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亲自挨个找过我家镜工的家人,我家的镜工也是被骗过去的,都说是陶慎卫通知他们过去。”陶柏年道。
“这么说,打死齐超的不一定是你家的镜工了,人一多,混了外人也未可知。”崔扶风沉吟。
陶柏年点头,垂下嘴角,“我猜,应是当时假装制止两家械斗的衙门差役。”
崔扶风一颤,“此次是孙奎做的圈套,咱们两家的镜工假装不和时,衙门差役上前佯作阻止,实际是搅浑水挑起更大摩擦,为了使事态恶化,还故意打死一个人。”
陶柏年“嗯”了一声,道:“除了孙奎,兴许还有费易平,咱们两家出事,费家便得利。”
崔扶风低眉,不甚相信,出事前没听张阔说费易平跟孙奎碰面。
陶柏年也只是猜测,他没听到李用禀报,撇开费易平,道:“目标明确,我衙门里又有眼线,要查出这个人不难,难的是怎么逼孙奎给你我两家脱身,这种小案子越过湖州刺史请处置使查也不可能。”
崔扶风沉吟,“依你之见如何是好?”
“慢慢想,总是有办法的,不急。”陶柏年笑道。
只能如此了。
崔扶风叹了口气,事情有些眉目,心情却没轻松多少。
希望此事与费易平有关,就算她不想承认,费易平也还是她姐夫。
陶柏年也想到这一层关系了,“你当日回来后,其实应该马上拉着你姐姐离开费家与费易平和离的。”
“当时姐姐一脸幸福。”崔扶风有些恍惚。
“你能不知道费易平是装的?”陶柏年低哼。
知道又能如何。
崔扶风苦笑。
这一年多来,她甚至不敢跟崔梅蕊说话,怕自己忍不住逼崔梅蕊跟费易平和离。
沈氏托人传过这回话后又过许久没动静。
崔扶风知齐明毓和齐家人平安,没之前那么焦灼,陶柏年更是随遇而安样子,两人从容商量齐陶两家脱身之计。
最后决定用敲山震虎的方法逼孙奎主动结案。
不知费易平是否参与,以防万一,在那之前,得先调走费易平,让孙奎没人商量,落进他们的圈套。
陶柏年将计划周密写下,只等城里再传来消息后让沈氏和齐明毓按计划执行。
六月初十,假扮小贩侄子的沈家人再次帮沈氏传了消息过来,已查到打死齐超的人是刺史府里一个叫刘典的差役。
陶柏年立即将自己的计划交那人带回给沈氏。
事儿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急也没用,崔扶风静静等着,陶柏年更是不将逃命生涯当一回事,甚至跟崔扶风谈论起制镜之技,各个年代形形式式铜镜。
谈起铜镜,陶柏年脸上那股子不正经就不见了,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沉暗的夜里,没有灯火,两人对面坐着,铜镜在陶柏年口中无比鲜活,华丽精致,清新活泼,许多都是崔扶风闻所未闻的,崔扶风沉迷听着,听不明白的就问,有时,不赞同陶柏年的观点,两人激烈地争辩。
不敢开窗开门,房间闷热而不透气,因着铜镜,倒让人思绪清凉,心情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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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易平这些日子很是得意。
跟孙奎的计划是制造事端,孙奎寻借口把崔扶风和陶柏年都拘拿了下大牢,然后把陶柏年毒打一顿弄残一双手让他再也制不了铜镜。对崔扶风则是使些对付女人的手段,让她即便不死,出大牢后也无颜于世。
崔扶风和陶柏年虽然跑了没抓到,可天相助,齐陶两家镜工当日打架时居然全部赶到南塘街去了,悉数被孙奎下到大牢里,两家镜坊因没镜工制镜都关门了。
没有齐陶两家的铜镜,跟其他制镜之家制出来的铜镜相比,费家镜强了不少,各地镜商都订费家镜,费家镜供不应求,铜镜市场上一枝独秀,好不风光。
费易平做起齐陶两家镜坊倒闭了,被费家低价收购,此后费家镜在铜镜市场上呼风唤雨的美梦。
七月十五,听报扬州城镜商处的铜镜出问题,刚进的铜镜居然锈迹斑斑,费易平大急。
铜镜品质好坏是镜商最看重的,铜镜出问题,坏了口碑,没有齐家镜陶家镜,费家镜也售不动。
费祥敦自告奋勇过去察看,费易平寻思扬州离湖州不远,决定亲自走一趟。
费易平刚出湖州城,沈氏便安排人行动了。
孙奎命差役盯着齐陶崔三家,差役们领命而为,开始盯得还紧,后来便有些松懈了,不知内情,觉得不过斗殴,孙奎小题大作了。
陶家有钱,沈氏大把大把撒钱,守在陶府门口的差役给好处,城里各处走动的差役也没落下,差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陶家人的行动引人注意不便动,沈氏娘家不在湖州城,刚出事那日时间紧赶不过来,过了这许久,找几个人过来帮忙很是容易。
刘典下值出刺史府后,被麻袋蒙住头脸,拖到城外僻静处一顿毒打,而后,被逼供出齐超是他打死的,亲笔书写,签名摁指纹。
刘典没供出孙奎,口供上只说自己当时拦架,混乱中失手打死齐超。
这在陶柏年意料之中。
让刘典以命偿命不可能办到,何况刘典只是听命孙奎,真正的凶手是孙奎。
沈家的人把刘典捆了扔进马车,一路往扬州去,共两人,路上说话时故意透露他们是某一位攀上朝廷大官的落魄官员的下属,抓住孙奎把柄了,把刘典交给观察使,把孙奎弄下马,他们的主子就能替代孙奎当上湖州刺史。
马车在进扬州的前一晚宿在野外,两人假装怕饿死刘典,拿开麻袋,给刘典松了绑,拿东西给他吃,而后假装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刘典乘机逃了。
“他们主子是谁你没听到?”孙奎没料到背后有人觊觎着自己的位子,大惊失色。
“属下没听清。”刘典惶恐。
“供状怎么不拿回来?”孙奎恶狠狠问。
“供状收在其中一个人身上,若要拿就得靠近掏摸,属下……”刘典吞吞吐吐,扑咚跪下,“属下只是听命而行,求刺史救我。”
孙奎咬牙。
刘典心思能猜到,他怕被送到观察使面前后,打死人的罪名就脱不了了。
逃回来了,自己少不得要替他周旋。
怎么办?
