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柏年脑子不清醒,迷迷糊糊道:“当然料到了。”
崔扶风觉得冷,可容两三百镜工围坐的厅堂,只正中面南一张坐榻,宽阔空旷,寒意弥漫四周,凉嗖嗖像置身冰窖里,随后是愤怒,比得知崔锦绣算计陶柏年不成当众出丑,崔家脸面丢尽当时还愤怒,滔天的怒火烧得她眼睛通红。
“陶柏年,你这么行事,你可有想过我的心情?可有想过崔家发生这种事我的处境?”她哑着嗓子嘶声问,责问之声出口,泪水倾泻。
“我……我……你别哭……”陶柏年慌了,手足无措。
“你既猜到锦绣要怎么行事,你本可以置之不理,或者想个两全之策,既教训她一顿又不让我崔家丢脸的。”崔扶风抱着头,凄凉哭。
陶柏年听出她误会了,却没想起要解释,急得几乎发疯,陶江在一旁,推陶江,“你先下去。”
陶江不肯走,他家二郎忒委屈,愤愤道:“崔二娘这话好不讲道理,崔三娘算计我家二郎,卑鄙无耻,我家二郎为什么还要顾及崔家的脸面,至于你的心情……”
“闭嘴!”陶柏年断喝,“给我下去。”
陶江重重走了出去。
崔扶风在陶江一声声问话中蓦地收了哭泣,脸颊泪痕斑斑,怔怔看陶柏年。
“是我错了。”陶柏年细声道,近前,一只手按住崔扶风肩膀,一只手抬起,为她拭泪。
粗糙的指腹抚上脸颊,带着男性特有的热力,崔扶风激凌凌打了个寒颤,推开陶柏年,急促后退,惶恐地自问:我居然那样说话,我心中居然认为陶柏年应该为我着想,我把陶柏年当自己什么人了!”
不只眼下想法不合理。
她打算跟陶柏年商量让陶江认下莫需有的罪名的想法也很不合理。
只是因为有所倚仗。
她倚仗的是——陶柏年对她的情意。
陶柏年什么心思她无法控制,可怕的是,她明知道,却不是斩断,而是,是利用?还是乐在其中?
陶柏年又往崔扶风跟前凑,絮絮道:“崔扶风,对不起,我会尽力挽回,我……”
“不,不是你的错。”崔扶风蓦地打断他,胡乱擦一把脸上泪水,“是扶风的错,请恕扶风方才无状。”
陶柏年搓手,艰难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崔扶风不理会,深深行了一礼,“崔家教女无方,给陶二郎造成麻烦,扶风向陶二郎赔罪。”随后起身,说一声“告辞”,大步往外走。
陶柏年叫:“我有事跟你商量,关于怎么为你家挽回名誉……”
“不必。”崔扶风头也不回,出门,上马,扬起马鞭疾奔。
陶柏年奔进马厩,解了马欲追,又绑了回去,叹口气,回转身进工房,问陶江:“可愿按我说的办?”
“二郎吩咐,小的不敢不从。”陶江低头道,方才愤愤,回到工房静了下来,回想他家二郎和崔扶风说话情形,心脏扑咚狂跳。
陶柏年松口气,带着陶江出工房,扬声唤出另一个工房里头的陶慎卫,“你去安排一下……”
崔扶风打马疾奔到山脚下,远远看去,城楼高大宽阔,城门口人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猛地勒马。
家里人等着她带回好消息,可她提都没跟陶柏年,回去怎么说好?
不想回家,崔扶风下马,牵着马顺着山脚茫然行走。
二月的江南春意盎然,云巢山春色比城里更浓,树木苍翠,绿里透着点点红粉,山花开得正艳。
崔扶风在另一条上山的路面前停了下来。
这条路去法华寺。
崔扶风抬头,看着绵延向天的山路出了会儿神,牵着马慢慢走了上去。
**
日落,残阳如血。
崔府,崔锦绣房间。
崔锦绣床上躺着,眼睛紧闭,凝神听着外头动静。
崔百信来回走着。
董氏屏声静气站着。
苏暖云陪在一旁,脸上沉静无波。
肖氏房门外探长脖子张望。
急促脚步声传来,肖氏眼睛一亮,来人走近,是崔福而不是崔扶风,肖氏眼神霎地暗了下去。
“郎君。”崔福进房,嗓子有些颤,难抑欢喜,“陶慎卫来了,陶家在归林居设宴,今日受邀到咱们家参加赏花宴的各家夫人都请了,请你跟夫人到归林居,陶二郎要当着众人的面向咱们崔家道歉……”
“天啊!”崔百信惊呆了,“风娘居然办到了,居然真的说服陶二郎了。”
