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睨了他一眼,“阿舍坦,不要用你揣测那罗的方式揣测朕,朕与他不一样。”
阿舍坦低下头:“是臣逾越。”
“看来菱歌带走了那罗,依我对他的了解,就算那老翁带他们找到了路,那罗也不会打开通路,他恨凡人。”
“万一他们逼迫公子——”
“那也没关系,母亲死之前告诉我,归墟之门加了一层封印,只有我能打开。”
迦梨理了理裙摆,“走吧,去瓮中捉鳖。”
……
菱歌悠悠睁开眼。
意识清醒,她第一反应是到处找镜子。
没找到镜子,只看到了一湾水池。
池面倒映出一个女子身着抹胸、长裙,披着帔斤,戴宝冠坠飘带梳高髻,一身首饰金灿,清丽高洁。
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了!菱歌愁眉苦脸,幸好这次她还知道自己是谁。
朦胧雾气笼罩着周围,却在她心念一动时散开了,露出一条布满鹅卵石的路。
一个与她打扮别无二致的少女兴冲冲地跑过来,“你在这里啊,是不是又睡过头了?你啊,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去下界嘛。”
菱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女却好像已经听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回话,“你想得可美,别忘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去下界布道。做得好呢他们还会为咱们立像,那可都是功德啊。你不要我要。”
少女热络地挽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喜欢待在天河,可是现在已经有莳花侍者了,不需要第二个灌溉的人。嗯嗯,你有信心取代她,那就看看以后会不会成真吧。”
两人并肩而行,不多时来到上千道石阶前。
云雾散去,金光乍现,菱歌睁大双眸,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美的景象。
无数与她一样的少女在云表穿行,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空。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①或反弹琵琶,或拨弄箜篌,或轻调阮咸,或手脚并用,雷公鼓轰。
少女回头调笑,衣带飘然,脚尖轻轻一点,向上飞去。
菱歌学她的模样,轻松跃起,她略有些笨拙地调整姿态,跟上少女。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多时,少女先踏在坚实的地板上,菱歌紧随其后。
“快来,讲经要开始了!”少女向她招手。
菱歌追着她到了一处甚为广阔的地方,最中间的水池里栽种着一朵朵摇曳生姿的莲花,水池也是莲花样的,从上而下看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
最前方坐着一个身穿右袒袈裟,手掐念珠的人。水池两旁坐着许多和他一样打扮的,他们安静地听着那人讲课。
像一道白光照亮了黑夜,菱歌想起来了,她先前听过这些声音,却不知道是什么场景。
少女找到两个空置的蒲团,让菱歌坐下和她一起听。
菱歌以为讲经的内容会晦涩难懂,但她此刻意外地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上座的是迦里迦阿罗汉,正在讲光目圣女的典故。
光目乃是地藏王前身,光目诞生于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时,为救杀生贪食的母亲,她供养罗汉,诚念如来,塑画形象,得以福力救母。
然而母亲因孽为下贱,短命寿十三,更落恶道。由此光目发愿,誓度恶道众生,“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然后方成正等正觉”。②少女昏昏欲睡,菱歌却听得入神,最后阿罗汉问在座可明白个中深意,他们纷纷应和。
菱歌听到了她曾经听过的那些箴言,尤其是最后一句,对方念出时,她不禁低声复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声音合为一体。
阿罗汉忽然抬起眉宇,和善的目光穿过众僧,落在她身上。
“你回来了啊。”他轻轻一哂。
他认得我?菱歌想和他说话,阿罗汉却起身走远了,众僧也起身。
“哎,不管我听多少次都想睡,好困。”菱歌身旁的少女双手高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走吧,他们都去布道了,咱们也去。”
菱歌跟着少女走到边缘,往下看是无尽云层,一朵又一朵。然而那些云层移开了,却是虚空。
虚空!菱歌吓得后退了一步。
少女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拉住菱歌的手:“走咯!”
少女拉着她跳了下去,菱歌不禁闭上眼睛,片刻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居然和少女自如地在虚空里遨游!