不保刘典,刘典就会在观察使面前供出是自己指使他打死人的。
让刘典认下罪名,自己也逃不了一个失职罪名。
要弄死刘典灭口,刘典的口供在那不知什么人手里,行事之人的主子意在自己的刺史位子,更脱不了身。
孙奎许久想不出对策,急使蒋兴去唤费易平过来商议。
听说费易平去扬州了,孙奎更加不安,“早不去晚不去的,怎么这时候去了?别是连我跟他商议的事都让人察觉了吧?”
蒋兴也担心,想了想,道:“虽说有刘典的供词落在那人手里,可只要没有人命,那人即便捅了出去,也是无中生有。”
“那日齐家死了个人谁不知道。”孙奎道。
“可以是打死的,也可以是病死的,端看齐家怎么说了。”蒋兴道。
“有道理。”孙奎眼睛一亮。
“齐陶两家的镜工还在大牢里关着,崔扶风和陶柏年不见了,陶沈氏和齐明毓很是着急,孙公找他俩来……”蒋兴摇折扇。
“就这么办,传沈氏和齐明毓。”孙奎大喊。
“孙公,不能公开传讯,也不能一起传,那两家现在是真真势同水火了,听说,齐明毓这些日子几次找陶家理论,陶府大门口破口大骂,恨不得拆了陶家。”蒋兴低声道。
“行,分别传,传到二堂,别升堂问话。”孙奎道。
第80章 坚守
齐家自认齐超乃是突发急病而亡并非被打死,陶家承认打架是他们引起的,斗殴事件是陶家的错,赔偿齐家一千金。
费易平从扬州回来时,孙奎已结案,齐陶两家的镜工都放了。
镜工出来了,镜坊自然就要开工,费家镜的大好形势将不再。
费易平赶到刺史府,埋怨:“孙公何必这么急,再关上些时日,逼得崔扶风和陶柏年不得不现身,而后把他俩治罪,岂不更好。”
孙奎惶恐着,担心拿着刘典口供的那人突然发难,没好气道:“你倒说的轻巧,关键时候就不见人了。”
“实是扬州那边有急事。”费易平忙陪笑,细细解释,他过去后,才发现不过一个泼皮无赖拿着旧镜冒充费家镜,敲诈索要好处,给了一笔钱打发了。
“怎么那么巧?”孙奎疑惑。
费易平至此也觉得事出蹊跷。
自己刚走,这边刘典就出事,不会是陶齐两家查到打架一事跟自己有关,故意调开自己吧?
费易平暗惊。
一向躲幕后使阴招,要走到人前跟齐陶两家敌对,还没那胆量。
心中有鬼,一时间,费易平也不敢再献毒计算计齐陶两家。
案子了结的当夜沈家那人便把消息传给陶柏年。
入秋了,夜深露重。
陶柏年从法华寺灶房回来,带进来一股凉意。
崔扶风大喜,半夜里就想下山,城门外等着,天亮就回家。
“这么心急?”陶柏年垂着唇角,眉间几分讥嘲。
崔扶风心情好,懒得计较,笑了笑,抬扛的口气道:“躲了近三个月了,你不想回家么?”
