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岁感觉得出书言的态度,那是种做表面功夫都有些勉强的敷衍,是极其鄙夷排斥,根本不屑与自己说话的应付。
他如今勉为其难的认错,不过是为了速速平息事件,以免自己再去烦妄尘罢了。
实际上,便如妄尘一句话便能堵了巍城仙君的口一般,自己送予他的法衣,他哪怕有半分在意,也不会致使它被随意丢在库房,任由一个仙官就做主将它送出。
在清岁的认知里,这样的事能发生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
从前在灵谷中,她见过跨越种族之隔,走到一起的妖相互赠送礼物表达爱意。他们之间无关实力,也无关互赠之物的珍奇,有时只是一朵娇嫩的花,一块儿漂亮的石,一件格外好看的凡间衣裳,对方都会发自肺腑的开心欢喜。
赠予着是想借物对心系之人表达情意,往往收到的人那份愉悦,也是因送物之人在心中很是珍重。
而自己在妄尘心中,究底能有几分在意?
清岁心下茫然。
“东西我就不必挑了。”清岁说道。
她本就是来瞧瞧,自己心意被安置之处。
过来一看,只觉得四处冷冰冰。
这里的东西再珍贵,也不过是能用来随意替代弥补自己两月来心意的物件罢了。
可是,压根儿就不应用价值来衡量。
她一步一步走出库房,走出苍穹宫。
心底的荒芜如灵谷枯萎遍野的草。
回到其华宫,清岁瘫倒在床上一声不吭。
阵阵绞痛在心间翻江倒海,她蜷着身体,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无助。
她没有家了。
好像也迷失了自己。
清岁想,有些事情,自己怕是从来都没有认清楚。
她对于妄尘,和妄尘之余她,中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体贴和追赶能弥补的。
若想要他真正看到自己,是不是应至少与甘泽仙君或巍城仙君一般,能用一己之力福泽万民?
仙尊夫人对妄尘来说,先是职责,后是妻子。
自己置身仙界,被天道捧到这个位置上后,一心追赶妄尘的脚步,却从未停下来仔细思量过,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达成他要的标准。
在这期间,自己理应承受所有不合理的逼迫吗?
清岁往常能尽力不在意,是因心中还有一束光。只要那束光还照耀着她,她就能够支撑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她和妄尘之间的情缘羁绊就是那束光。
可一次又一次的,这束光在乌云的遮蔽之下越来越暗淡,而明月仍高悬在苍穹之上,清冷的注视这一切,却不肯稍稍挥袖来一缕风。
心头的痛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识海中,经脉里,像是呼应般,都被激起了鼓胀的痛来。
似有什么裂开了一道口子,炙热的,积压已久的东西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喷薄而出。
而坠入痛苦深渊的清岁,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直到身体中的所有仙灵之力疯狂循环涌动,识海开始震荡,小簇半透明的金色丝线从识海中钻出来,在清岁身体表面形成了一圈薄薄的茧。
清岁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过神来。
她似乎,是要化蝶了。
此番来的太突然了。
清岁虽有感应到快蜕变了,可却绝不应是如此仓促。体内的□□来势汹汹、不管不顾,不给任何准备空间,像是要硬生生将她冲破一般。
“清岁,清岁。”
寝殿门外响起羽彤的呼喊声,“仙帝夫人来了。”
清岁有心回应,可撕裂般的痛猛然袭来,她眼前一黑,顿时发不出声来。
不,如此莽撞的蜕变,失败可能太大了。
未听到清岁的回应,寝殿门前锦夕疑惑上前几步。
