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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头很碍事,菱歌抬眼,透过大红的绸缎,仅能看到摇晃的人影。
宾客还挺多的,她以为凡间成亲和修士举行双修大典无二,至多是多些人聚在一起,却不想又是吹吹打打,又是跨火盆。
因她执意——究竟是因她还是魔息急着驱逐她,不得而知,便不从何府出嫁了,减去许多繁琐,小桃便牵着菱歌的手,一步步走到正厅。
不知道谁接过了她的手,温暖,厚重,菱歌低低地道了声“温泛夜”,那只手就紧了紧。
她有点害怕。
怕撒开了,就再也握不住了。
“菱歌!”一道呼声响起,紧接着是怒喝。
是温长平在责备小黑。
温泛夜:“我让他们把小黑带过来,不然就不成亲。你看,他竟然来求我了。”
他觉得菱歌会高兴,他们拿捏住了魔息。
菱歌的手指轻轻抠了一下温泛夜的掌心,“温泛夜,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起来对不对,但你愿意相信我。这就够了,我知道,对你来说现在这样的生活很好,家人在身边,没有人伤害,鄙夷你,我想要你有的不就是这种未来吗?所以你想留下,我明白,我不会一定要你走。”
她的声音哽咽了,低下头,眼泪掉到他的手背上,“我只是舍不得你。”
光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菱歌抬起婆娑泪眼,她从没见过少年这般面若冠玉,清净如尘的样子。
印象里,她喜欢的人一直在奔跑。
她是来从美梦里唤醒他的,却不禁怜惜起了他,甚至想让这美梦常伴他身。
温泛夜抬手,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笑了笑,“这些都是假的,就算我留下了,也是假的。”
他看向坐在正位的温长平和李月,穿着喜庆,眉眼间都是喜悦和慈爱。
温泛夜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声。
老太太拄着龙头拐,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出来,“阿夜,你怎么提前把新娘子的盖头揭了?快盖回去,这样不吉利。”
温泛夜拉着菱歌走到小黑身旁,小黑刚被那个假的温长平骂了一顿,气坏了,“骗子!婆婆才不会这样!”
“阿夜,你要做什么?”温儒墨脸色微变,“今天是你大好的日子,盖上盖头,拜堂成亲,你想要的生活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跟着我很久了吧,从我掉下极渊开始。”温泛夜冷眼看着温儒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从极渊出来后发生了变化,一定就是那个时候,你找到机会了。”
他虽然想不起来,却相信菱歌说的话,信到细节。
温儒墨挑眉。
除他以外,原本脸上带着喜气的宾客纷纷转向三人,嘴角笑容凝固,十分诡异。
温长平、李月和婆婆也不动了。
“你想起来了?不,你没想起来。”温儒墨背着手,一步步走到温长平面前,侧过脸看温泛夜,“那时候我,不,应该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你。但是我们看到了你的过去,你在极渊吸收的是你自己的力量,它唤醒了你的魔血。血脉越纯净,魔性越强。”
李月眼睛转为赤色,看向温泛夜,“当初是您带着我们征战四方,是您向我们描绘魔国统一三千世界的宏图。为什么您要退缩?小小人间,何足挂齿?”
小桃冷笑:“您要是不想当魔王了,就把这具身体让出来。这里就是您的世外桃源,我们愿意陪您演戏,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很满足。”温泛夜实话实说,“就算我的记忆是假的,我也知道这一切不对劲。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温儒墨不解:“什么?”
“情感。”温泛夜看向婆婆,“我没见过父母,父母之爱,是很陌生的事。可是婆婆陪伴了我那么多年,你们用了她的模样,做着和她不一样的事,我怎么可能觉察不出问题?”
他望向菱歌,眼里有凌波在流,“我相信她,因为她让我有了情感。”
温儒墨:“情感?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家,不就是一个立足之地吗!你知道那些凡人和修士有多痛恨你吗?他们恨不得杀了你!离开这里,你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安稳的生活了!”
“那又如何呢?”温泛夜眼里写着怜悯,像看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心已有归处,这些假的,骗不了我。”
话音方落,整座房屋颤动,仿佛要坍塌了。
温儒墨心里咯噔一下。
温泛夜说的是真的!
唯有他发自内心认为这些都是假的,他要摆脱,美梦才会破碎。
都到这时候了小桃还要埋怨他:“都怪你!说什么尽在掌握中,你连他都控制不住!”
温儒墨反唇相讥:“如果控制得了他,我们当初怎么会输?!”
