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约努力躺得斯文了点,但笑不语。
顾飞飞道:“可你也不是好鬼。”
赵老太爷气得破口大骂,顾飞飞又借着手上没干的血迹画了一道符,将他静音,继续道:“你想玩弄她,可被她玩得没命,是技不如人。我只管降妖除魔,你的案情,会替你转达。你去……”
她话音未落,三房忽然道:“……不用那么麻烦了!”
三房方才稍显平静,现在又不知怎么激动起来,赤着一双眼睛道:“我现在就还你‘公道’!”
顾飞飞往常去捉拿什么,都有前前后后的修士开道,第一时间屏蔽闲杂人等,完全不需要考虑打斗以外的问题。
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三房要做什么,就看到一道人影飞蛾扑火一般,直直朝赵老太爷撞了过来。
活人的阳气和怨气相撞,发出一阵烧焦一样的“滋啦啦”声音。赵老太爷的魂魄骤然归于透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黑色怨灵!
——属于三房的怨灵。
黑气还未能将她完全缠绕,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姑娘,能度化我么?”
顾飞飞回答:“能。”
三房问:“那我还能投胎么?”
顾飞飞继续道:“能。”
三房便闭上了眼睛。
趁最后一丝黑气爬上她的额头前,顾飞飞画了一道度化符咒,怨气消散,三房的魂魄也归于了透明。
流入天地前,她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几个难以辨认的口型,顾飞飞在心里重复了一下,是“你害了我的一辈子”。
赵家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四房终于眼睛一闭,晕在了大房和二房的身上;大房和二房面面相觑,一时间犹豫今天到底该悲伤,还是获得了天大的谈资。
陈约此前划分的家产不能作数了,但被问道“是否需要帮助”,赵家人纷纷表明了态度:稍后就自行分割,一定在春种之前把事情办妥。
看上去可能是被顾飞飞这一手降妖本领给吓着了。
陈约倒在地上,顾飞飞去拉他起来,陈约哭笑不得:“姑娘,您看我还像能起来的样子么?劳烦您去叫村长来,我……”
顾飞飞这才发现陈约伤得太重,她将人打成这样,实在理亏了,干脆一蹲……把陈约扛在了肩上。
虽然此人看着身长也不矮,甚至偏高些,却并不沉,一身的骨头挺硌人的,应该偏瘦。
陈约:“?”
陈约:“………………”
从前有需要钦天监的时候,陈约次次开开心心来,做完了事情再快快乐乐回,即便犯点小毛病,也不严重。这次他被顾飞飞背到村长家,吓得村长扔下煮到一半的午饭,赶紧去请医官。
——这姿势还是陈约强烈要求的,半路上他非要自己下来走,但是顾飞飞最后那脚踢在他腰间旧伤上了,他连站都站不稳。
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相对“抱起来”少丢一点人的“背着”。
医官匆匆赶来时,陈约已经疼得晕了,顾飞飞指出他的后背上被抽的一道,和腰上踢出来的伤,医官处理时,陈约又被疼醒了。
医官和他也熟,噼里啪啦地一通数落:“你不知道自己这点斤两?还敢去打架。”
陈约:“……”
还真不是他想去。
顾飞飞在一边看着,等村长送医官去时,小声道了声:“对不起。”
陈约道:“没事,躺一阵就好了。”
他的接受态度太好,顾飞飞更觉得歉疚了:“你疼……可以喊出来。我听着。”
陈约:“喊出来,也不会好起来,何必那么难看呢?”
顾飞飞心说这个人真是奇怪,累了饿了腿麻了,都能说得堂堂正正,可真的受伤,却不吭声了。
陈约温声又道:“比起这点不太重要的伤势,我更想知道,姑娘你究竟是谁呢?”
第6章
顾飞飞对于这件事颇为坦诚,有问就答,将自己的来龙去脉解释得一清二楚。
陈约听完,当即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冲进后院,上马就要直奔他和郡主分开的地方。
顾飞飞只得也骑马跟上:“你要做什么。”
陈约回答:“找郡主!”
顾飞飞奇怪道:“她就在这个身体里,你要去哪里找?”
陈约愣了下,一边说“冒犯”,一边抓过顾飞飞的右手,将衣袖卷到手肘,看到上边有一颗痣,这才长长松气。
两人这会已跑到了村口,又开始回去,顾飞飞问:“我以为,你不喜欢郡主,为什么找她?”