忽然,她似感应到了什么,将神识蔓延出去探查片刻后面色忽变,再顾不得那些虚礼,径直越过羽彤冲了进去。
“清岁,屏气凝神,”锦夕冲到床前,连忙催促。
跟进来的羽彤进来一看,大惊失色。
床榻上的清岁双眸紧闭,皮肤上隐隐可见黑红色裂纹,朦胧的光晕在脆弱的皮肤下暴动,极其骇人。
“怎么会这样?”羽彤顿时慌了手脚。
蜕变对每只蝴蝶来说都是很关键的一环,天生的劫难。
常理来说,要徐徐图之,边进化边挣脱,逐渐突破束缚才是。可如今的清岁,却好似未进化完全便直接进入最后阶段。若如此,幼体破裂而新体未成,一切不堪设想。
“应当是受激所致。”锦夕匆忙回应了声,握住清岁的手将灵力传递出去,放轻了声音温和安抚:“清岁,听我说,整理灵脉,先把一切理顺收回去。”
“我们只需暂时压制片刻,便可随后重新再来。”
镇定的声音在清岁耳边响起,伴随着相同种族的灵力涌进来。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一招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直接陨落。
清岁深知这一关关紧,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力压下杂念,把心神用在求生之上。
可是,太难了。
阴翳笼罩在识海之上,她仿佛一个的将行就木的垂危者,想要紧紧抓住体内的力量,却被剧痛打击到不听使唤,使得有心无力。
要将快决堤的河水堵截拦回去,谈何容易。
羽彤看着床上清岁圆乎乎的身体不住痛苦颤抖,甚至口中涌出被震荡而出的鲜血,更是一阵胆战心惊。忙转身就跑,慌慌张张去找紫淑和书禄。
她到底是来仙界时候太短,这种情形下根本不知该做什么。
带着两人一同回来时,锦夕额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也幸好有锦夕在。
她用尽全力堵住了清岁胡乱流窜的气息,使她不至于爆体而亡。
清岁正咬紧牙关,忍着浑身经脉中刀割般的痛,将一缕缕乱流凝聚起来。
“掰开她的嘴。”书禄果断说道。
清岁好容易咬牙艰难攒起的一股气力,便又被紫淑和羽彤掰着头,把心劲儿给搅散了。
但很快,几粒丹药被一股脑灌进口中。
清岁下意识吞咽下去。
丹药一下去,清岁便浑身一震。
冰雪般的凉意在灵台爆发开来,乱窜的仙灵力变得迟缓,在经脉中越来越慢。
清岁连忙重新凝聚力量,趁此机会将一切混乱归拢起来。
等到一切暂时平息,清岁睁开眼,感觉自己如同大病了一场般,无论神识还是体力都大打折扣。
“清岁真仙。”书禄严肃道:“方才你体内□□乃心绪不稳所致。静心丹能救你一回,却无法除根。倘若你不能调整心态持续如此,入了魔障,那谁也拉不回你了。”
清岁虚弱的躺在床上,喉间艰难的滚动了下。
她比任何人都心惊。
经历这一遭,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的确出大问题了。她将所有情绪寄托在妄尘身上,盲目追随的过程中,实则是忽视了自己。
为了这场姻缘,清岁把自我都快忘了。
曾经她敢爱敢恨,心思明净,可自从来了仙界,便被迫学会了把所有委屈和痛苦咽进肚子里。
沉默,隐忍,只要妄尘稍稍开口,她便自觉为他找好所有理由,劝自己义无反顾,不要回头。
没有人在意她,便连清岁自己也都没有想过,自己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
于是就这么一步步走在悬崖之巅,最终坠下深渊。
“我知道了。”清岁迟缓的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会爱惜自己一些。”
好在一切不迟。
“锦夕姐。”清岁看向锦夕,“你来找我,本是所为何事?”
锦夕捏了个诀,将刚才慌急之下浸出的一头汗意消除。
她微微吁了口气,目光有些担忧。
“仙帝夫人是为今晚庆功宴而来?”书禄开口问。
清岁疑惑:“什么庆功宴?”