“回去一堆破事,哪有这里天天吃了睡什么事不做舒服。”陶柏年懒洋洋道,条凳上躺倒,那条凳不过一臂宽三五尺长,个子高,只上半身挂着,下半身悬空上足撑着,两手没地方搁垂在凳侧,有一下没一下叩着地面。
崔扶风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压根没注意,这当儿放松下来,看在眼里,呆了呆。
这样的姿势睡三个月,不知他怎么撑过来的。
“我要回去简单,只说那日离开湖州到长安玩去了,你怎么回去得费心思量一下。”陶柏年沉吟着道。
崔扶风回神。
她那日跟差役去衙门路上不见了,虽说都心知肚明她是逃走了,面子上还得圆一圆。
“编个失忆的借口吧,你下山后别回家,到苏州去,我再找个湖州人假装路过苏州遇到你,把你带回来,回家后失忆几天再好过来。就说那日被撞倒头部受伤,混乱中迷迷糊糊出了城,一路走,无知无觉中远离了湖州。”陶柏年思索些时道。
“也好,如此,孙奎脸上也好看些。”崔扶风觉得甚好。
“这么说,除了应付孙奎,也是要堵人言,免得人猜疑这三个月你跟我在一起。”陶柏年嘻嘻一笑,微微侧身,暗黑里两眼奇异的亮光,“让人知道你我一个房间里独处三个月,你可就只能嫁给我了。”
崔扶风气恼,连名带姓叫:“陶柏年,你能不能别说正事的时候又不正经。”
陶柏年足后跟在地上点了一下,呵呵笑了一声没言语。
崔扶风无趣,条凳上搁不下被子,陶柏年盖的那床被子日间收到铆钉床上了,拿起来扔过去,在床上躺下,扯了自己盖的被子连头脸蒙住。
悉悉索索声,陶柏年展被子声音,片刻后,房间静了下来。
崔扶风闭眼,将要睡过去,陶柏年低声道:“崔扶风,你有没有想过,你跟齐明睿其实不是一路人。”
她跟齐明睿不是一路人,难道跟他是一路人!
她跟齐明睿的缘份,可是在她七岁时就开始了,他于她既有夫妻之义,也有师生之情。
崔扶风撇嘴,不接话。
“齐明睿是水,你是火。齐明睿清雅自持,心里爱的不行却不肯越雷池一步,他出身制镜之家,身为商户子弟,却是书香人家君子作风,而你却爱憎热烈敢作敢为,不将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陶柏年低低道。
那又如何?
齐明睿自持之余,却去法华寺桃林守着等她。
而她,也会为他的情意而心如止水守寡。
他是水,却不是静水一潭,会为她掀起滔天巨浪。
她是火,也愿意为他焚烧自己化为灰烬心无旁骛守护齐家。
崔扶风侧转身,留后背对外。
“齐明睿若是没死,你们成亲了,不见得会幸福,你们的性情相差太多了。”陶柏年在背后道。
崔扶风狠狠咬住下唇。
幸福与否她不知道,她多么想齐明睿没死,他生得那样好,风流颜色,如玉风骨,一语一行莫不赏心悦目,湖州城谁见了不称赞几声,却遭遇那样的不平。
崔扶风拿被子堵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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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秋天,绵延的山脉不见黄叶,横卧天地间,万里河山画卷淋漓尽致。
风光再美,跟犯人无关。
孟进对王家人的态度越来越差。
这一年,先是诸遂良死于爱州,七月,长孙无忌于黔州自杀。
至此,朝中新贵与仕族的斗争胜负分晓,关陇士族一败涂地,王皇后娘家故旧失势。
孟进许久没拿到好处了,本就利益关系,没了利益,把王家人当一般犯人,不再有所照拂。
王家人坐立不安。
王骁后悔,早知道那年便依齐明睿提议,如今便是想做,外头没人照应,也不能成事了。
王家势力不存,威胁便小了,齐明睿暗暗欣喜。
马西永只是差拔,想脱身还得倚重孟进。
卖画的几十文百来文钱对差拔来说不小的利,却入不了孟进这样的管营的眼,况且卖画的好处给了马西永了,也无法给别人。
齐明睿给孟进献计,还是利用流匪,只是不是抗匪立功,而是假借流匪之名,中饱私囊。
孟进依计,很是赚了一笔。
齐明睿其后又先后献了几次计,孟进按他提议行事,收入颇丰。
孟进大喜,对齐明睿的看管越来越松懈。
齐明睿看时机成熟,觑机就对孟进道:“天下之利如汪洋取之不尽,可惜我被拘于这荒野僻地,若是能到外头走走,定能想出更好的赚钱主意。”
孟进心动。
他也不怕齐明睿逃跑,流放的犯人逃跑,被抓住了死路一条。
八月初一日,孟进去崖州城时,把齐明睿带上了。
王家人震惊。
知道齐明睿真实身份的王骁和王擎除了震惊,还有害怕。
王擎与王骁一向不和,无话可说,这日也忍不住找王骁:“大兄,齐明睿本事不小,怕是要坏事。”
他怕齐明睿脱身了,出告,到时他们连流放罪人都当不成,会被处死。
劳作许多年,渐渐承受住粗重的活儿,不再那么颓丧,惜命起来。
王骁心中更怕,齐明睿复自由,他弟弟王骏就暴露了。
外面没人打点,没有好处给孟进,要让孟进听他们的拘着齐明睿不给外出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