“我不喜欢的人很多。”陈约疲惫道,“可我却不希望他们各个失踪。”
“失踪不好么?”顾飞飞道,“我不喜欢妖兽,如果妖兽失踪,我会开心。”
陈约回答:“你可以想,你现在……从你那里失踪,可有人为你着急?”
顾飞飞认真想:“姐姐一定在找我。”
陈约道:“正是这样。无论我喜欢与否,对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嘶,绝没有权力,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让一个人失踪,让他的亲人好友遭受痛苦。”
马背颠簸,他连声倒吸冷气,中间半天没说话,又道:“妖兽是你死我活的敌,嘶,敌人,‘不喜欢’却不至于此。
“更何况,即便是敌人,假设我是他,或者你自己就是一头妖兽,你还会觉得妖兽活该被杀么?”回到了村长的院子前,陈约勒住缰绳,跳下来,被顾飞飞接住,“……抱歉,我疼得昏头,可能失言了。”
村长回来找不见人,看到他们回来,陈约又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再次去找医官。医官来了,见状登时火起,喷火龙似的扫射,将在场所有喘气的教训了一遍,连马都遭了一通指桑骂槐,直尥蹶子。
陈约赔着笑,最后被勒令躺在床上,哪都不许去。
顾飞飞就在旁边走神,脑袋里回响了三遍“如果你就是一只妖兽,还会觉得它们活该被杀么”……她实在不怎么能想象得到这个场景。
作为浔阳顾家子弟,顾飞飞从小所学,就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维护人间太平。
可倘若她不是顾家人呢?妖兽是怎么长大的,学习怎么和人打仗?顾飞飞不知道。
但好在此人心大如斗,无论什么事,只要与修行无关,想了三遍还不懂的,统统抛之脑后。
村长再次把医官送回家去,屋内就剩下两个人时,陈约问:“你怎么了?”
顾飞飞道:“我在走神。”
自从知道这具壳子里换了人,陈约的态度好了不少,对他而言,一个天外来客远比皇家小郡主省心,也让他放松。
比如说这样的一句回答,如果是小郡主来说,陈约恨不得刺回去一句,用夹枪带棒的腔调高高捧起她,然后委婉劝她宫里也一样能神游天外,大可不必受这种粗茶淡饭。
但换成眼前的顾飞飞,他只有几分想笑,觉得这个姑娘还挺特别。
顾飞飞明显没领会到这种“优待”,她道:“对了,赌约。魂不是你招的,不能算你赢。”
“……是这样。”陈约道,“你现在也不适合回宫,先跟着我也好。”
顾飞飞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这厮怎么还一副毫不理亏的样子,半点骗子的自觉都没有。
陈约解释道:“好吧,我虽然没有侍弄神鬼的能耐,但也不是招摇撞骗。有的人听不进去人话,只能拿鬼话将就一二。这里和你那个世界不同,我装成道士一不能拿银子,二也没有什么修真家族给好处,无非是让大家过安生日子。”
顾飞飞对此不置可否。
听闻陈约受伤,傍晚饭后,村子里的人纷纷来探望——可见这人还混得不错,很有些人缘。
赵家的事情已经传开,大家来时都不禁偷看顾飞飞几眼。
顾飞飞惯被人围着绕着,没什么不舒服,只是发现好像并没有人想和她攀谈,甚至还隐约有些躲闪,便回了自己暂住的房间。
大家也分别松了口气,话里话外恨不得忘了中间那一段惊悚的经历。原因无他,他们实在难以接受这样巨大的惊吓,遂选择回避。
但即使如此,等这件事情过去久了,带来的惊吓被时间洗褪,只剩下新奇,也会成为一段谈资。
待前来探病的人快散尽时,赵老太爷的四房也来了,她没去看陈约,而是来找顾飞飞。
“飞飞姑娘。”四房忐忑道,“我想……离开这去别处看看了。”
顾飞飞回答:“是好事。”
四房拽她袖子:“我……想跟你们一起,可以么?”