另一边,迦梨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脸色越发苍白。
等海气用完了,还要继续,消耗的就是她的命。
忽然,环绕温泛夜的赤红色海气剧烈地波动起来,而菱歌的海气泛出白金色的光,温暖、柔软,反向输送了一股力量,令迦梨精神大振,竟比她最开始还要饱满。
迦梨撑开双臂,海气凝聚成漩涡。
菱歌忽然听到了迦梨的声音:“快,快走!”
菱歌本应斩钉截铁地让他走,心里却犹豫了那么一瞬间,“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温泛夜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这就是他的答案。
“小黑!”菱歌另只手拉住了小黑。
小黑知道他们要从这鬼地方离开了,洋洋得意地冲温儒墨做了一个鬼脸。
“别让我看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小黑嚣张地放狠话。
一个漩涡凭空出现在菱歌身后,她仰头向后坠去。
“不,留下!”温儒墨咆哮,所有人都冲上去抓温泛夜。
菱歌见状,先把小黑推进漩涡,转身一脚踹开涌上来的人。
美梦轰然崩塌!
下一刻,菱歌睁开眼,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回过神来,立刻去看温泛夜,他双眼仍紧闭着,但呼吸平稳,还轻轻捏了下菱歌的手指。
菱歌瘫坐在地上,看向迦梨,“魔息造了一个美梦,想让他永远留在那里,这样他们就能掌控身体了。”
迦梨面露古怪,看着前方。菱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瞪口呆。
宁昆山和醍醐也盯着那浮在空中的光点。
光点飘到迦梨面前,“女王陛下,好久不见啊!”
迦梨这才辨认出来:“你是……小黑?”
“是我啊,怎么了?”光点晃来晃去,就像小黑诧异地左顾右盼。
宁昆山握住剑柄,他担心这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大师兄,他叫小黑,是温泛夜的另一个……”菱歌抓了抓脸,人格?还是魂魄?她也说不清。
小黑以为他出来后是个人,照了照光滑如镜的地面,才知道自己是团光。
这就离谱!不过他现在是魂魄,还没有身体,嗯,勉强可以接受。
光点落在温泛夜的鼻尖,“他怎么还不醒啊,不会是真的留在那里了吧。”
话音方落,温泛夜睁开眼,他想坐起来,却因为软绵绵的又倒了下去。
菱歌扶住他的背,“温泛夜,你怎么样了,他们还缠着你吗?”
温泛夜低垂着眼帘,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他们已经被我压制住了。菱歌,我有点累,再睡一会儿。”
他侧头,轻轻靠着菱歌的肩膀,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
迦梨在一旁看着,只觉高兴,不觉妒忌。
她知道,温泛夜是他的儿子,不是他。也许,她是真的放下了。
小黑在温泛夜肩膀上跳,“没事就好。”
他飞到迦梨面前,有点腼腆,“陛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呀,我上次说了等我有了身体就去找你。那啥,你在这里待多久啊,你等我弄个英俊的样子来呀。”
迦梨忍俊不禁,“怎样就叫英俊?”
小黑:“呃……看你喜欢什么。”
宁昆山走到菱歌面前,“看来他没事了,你方才说的魔息、美梦又是什么?”
迦梨主动道:“菱歌,你们商议要事,我陪着他。”
菱歌点点头,与醍醐、昆山走到长廊。
“……原来如此。”醍醐叹道,“不得不说,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菱歌,你不必自责。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带温泛夜去罗刹海国,那些黑泥迟早会侵蚀九重天,并从虹桥淹没人间,不管是黑泥还是魔王,我们总要面对其中一个。如今看来,是温泛夜倒好办了。”
宁昆山赞同,“菱歌,师兄之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一切是你造成的。”
菱歌抿了抿唇,“师兄,我不怪你。”
醍醐笑道:“好,幸好你们师兄妹,还有其他人不像我和银霄。我知道,九洲台蒙受大难,你们一定会齐心协力。只是,菱歌,你确定现在温泛夜身体里的是他自己吗?”
菱歌不解:“他应该醒过来了啊,长老,你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我怎么看得出来,你比我了解他,我不过是提出个假设,小心点总是好的。为今之计,是找到消解魔国怨恨的方法,把魑魅魍魉送回魔国。”
宁昆山:“可是魔国早就不存在了啊。”
醍醐:“你们呐,要记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那罗刹海国不正是后来的魔国吗?”
“罗刹海国已被淹没。”
“对,为何被淹没?就是因为那巨鲸。它离开了天海,天海便崩塌了,那如果它回去呢?”