她们飘过许多个世界,身后与她相同的少女进入了不同的世界。
菱歌目不暇接,蓦地她看见了一个似乎是通向人界的裂隙,想进去却被少女一把拽住了。
“不是那里,是这边。”
两人飘进了一个天是海的地方。
罗刹海国。
不,这里不是她知道的罗刹海国。菱歌抬头看去,天海明亮透彻,成千上百种海兽畅快游动。
她看到了月净鲸,不止一条,它们成群结伴,欢快地嬉戏。
少女领着菱歌降落在一间村庄。
村民早就在村口等候她们了,双手合十。
少女也双手合十回礼,菱歌忙也学她。
这一看,她吃了一惊。
这时的罗刹海国百姓长得和凡人一模一样,要不是头顶是天海,她都要以为来的是人间了。
菱歌和少女走在地上,是微微漂浮着的。她们的双足不染纤尘,也接触不到泥土。
村民簇拥着她们,两人走入村中一间新修的泥屋。
菱歌仔细辨认,这不是她和温泛夜在一个废弃村庄中看到的泥塑吗?
犹记得村子里的房屋都破破烂烂,多是矮得连草都遮不住的土墙,唯有这供奉泥塑的房屋经年不倒。
那时他们以为村子废弃了几百年而已,如今看来,可不止几百年啊。
“他们都做好你的泥塑了,怎么样?”少女在人前端庄,私下相处时便活泼得像个小孩子,“你放心,我会呆在这里教你怎么做的,不过我只能陪你三十个昼夜。”
那就是一个月了。
菱歌刚这么想,眼前少女化作流沙消逝了。她惊讶地伸出手想抓住,手指却穿过她的身体。
转眼间她还是站在庙里,只是外面满是哭嚎声。
发生什么事了?菱歌连忙跑出去,却见一支箭迎面而来。
她情急之下驭起灵力抵抗,却什么用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即将刺穿她的眉心。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菱歌这才发现她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视角也低了点,好像变矮了。
箭钉在门槛上。
就她的人气急败坏:“都说了让你呆在里面,为什么出来?!”
菱歌呆呆地看着这个吼她的人,“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和极乐天开战了!王说了,不死不休!”
一声长鸣。
菱歌看向天际,一只巨大的,周身漆黑的月净鲸游过天海,一个人站在月净鲸头顶,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后还跟着许多人,看样子是将领。
菱歌终于明白了,这是魔国的时代。
上万年前!
吼她的人一把将她推进了庙里,门在她面前合上,下一刻她又变成了天上的仙女,站在一条长河边。
河上莲花盛放,微微摇曳。
那个带她去“下界”的少女呢?菱歌自处寻了一遍,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时那莲花摇晃了起来,花瓣向她的方向倾斜,似乎在叫她过去。
菱歌不知道她该做什么,便坐在河边。
一朵莲蓬生了上来,弯向了她,里面的莲子掉了出来,菱歌连忙用手去捧。
奇怪的是她一碰到莲子,就能听到它在说话,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莳花侍者,我想要听故事。”莲子缠着她讲故事。
她变成莳花侍者了,菱歌低头照河面,她的衣着更华贵了,看样子这个少女达成了她的愿望。
所谓莳花侍者,就是在天河照顾这些荷花,陪莲子说话吗?
菱歌静静的,什么也不做,过去自然就发生了,莲子听完了故事,忽然害怕起来。
“莳花侍者,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你听,今天没有诵经声。阿罗汉去哪里了?菩萨也不见了。”
菱歌支起耳朵,她听不到声音,但却是很奇怪,附近安静得吓人。
“莳花侍者,你把我放回去吧,我想睡觉了。等我睡醒,我就能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菱歌涉水,将莲子放回莲蓬。
这时,地动山摇。
她勉强稳住了身体,巨响驱使她回头看去。那雾气散开了,却有漫天的黑泥涌了过来。
菱歌惊慌失措地爬上岸,回头看到黑泥涌入天河,它们像蝗虫冲过庄稼,刹那毁灭了一切。
莲花枯萎,莲蓬零落,菱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莲蓬全都升到了河面上,没能逃走,从根茎开始枯萎。
莲子都变成了黑灰色,扑通扑通掉进水里。
快走,快走!
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菱歌不顾一切地逃离,黑泥吞噬了一切。
她看见仙女在黑泥里挣扎,阿罗汉化作一座座剥裂的石像,金光消失乃至不见。
最后她也没逃掉,被黑泥淹没了。
寂静。
菱歌仿佛被封存在了一罐子泥里,口鼻朝上,虽然能够呼吸却动弹不得。
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腰,用尽全力把她拽了上去。
菱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很疲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谁在帮她擦掉脸上的泥。
菱歌定睛一看,“温……温泛夜,你,你怎么过来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被淤泥拽下去了。
“我没事。”温泛夜说。
为了救菱歌,他踩进淤泥,一点点跋涉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淤泥看上去是一潭很浅的水,到中间却越来越深。
温泛夜找到她的时候,淤泥已经涌到胸口了。
相比菱歌的狼狈,他就好像浸泡在了温水里,泡了个酣畅淋漓的澡。
菱歌才冒头,淤泥又翻涌起来,带着非要把她吃下去的气势,卷土重来。
温泛夜死死盯着那一丈高的泥浪,呵斥道:“退下!”