“郎君跟夫人快去吧。”崔福笑道。
归林居大堂,食客们都让走了,大堂中坐着中午赴崔家宴席的各家夫人。
食案上山珍海味,浑羊殁忽、糖蟹、烤鹿脯等等,没人在意,大家难抑好奇,交换眼神,看陶柏年,又看他一旁被五花大缚的陶江。
只齐姜氏坐立不安。
陶柏年有意安排,崔百信和董氏是最后到的。
崔百信竭力想装出受害者父亲的愤忿出来,到底胆气不足,不只没有汹汹气势,腰背还有些弯,卑微而讨好地看陶柏年。
“崔公请上座。”陶柏年近前,托住崔百信胳膊,强行帮他做出高傲之态。
崔百信坐下。
陶柏年长揖到地,“柏年失察,竟不知手下有禽兽不如的畜牲,实在有愧,柏年在此向崔公赔罪。”
“陶二郎快请起。”崔百信忙扶起陶柏年,长叹一声:“陶家家大业大,陶二郎哪能每个人都了解,与你无关。”
“多谢崔公谅解!”陶柏年一脸感激,直起身,看向各家夫人,指陶江,痛心疾矢道:“我陶家这个镜工恋慕崔三娘美貌,今日崔家宴客,我母亲去赴宴,这贼子听说,竟窃了我一套衣裳穿上假扮我,到了崔家,借口要找我母亲骗过崔家守门人混进崔家,恰好崔三娘醉酒离席,这贼子尾随而去,幸亏众位及时赶到没铸成大错,我母亲气得病倒了,只好由我向崔家道歉,这个恶贼我陶家是容不下了,即日逐出陶家镜坊。”
“原来是这样!”众人低低交谈,表示信了。
陶柏年转头看向崔百信,“这贼子我就交崔公处置了。”
“算了算了。”崔百信忙摆手,按陶慎卫教的道:“大错未铸成,这贼子也是心慕我家锦娘因而做错了,其行虽恶,其情却可悯,不必再追究。”
“崔公大度,柏年佩服。”陶柏年慨叹,一脚踹向陶江,“崔公原谅你了,还不快滚。”
陶慎卫上前,给陶江松了缚,拉着他出去。
陶柏年转向各家夫人,歉然道:“因我御下不严之故,倒扰了众位清静。”
“陶二郎客气了。”齐姜氏笑道,媳妇娘家声名挽回自也高兴,“陶二郎不冤不纵,不包庇不偏袒,勇于承担,好气度。”
“正是!”众人交口称赞。
第100章 泄露
一望无际的桃树,满眼娇艳的粉色,枝头桃花有的尽情绽放,有的含羞带怯,崔扶风怔怔看着,恍恍惚惚中,齐明睿的脸在眼前浮起,隔了那么多年,有些模糊,只那抹温柔的眼神刻骨铭心,他注目看着她,柔声道:“风娘,我很想你。”
崔扶风闭眼,许久睁开,茫然回头,月洞门进入眼帘,月洞门那边禅房,她曾跟陶柏年在那里面躲了三个月。
眼前陶柏年躺在条凳上,半个身体挂着,嘻笑着道:“崔扶风,你我之间还有清白么?”
天黑了,鸦声阵阵,桃枝模糊不清,夜风吹过,花枝簌簌。
崔扶风从迷茫中回神,牵马出桃林,疾奔下山。
做了就得承受,名声落地就落地,摊上那么一个心比天高不自量力的庶妹,祸事免不了,只好咬牙忍了。
崔福在府门口站着,崔扶风下马,崔福迎过来接过马缰,诧异道:“二娘你怎么没去归林居?”语毕又笑了,道:“是老奴糊涂,中午二娘不在,陶家向咱们家赔礼道歉自然也不便露面。”
“陶家赔礼道歉?”崔扶风脚步一顿。
“是啊,陶二郎在归林居宴请各家夫人,公开道歉……”崔福一五一十说,不解:“难道不是二娘找的陶二郎?”
她找过,但是没提。
崔扶风一声不响从崔福手里拿回马缰,纵身上马。
刚入夜,茶楼酒肆很热闹,归林居大堂灯火通明,从外面往里看去,只见众人说说笑,气氛热烈。
陶柏年跟崔百信同坐一个食案,神情端正严肃,天生的好相貌,嘻皮笑脸时放纵不羁肆意逍遥,端正时又有一股铮铮然凛凛气势。
看情形,事情已经了结了。
崔扶风心头百味混杂,此番承陶柏年恩情了,无声道:“多谢!”仿佛陶柏年就站在面前。
陶柏年为崔百信斟酒,举起酒杯敬酒,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陶家受了委屈。
陶江认了这污名,在湖州如过街老鼠无法再生活下去,陶柏年当是如自己想的那般会给陶江一笔钱,让陶江离开湖州,回头让父亲送一千金到陶家,不能让陶家认了污名还贴钱。
陶柏年自然不在乎钱,但崔家不能不送。
只有将这件事用金钱衡量得清清楚楚,才能不夹杂其他。
然则,真的能用金钱垒起障碍,把界限划得清楚分明吗?