锦夕道:“为勉励鼓舞人心,今夜苍穹宫设下宴席,邀下界立下战功的金仙们庆祝,以示嘉奖。”
清岁眨了眨眼,在静心丹的作用下,感情有些迟钝地平静。
不过她知晓为何锦夕方才犹豫。
自己与孔千翎白日里起过争执,也是这件事引得自己情绪激荡,极艰难才从凶险中回过神来。如今再去看他们的欢庆宴席,的确有些讽刺。
“这趟是祈白让我来的。”锦夕解释道:“他说,你们不应再如此下去了。这是你们定下婚约后,仙界第一场正式宴会,你应以仙尊夫人身份接受朝拜才是——妄尘对此也并无异议。”
清岁明白了,祈白仙帝是要帮她。
帮她在仙界把身份彻底明确,这也是对其他仙家的提醒。
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只是他和锦夕都未曾料到自己如今的状况。
“宴席之后,妄尘有话与你说。”锦夕拍了拍清岁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
清岁垂眸,轻轻道:“好,我去。”
锦夕方才刚帮自己捞回一条命。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拒绝祈白仙帝的好意。
而且,毕竟婚约还在,自己也应该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想到这里,清岁自己都感觉有些讽刺。
从相识,定下婚约,到来仙界,自己与妄尘开诚布公对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紫淑和羽彤连忙帮着将清岁搀扶起来。
因着和静心丹药力相冲的缘故,清岁如今还不能服用任何回补灵力的丹药。
与上次家宴不同,庆功宴是正式宴会,再加上清岁的身份,这回是必须要穿正服了。
书禄退出屋子,紫淑打开箱子,取出那套繁琐累赘的正服时,屋中几人都沉默下来。
若是那件法衣未送去苍穹宫,清岁便是留给自己,也不必穿如此不合身、将人往出丑里打扮的正装了。
锦夕抿紧了唇,暗道这竟比她当初的正服还要夸张数倍。
只是,清岁比她乖巧太多,妄尘也比祈白不上心太多,竟导致清岁默默忍了。
清岁坐在妆台前,擦了擦额间汗意,看着镜中苍白的脸色,扬起一抹虚弱的笑,“不必在意,索性我也快蜕变了。这正装,约莫也只有这一回露面机会。”
紫淑勉强扬起笑意,“嗯,等真仙蜕变了,下回的正服我亲自去盯着那些织女做。“
镜子中,圆乎乎的头顶被一层层压下重重的冠冕,身上裹了一圈又一圈厚厚的服制。
清岁活像是被埋进了珠宝堆里,看不真切本来的模样。
“好了。”紫淑轻声道。
锦夕实在看不过去,径直将清岁头顶几个摇摇晃晃坠者的珠帘拔了。
“索性去了也无人能看出,就别这么老实了。”
清岁头上一轻,这才能抬起头来。
镜中圆乎乎的脸终于露出来,她也没细打量,便道:“走吧。”
时间其实有些耽搁了,此时前去应是有些晚。
不过,纵使是最后一个又何妨?
锦夕先行一步进去。
天马车在苍穹宫前落下,书禄引领着清岁沿大道入内。
紫淑和羽彤一左一右,紧紧的掺着清岁,像怕她倒下般。
平日里空旷的大殿里,今日两旁摆齐了数排案几。
明珠熠熠生辉,愉悦振奋的氛围显得很是热闹。。
清岁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御霄殿时的情景。
跨过门槛,殿中静了一瞬。
明明这次比之前都要滑稽,可却没有人笑。
她遥遥的望向远方最上首。
妄尘不同于往常简单的白衣,如今也换了身质地挺括,带着莹莹金色的华服。
威严俊美,贵气逼人。
清岁心中哂笑一声。
自己那法衣若是还在,与他这一身到是极配。
只是可惜了,他不稀罕,为何也想不到要还给自己?
妄尘眸光微凝,视线落在清岁那一身花哨艳俗,毫无美感的正服上。
他眉间微凝,心间忽有些不适。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孔千翎昨日得了那华裳,便穿着在仙界招摇了一圈,今日那场闹剧,弄得无人不知那法衣来源。
如今眼看清岁真仙自己一身不堪入目的正服出席,妄尘左右两旁的数位仙君都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仙界要面子的。
若是往常便也罢了,可偏偏在那法衣损毁之后,这身正服出现,就像是撤下了遮羞布,明晃晃的暴露出仙界对她的苛待。
堂堂仙尊夫人,竟连一件合体大方正装都没有。
这倒也罢了,她自己制出一件,还阴差阳错穿在别的仙女身上。
书禄居侧,带着清岁一步步朝上首走去。
妄尘缓缓起身,伸过手来。
紫淑和羽彤恭谨退到一边,清岁向他抬手。
“祈白拜见仙尊夫人。”
一道清润爽朗的声音在稍下方响起。
清岁顶着沉重的冠冕转头,便见祈白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仙帝的礼怎受得起?
清岁面色微惊,万万没想到祈白仙帝会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撑腰。
“仙帝……”
不等清岁阻止,手心忽然一紧。
回眸便见身旁妄尘面沉如水。
竟是拉着她,硬生生受了这一礼。
殿中气氛变得诡异。
只是如今仙帝亲身做了表率,容不得其他人不给脸面。
殿堂中仙人们七零八散的站起来,面色难看的拱手,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般不情愿俯身:
“拜见仙尊夫人。”
第36章 要化蝶了 她得挣脱这份束缚。……
清岁眼神发飘, 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身体不受控地倾向妄尘方向。
妄尘的目光仿如洞悉一切,稍稍用力, 轻易将她支撑起来。
这情形落在下方的一众金仙眼中,却是无比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