歌却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开路吧。”
温泛夜虽略有迟疑,却在看见她态度乐观后,也跟着说,“没错,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事,开路。”
那罗像吞了一枚蛇胆,又苦涩又难受。
他用尽全力瞪了温泛夜一眼,“解开绳子。”
温泛夜抬了抬手指,淤流变成一把小刃,切断绳索。
那罗的手腕和脚腕留下红色淤痕,他转动手腕,松了松连日来不曾动过的筋骨。
温泛夜:“别想逃。”
“我虽然杀了很多凡人,但我并非言而无信。她对我,可比你对我有信心多了。”那罗看向菱歌,露出一个充满深意的笑,“对吗?”
温泛夜闻言,也看向菱歌。
这两人的目光怎么让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菱歌缩了缩肩膀,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黑冷哼:“这家伙真讨厌,你看他那态度。”
温泛夜走到菱歌跟前,拦住了那罗的目光,“坑里的污泥加进去一捧水,依旧是污泥。她不是对你有信心,是觉得你还没烂到底。”
小黑挥拳:“阿夜,说得好!”
“你!”那罗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在梦境里变成了他的兄长,而无著在朝堂上颇受一派大臣喜爱,与他能言善道、巧思机辩脱不开关系。
小时候那罗那么崇拜无著,就因为他总能说出有趣的典故,将朝堂上无聊的争辩化作一个个小游戏。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在他眼里却是好兄长,是那罗敬仰的对象。
……不。那是他过去的想法,也许在迦梨看来,无著不是好兄长,他也不是好弟弟,他们都没能保护她。
小黑:“他怎么忽然消沉下去了?”
温泛夜:“不知道。”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罗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手掌聚合,象征神刻之力的风凝聚,灌满衣袖,鼓鼓作响。
光芒从他单薄的衣衫里透出来,隐约可见一块块金色鳞片,在他后背汇聚成了鳍状。
这就是那罗神刻之力的来源,龙鳞。
海水仿佛受到神刻之力的牵引,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路来。
那罗额头渗出薄薄的汗来。
他咬紧牙关,看了眼菱歌:“还不快进去!我撑不了多久!”
他不是迦梨,迦梨是女王,有上任女王的洗礼,她的神刻之力比那罗纯粹。
那罗能驱使月净鲸帮他运送尸体,却不能驾驭它,只要他没登上王座,就不能踩到月净鲸身上。
菱歌跑进通路,却见温泛夜没有跟上来,他抓住那罗肩膀,“如果你停下,这条路会合上吗?”
那罗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还算有点脑——”
话音未落,温泛夜将他丢了进去!
那罗脸先着地,要不是菱歌拉住他,他还得继续向前多磕几下才停住。
那罗气急败坏:“王八蛋!!!”
温泛夜在通路合上的最后一刻侧身飞入。
菱歌忽然笑出了声,指着那罗的嘴:“你掉了一颗牙。”
那罗脸黑得像锅底,恨不得把温泛夜碎尸万段。
温泛夜盯着菱歌拉住那罗的手,默默拉了下去,淤流扣住那罗的两只手,拖着他走,“你断后。”
那罗走过的地方,海水缓缓合拢。
那罗阴着脸:“我只能走到这里,那扇门我打不开。”
温泛夜道:“有钥匙,怎么会打不开?”
“我说过了,母亲加固了封印,我没有继承她的海气,现在只有迦梨能打开那扇门。”
菱歌诧异道:“为什么你没有?”
“我和阿兄都没有,海气只会在女子身上。据说甘迦王族第一位女王甘迦般若,是海神的后裔。阿姐身旁的摩那罗,就是她赐予海气才救下的。当初母亲改变主意,要将王位传给阿兄,引起了很多大臣不满。他们觉得没有海气的王保护不了罗刹海国。”
“那每一位女王的海气会有用完的一天吗?”
“海气代代延续,生生不息,只要女王还在,就会缓慢滋长。除非……”
“除非什么?”菱歌追问。
“除非她一下子用掉了,就像皿里的水,一下子倒空了,便再也续不上。”那罗咬了咬唇。
小黑吵着想问问题,温泛夜只好说:“海气有什么用?”