崔扶风轻咬住下唇,催马,不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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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百信和董氏走后,肖氏忙喊如烟带人去抬热水给崔锦绣洗漱。
中午又是哭又是叫的,崔锦绣眼眶通红,脸色晦暗,形容很是难看。
少时,崔锦绣沐浴毕出来,披着头发,脸上泛着水光,水润光滑,颓色尽扫。
肖氏看女儿心情好转,暗松口气,让如烟去灶房端膳食。
膳食摆到坐榻上面矮案上,母女俩对坐,肖氏叹道:“此番多亏二娘,除了她,再没人能想出那么好的办法,亦且居然说动陶二郎了。”
崔锦绣咬牙,人前出乖露丑,又恼又羞又恨,虽说有陶家出面致歉,名誉挽回了些,可往后别想再嫁出色夫郎了。
更恨的是,陶柏年对她不屑一顾,却肯迁就崔扶风自认污名,把责任都揽过去。
“二娘这人还是不错的,看在二娘面上,咱们以后别为难夫人了。”肖氏道。
“连你也要去捧二姐了么?”崔锦绣心中更恨,冷哼:“她也是没办法,若我不能挽回声名,崔家跟着完,她也受连累。”
肖氏默了一下,道:“虽如此,可咱们实实在在领她恩情了。”
“你领她情,我可不领。”崔锦绣重重砸下手里箸子,拔高了声音,“二姐能干,二姐貌美,我事事不如她,我无话可说,你别在我这里受委屈了,去讨好二姐吧。”
“你……怎么这样说呢,她再好,也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肖氏叹气。
崔锦绣趴到案上,凄凄哭起来。
肖氏心疼,软了:“是阿娘不对,阿娘都听你的。”
崔锦绣不哭了,抬头,低声道:“那位不必在意,关键是阿耶,经此一事,他怕是不喜欢我了。”
“那可怎么办?”肖氏着急。
“想办法让他讨厌二姐,嫡出两个儿女都不喜欢,少不得就还喜欢我了。”崔锦绣道。
“郎君本来就不喜欢二娘,嫌二娘太强势,咄咄逼人不听他的话。”肖氏道。
“但是倚重她,一有事就找她,遇到大事就顺着她。”崔锦绣咬牙。
肖氏沉默,半晌,小声道:“崔家本也不得不倚重二娘啊,辟如今日之事,除了二娘没人能解决。”
“甭管这些,你只管跟阿耶说,二姐心中有解决办法了,偏还发火说那么些废话,忒不给阿耶面子,拿捏外人也罢了,对自己阿耶这样,忒不孝。”崔锦绣冷冷道。
“行,听你的。”肖氏苦笑。
“还有,在阿耶面前替我描补一下,强调这事是你的主意,我本不愿意的,是你以孝道相逼才被迫无奈而为之。”崔锦绣又道。
肖氏答应,看看沙漏,崔百信应是快回来了,“我去府门口等着你阿耶,今日他生气,晚上未必会到阿娘房间歇息,你说的那些我尽快跟他说好。”
宴席散,陶柏年将客人一个个送走,方打马回家。
府门口静悄悄的,陶柏年进门,直奔沈氏上房。
沈氏歪坐榻上,右手支着隐囊,呵呵笑:“不要我派人请就过来了,真真稀奇啊。”
“儿过来向母亲陪罪,事急,来不及禀报母亲。”陶柏年嘻嘻笑,在沈氏左侧挨着她坐下,殷勤地为她捏手臂。
“陪罪!”沈氏阴阳怪气叫,“我可担不起,我气得病倒了,也没法原谅谁。”
陶柏年陪笑:“母亲你是知道的,费家跟齐家是姻亲,陶家不能跟齐家结怨……”
“少忽悠我。”沈氏重重打断陶柏年,冷冷瞥他,“别跟我一套一套大道理,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你何曾怯过什么惧过什么,当日帮齐家谋求脱罪,连孙奎一州刺史都不怕,这会儿还能怕崔二娘不成。再说,这事错不在陶家,崔二娘又不糊涂,不可能对陶家有怨。”
陶柏年沉默,低垂下头,许久,声音凝噎,“母亲,下午崔扶风哭了。”
沈氏一呆,缓缓坐直身体。
陶柏年一只手捂住脸,断断续续说得艰难:“母亲,看着她哭,当时,我的心……那滋味,说不出来。”
沈氏失神,许久,缓缓问:“你打算怎么办?我瞧着,她爱极齐明睿,不会改嫁的。”
“她是齐明睿的妻子,我不可能跟她有什么,更不可能娶她。”陶柏年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沈氏松口气,叹道:“崔二娘也着实不容易,她那母亲真是一滩烂泥,怎么糊也糊不上墙,姐姐跟母亲一个性子还得她操心,阿兄呢又不着家有等于无,阿耶又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
陶柏年“嗯”一声,情绪更加低落。
沈氏话锋一转:“好在齐家人都不错,齐姜氏疼她,齐明毓敬她,齐妙亲近她,齐家不失为一个好婆家。”
陶柏年没吭声。
“你既不会娶崔二娘,亲事还是尽早定下来的好。”沈氏道。