他这道声音出现了两重,一重是他的,另一重不知道是谁。
泥浪在露出血盆大口的那一刻,停住了,随后真的退下了。
下一刻,它们沸腾了起来,向中心聚拢,转眼间变成了一粒淤泥团成的黑色珠子。
温泛夜心里咯噔一下,他见过这东西。
小黑更咯噔了,这玩意上次撞进他们身体里了!
他想叫温泛夜快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淤泥汇聚成了珠子后,不顾一切地撞进了温泛夜眉心。
那两粒融为一体的黑珠子飞快转动,贪婪地靠近它,融合,提炼成了一粒更精纯的珠子。
温泛夜不得不松开菱歌。
他捂住头,双眼颜色渐渐变化,仿佛赤红里递进了一滴又一滴墨汁,逐渐染黑。
那头黑发变得更长了,像一匹上好的绸缎。皮肤却越发苍白,毫无血色。
淤泥褪去,菱歌和他下半身都被困在土里。
这时那罗不知怎么跑过来了,用吃奶的力气将菱歌拉出来,往出去的路跑去。
菱歌总算回过神来:“放开!”
她甩开了那罗,回头要去找温泛夜,那罗却拽住她。
“你不能去!你觉得他可能是好的吗?!离他远一点!”
“我早就知道了。”菱歌眼神坚定,“我知道他是未来魔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带他来罗刹海国,也只是为了让他去归墟,去另一个世界,不让师尊和大师兄杀了他。”
那罗一怔,“魔……他身上有魔国之血?”
“你们罗刹不就是魔的后裔吗?”
“不!谁告诉你的?”那罗下颌线紧绷,“罢了,你说得没错,神刻之力就是诅咒,是用来惩罚我们的!魔犯下了滔天大罪,神让我们永驻此地,形同囚牢。甘迦一族知道真相的,无不想摆脱魔血。后裔?谁愿意当魔的后裔。”
“可是迦梨……”菱歌明白了,从那一刻起,她就想留下温泛夜,只是那时的她还没忆起过去,按下了感情。
那罗咬了咬牙:“你不愿意走,我走,反正你已经有钥匙了,自己想办法。”
他虽然这么说,回头跑走时却回了头。
他希望菱歌能跟上他。
——可惜他注定失望。
少女头也回地奔向那个被黑暗缠绕的人,背对光明,义无反顾。
菱歌扑到温泛夜身旁,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仍抱着头,仿佛有几千根针刺入脑中。
菱歌想碰他,一条化成尖刺的淤流倏地从他身上穿出,刺向菱歌。
菱歌本要用灵力抵御,却在那尖刺即将刺穿眼睛时硬生生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尖刺在离眼球还有一指的地方停下来,颤得厉害,像震动的琴弦。
温泛夜咬破口壁,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红着眼眶,一字一句道:“不、许、碰、她!”
尖刺瘫软下去,悻悻地回到他身体里。
这一刻,温泛夜才感觉身体的掌控力又回来了。
他大口地呼吸,仿佛是个溺水的人,而菱歌就是他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菱歌蹲在他身旁,见他额头的汗打湿了长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便用袖子替他擦汗。
温泛夜转眸看她,漆黑的眸子酝酿了太多情绪,浓墨重彩的画也无法道明。
“你还难受吗?”菱歌问。
她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和厌恶,干净得像故乡苍蓝的天。
温泛夜紧抿着的唇瓣勾出了一道弧度,“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
和上次一样,他控制不了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无法掌控。
这时小黑怯生生地问:“阿夜,你又怎么了?”
就是这样,上次他不受控时,小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他们心灵相通,不需要说话就能传递心思,他却被迫扔到了琉璃瓶里,用力拍打瓶罐,怎么也出不来。
……直到菱歌拔掉塞子。
仿佛他得了病,她是暂缓的药。
相比上次,温泛夜不能忍受的是这力量要伤害菱歌。这是他的底线,谁也不能打破。
“温泛夜,你上一次也很奇怪,这一次也是。”菱歌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温泛夜张开唇,想说却不知说什么,他只是不想她担心。
人真奇怪,不在乎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好听的难听的,夸人的伤人的,在乎时却连一声“疼”都不敢呼,怕看到她紧蹙的眉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