那罗不想理温泛夜。
菱歌帮他问,那罗这才解答:“治愈,保护,是每一位女王的职责。我听说那个凡人就是阿姐救的,那么重的伤,也只有她能救。”
上任女王用那么多海气困住了赵逸飞,菱歌迟疑道,“如果不是用海气治愈,而是囚禁,会怎么样?”
“反噬,缓慢的反噬。”那罗抬起空洞的双眼,“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现在终于明白了。”
甘迦琉璃用这个方法报仇,也惩罚自己。
如果无著被刺伤时,她在宫里,而不是忙着召集百姓歌颂赵逸飞,无著就不会死。
温泛夜看向菱歌:“为什么这么问?”
菱歌小声地把她在寂灭殿里看到的事说了出来。
温泛夜一听就明白了,甘迦琉璃让他想起了婆婆。
“这根本不是神刻之力。”菱歌说。
那罗一怔,“你说什么?”
“既然是神赐予的能力,那应该让你们得到幸福。被迫背上责任,这应该是诅咒。”
那罗偏过头,没说话。
眼前霍然开阔。
一扇高耸巨大的门伫立着。
与老翁描述场景无异,却多了些不容乐观的东西。
两扇门分明是紧闭的,却有无数黑色淤泥从门缝里汩汩涌出,汇成一湾小小浅潭。
菱歌正要上前探查,被温泛夜拦住,“别过去,看起来很危险。”
他看向那罗,等着他解释。
那罗眼里的震惊不是假的:“这些是什么?如果五百年前就发生了这种事,母亲怎么会瞒着我们?这一定是最近才出现的……”
菱歌想法简单,是否危险,一探便知。
她拍了拍温泛夜肩头,“总得去看看,放心,出状况我会立刻回来。”
温泛夜眉头紧皱。
眼皮不停地跳,不好的预感一阵接着一阵,像浪花,在礁石上拍出白沫。
菱歌唤出荷叶飞行器,小心地浮在黑泥上方,她不舍得用问疾去探,万一腐蚀了呢?故用了一根木棍。
木棍伸入黑泥,没甚动静,菱歌便又搅了搅。黑泥像石漆,粘稠、厚重,散发着一股呛鼻味道。
像是没危险,菱歌举起木棍,底端也没有腐蚀。
这时菱歌听见温泛夜撕裂喉咙般的吼声:“快闪开——”
阴影铺天盖地罩下来,菱歌来不及躲闪,只能回头,看见黑泥像一波巨浪升了起来,张口含住了她。
……
阿舍坦勒住缰绳,停在一个收拾家当,从屋子离开的老妇,“婆婆,你们不是住在这儿的吗,要去哪里啊。”
“他咯,拿了一堆金铢和金叶子给我们,说是有三个贵客给的,还让我们走,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翁双腿像在弹琵琶,他这辈子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卫兵,这种偏僻地方,能遇到活人都算难得。
“您不要害怕。”阿舍坦摘下头盔,扯出个和善的微笑,“您说看到了三个贵客,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一女,还有两个,应该是男的,其中一个不曾说话,另外两个还挺热情的,他们是来找一条路。”
“那您带他们去了吗?”阿舍坦声量陡然提高。
老头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
“阿舍坦,退下。”
阿舍坦抱着头盔跳下马,牵着马让到一边。
迦梨走到老翁面前,拿出一粒金铢,“您拿到的金铢可是这样子的?”
王宫发放的金铢和金叶子都有独特的标志。
老翁掏出一粒来对比,“奇怪,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你们是一伙的吗?还是说,他们三个是小偷?”
“当然不是。”迦梨心中已有决断。
老翁弱弱问道:“那,你会把我们的金铢和金叶子要回去吗?”
“不会,你们走吧,确实有大事要发生了,走得越远越好。”迦梨让阿舍坦再给他们一些钱。
迦梨看着这阿扬塔仅剩的几个百姓仓皇离去。
阿舍坦移步上前,“陛下,那个老头帮他们指出正确的路,为什么不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