宁昆山想了想,“这么做也只能让天海复原,又怎么让那些魑魅魍魉也归去?”
“菱歌见到的上古尊神说,找到一朵莲花,使天河复苏。我猜想,天河能净万物,魑魅魍魉说到底是魔化了,祛除它们身上的怨恨,也许它们就会回天海去了。”
两人说着话,宁昆山发觉菱歌一直没开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砖,“菱歌,你怎么了?我觉得长老说的有道理,可这能让天河发源的莲花,哪有那么容易找啊。”
醍醐:“昆山,你可想过护国寺为何会有降魔剑?还有菱歌给我的红玉髓,只是她的灵力和偈语就能镇压魔化的温泛夜。也许,护国寺有一线生机。”
宁昆山忽地笑了,摇头道,“没想到啊,我们九洲台自诩拯救苍生,如今却要去苍生里寻办法。凡人未必不如修士,修士也未必强于凡人。”
“你已看透了。”醍醐满意地点头。
菱歌回过神来,讷讷道,“长老说得对,我们去凡间看看,不是说人间帝王已经归来了吗,我们可以帮他稳定局势。”
“九洲台从不插手人间政事。”宁昆山表情舒展开,“不过师兄听你的,既然我们能帮忙,怎可袖手旁观呢。”
“我去看看他。”菱歌掉头匆匆走了。
宁昆山皱了皱眉,“她是不是有心事?温泛夜如今已安全了,这九洲台再无想杀他的人。长老,师尊……他应该没事吧。”
“降魔剑只是杀了他的心魔,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或修为。我见过方丈用降魔剑,刺穿了一个人的心口,却没有留下一道伤痕。那个人满心杀念,手上有数十条人命。抓来时还言之凿凿地说要杀了我和方丈,杀死心魔后像换了一个人,可惜啊,他心里的罪洗清了,身上的还没有,虽悔过了,一心向善,终究还是斩首了。”
那银霄应当没事。他醒来之后也会变成那种人吗?
夏吹雪御剑而来,她向来不肯站在飞剑上,嫌不够优雅,只肯侧坐着,如今却被风吹乱了头发,口脂沾在脸颊上也不理会,“长老,您快来,五师妹要不行了!”
……
海气覆在温泛夜的伤口上,缓慢愈合,完整如新。
迦梨捏住温泛夜的手腕,脉弦平稳,他应该没事了。
她抬起头,无意间撞上温泛夜的眼睛,下意识甩开了他的手。
“抱歉。”迦梨回过神来,“你醒了?”
“我本就醒了,只是有些累。”温泛夜笑了笑,“迦梨,罗刹海国现在还好吗?”
迦梨神情一僵,摇了摇头,“不好。天海塌下来了,月净鲸弃我们而去。听说它来找你了,如今逃到海中去,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它会来的。”温泛夜宽慰道,“到时你带它回去,天海就会回到最初的样子。”
“只可惜那些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迦梨揉了揉眼睛,“愿真如你所说。”
温泛夜看着她,笑了笑,“迦梨,你一点也不恨吗?要不是九洲台的修士,你娘,你大哥,还有你弟弟,他们都不会死。如今罗刹海国被天海淹没,死了那么多人,也是修士所为。你心里真的就没一点怨恨?”
迦梨怔了怔,“我不恨啊,不是所有修士都是赵逸飞那种人,是我们识人不淑。也是我,如果我能早点告诉阿兄,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那罗,那罗他是咎由自取……”
“你不能怪你自己,凭什么你们运气不好,遇到了坏的修士?只有一种可能,赵逸飞那种人,九洲台多得是。现在他们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骗你罢了。”
温泛夜声音很低,像深海中远古的呼唤,闷闷的,钝钝的敲打着迦梨的神经。
一股恨意伴随着他的话,像吃够了养分的藤蔓,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放肆滋长……
“女王陛下。”
迦梨打了个激灵,倏地站起来,回头一看,来的是菱歌。
她不禁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如获重释。
菱歌走到她面前,“我想和他单独说一会儿话,那罗的魂魄还在九洲台,我交给五师姐了,她去人间时会帮他找一个好去处的。五师姐受了伤,现在应该在疗养,能烦你过去看看吗?”
“嗯。”迦梨点点头,她也想见一见那罗。
万华殿里很冷。
银霄的灵力属冰,他常待的地方经年弥漫着彻骨的寒。地面铺设的白玉被打磨得像一面面镜子,折射出从天顶楼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