顾飞飞这就有些不情愿了,她从前独来独往,以后恐怕也是,跟着陈约是为了找她的机缘,凑出省得无头乱撞,已经有点勉强,更不必说再加一个人。
可她不擅拒绝,也碍于“你们”的“们”,不好擅作主张:“要问陈约。”
四房面带红云地道:“我没大和他说过话,你去问嘛。”
顾飞飞只好再去找陈约,指着杵在门口的四房说:“她想跟着我们。”
陈约从她脸上看出满满的不情愿,笑了笑,对对四房道:“陈某不便相迎,还请姑娘自便。恕我冒昧,请问姑娘做此决定,是有什么打算了?”
四房迈着小碎步进来,道:“也没什么打算,只是不想在这里呆了。陈公子,不怕你笑话,我害怕。”
陈约道:“那就不太方便了,我常年与妖魔鬼怪为伍,恐怕不适合带上姑娘。但你想离开此地,我可以为你推荐去处,在京城做点买卖,足够谋生了。”
不等四房回答,他向顾飞飞招手,让她取出包裹里的信物,送给四房:“你如若想去,可拿这个去恒通钱庄,老板自会替你安顿好。姑娘自强,陈某欣赏,更是职责所在,请尽管收下。”
顾飞飞把信物递过去,四房轻轻咬着下唇,看似有些犹豫,她便直接将东西塞到四房怀中:“拿着吧,不拿白不拿。”
陈约:“……”
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四房只好收下,陈约又温声安慰了一番,看夜已渐深,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顾飞飞还想送一送四房,担心她不敢走夜路,却叫陈约以伤势为借口拦下。
陈约道:“你不必过于忧心,人各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也是如你一样的一个人,有自己的主意。我想,她可能不会去京城。”
顾飞飞:“她说自己没有打算。”
“托辞而已,难道你要她直接说,想委身于我,以求庇佑?”陈约无奈道,“你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听不懂么。”
顾飞飞道:“现在懂了,可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别人?”
陈约有点躺得难受,想坐起来说话,但是一动更难受,顾飞飞见状,索性蹲在床头听他说:“四房从小生活在这里,像其他的人一样,认为自己应该和一个男人成婚,依靠他生活。这样的观念无法在一朝一夕改变,即使她的靠山倒了,也并不会想到自力更生,而是想换一个可依靠的。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顾飞飞回答:“可以,但是不对。”
“活法而已,只要不违背律法,就无所谓正误。”陈约笑道,“你劝她自力更生,做豆腐西施,在某些人眼里,也是离经叛道。”
顾飞飞不解:“自食其力,怎么有错?”
陈约回答:“自食其力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指手画脚的人。”
顾飞飞有点茫然。
“或许你才是对的。”陈约说,“你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依靠自己生活,该是一番好意。可是这里大多数的人做不到,他们自幼就认定了人生该是眼下的活法。陡然说这样不对,可能反而叫他们迷茫。”
陈约道:“而且即便四房真的去卖豆腐,没能成功,赔得吃不起饭,流浪街头,你又能帮助她么?你我可能都不会知情。”
顾飞飞趴在床头,想了一下,好像做生意确然不是必定会挣钱的。前几年她姐姐悄悄卖书,书叫师父收走了,一分钱没赚到,还反而挨了顿打。
陈约又说:“不过,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往后可以竭尽所能,让每个人都有自食其力的机会,如此的话……”
“我听不懂了。”顾飞飞诚恳地说,“你说的‘失踪’和‘活法’,我都听不懂。如果你想让我做什么,还是直白一点。如果你只想说话,我去那边坐下,蹲着很累。”
陈约闻言,将脸转进枕头里,浑身抖了起来。顾飞飞正愕然以为他哭了,回想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就听到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陈约一边笑,一边浑身都疼:“我……嘶,没事,我笑你太诚实了。倘若换一个人在这里,听烦了,大概会找借口走掉,绝对不会如此说话。”
顾飞飞道:“我的师父说,诚实是好事。”
“对。”陈约道,“你很好……坐吧,我确实是疼得胡说八道,没什么要紧的,你想回去也行。”
顾飞飞思索良久,还是道:“我陪你,我打的,要负责。”
第7章
陈约足足在床上趴了三天,才勉强被放走。临行前又是一场十八相送,半个村子的人跑来依依不舍道别,让陈约没事就带着顾姑娘回来,将热情好客发挥到极致。
这次勿要说顾飞飞,连陈约都有些遭不住,脸上笑得肉酸,爬到马车上,立刻就趴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